大多數將領都不贊同與風族會盟。
風族侵占西州,現在還在打雍州,雖說西州雍州都是燕朝領土,可顧烈如今坐擁五州,日後必成天下之主,與南侵的風族會盟,就算最後沒談成,也會給顧烈的名聲留下不必要的爭議。
尤其是打下青州中州後,楚軍面對風族和北燕紙面看來是占盡上風,糧餉充足,兵強馬壯,也沒有和風族結盟的必要。
既沒好名聲,又不是燃眉之急,還有什麼可說的?談什麼談,打就是了。
除去不表態的,只有姜揚和祝北河明確表示可以先會盟看看,談不攏再打。
姜揚掌握楚軍密探,風族首領吾昆在戰場上凶蠻狠絕的表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姜揚覺得,不如到魚涼看看,看看這個吾昆到底是個什麼人物,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北燕四大名閥正在內亂,其中也少不了楚軍密探的攪合,姜揚也覺得此時答應會盟,將風聲放出去,很可能收穫意外之喜,一箭雙鵰。
至於會盟,談談而已,成或不成都無所謂。
祝北河的意思很簡單,他從本職出發,認為在座的各位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假如會盟結果對楚軍有利,那能不打就不打,省錢也省事。就算是拖過冬日再打,都能省下不少禦寒裝備。
姜揚能說會道,祝北河言簡意賅,他們兩個都是思路明確的精細人物,其他將領硬是說不過他們,把議事廳吵得跟油鍋也似。
顧烈乾脆讓他們回去再想想,明日再議。
狄其野一直沒說話,等人都走光了,才試探著問:「主公偏向與風族結盟?」
近來狄其野在外禮儀有所進步,一口一個主公喊得朗朗上口,姜揚為此還挺感動,以為狄小哥懂事了。
對姜揚的誇獎,狄其野坦然接受,顧烈每天在寢殿被狄其野你來我去,對狄其野這種厚臉皮行為頗感一言難盡。
狄其野自身也偏向先談一談,倒不是狄其野不想打仗,而是戰術拖延的考慮,還有就是當年顧麟笙與風族的仇怨,易地而處,他會給風族一個和談的機會。
儘管他內心並不看好會盟的結果。
因為最根本的是,楚軍紙面上是天下最強勢力,可戰場上風雲詭變,牽一髮而動全身,並不是說看上去最強的一定會笑到最後。何時該大步前進,何時該緩步慢行,這就是戰機所在,優秀將領能把握戰機,普通將領被戰機把握。
風族作風兇狠的復仇之師,常言道哀兵必勝,楚軍對上風族,就算打得贏也會被撕掉塊肉。
北燕忙於內鬥,眼看著搖搖欲墜,但它畢竟是盤根錯節的王朝勢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誰也說不好四大名閥會不會臨死醒悟,合作對外。
狄其野從不盲目樂觀,所以更贊同姜揚和祝北河的意見。
顧烈微微搖頭:「風族必然不是真心結盟。只是與北燕僵持不下,避免雙邊作戰的計策。就算一時談成,日後也會撕破臉。拖字訣罷了。」
聽出他們看法一致,狄其野放下心來,開始日常求解禁足令。
「既然如此,主公何不趁此時機加速攻秦?末將願效犬馬之勞。」狄其野眉毛一挑,半真半假地慫恿道。
所謂不盲目樂觀,那是對別人,對自己,狄其野向來很有信心,有他在,就算現在顧烈想起兵伐風,也不在話下。
此時派狄其野去攻秦,敖戈和陸翼非得炸了不可,顧烈就不信狄其野想不到,因此根本都不搭這茬。
對於風族,顧烈的顧慮比狄其野更多。
前世,顧烈對風族與祖父顧麟笙的恩怨一無所知。事實上楚顧家臣中的年輕一輩,也就是如今的楚軍主力,幾乎都不知曉此事,而老一輩對此諱莫如深,閉口不談。
直到顧烈立楚登基,重修顧麟笙的傳記,這才把驅逐風族的過往挖出來,那時風族早已經被滅得七七八八了。
風族有問鼎中原之心,顧烈想要亡燕復楚,就必須打敗這個對手。
打敗,而不是消滅,消滅風族並不是顧烈的原計劃。
前世楚軍王師回荊,留守蜀州的敖戈對留守職責十分不滿,執行下去就粗心大意,曾被風族騎兵成功撕裂防守,不僅一度占領西蜀邊境三城,還將那三城屠了個乾淨。
顧烈雖未親眼目睹慘景,但通過姜揚痛心疾首的記述,也可窺得一二。重生後顧烈再三警示敖戈,就是為此。
前世消滅風族,即使在知曉風族祖父恩怨後,顧烈雖責備自己失察,卻並不後悔。
所以,魚涼會盟的邀請,前世風族也曾發出,但在屠盡西蜀三城的前提下,這邀請更像是一種挑釁,楚顧根本不會考慮。
然而今生與前世不同。
重生後顧烈再三警示敖戈避免了屠_城慘劇,對祖父顧麟笙和風族的恩怨也已經知情。
最重要的是,他畢竟無法完全抹消治理天下五十年留下的處事態度。
作為楚軍主公,只需計較當前爭霸利弊;作為大楚帝王,卻是天下君父,十州皆王土,萬民皆王臣。
經歷過燕朝末期暴_政,經歷過五年多的群雄爭霸,這天下已是千瘡百孔,尤其是楚軍占地之外的州土,民為戰苦,連年征戰最是損耗生機氣數。
前世顧烈費盡心思還利於民、獎勵耕織,歷經波折,耗費十來年才使得天下重煥生機,欣欣向榮。
如今,有一個會盟和談、減少戰爭的機會放在他面前,儘管機會渺茫,他並不想斷然放棄。
若和談不成,他也能從中謀取計策,加速奪取天下,這是顧烈的自信。
至於虛名,顧烈早就沒那麼在意了。
顧烈不搭理自己,狄其野又揶揄道:「主公應邀,或許要背上一個私通外敵的名聲。」
顧烈看向狄其野,前世真正有私_通外敵名聲的可不是他,是眼前這個大言不慚的人,而且還恰恰就是和風族首領私會。這人自己做事之前怎麼就不多想想會不會背上壞名聲?
話又說回來,狄其野孑然一身,前世聽說風族屠_城,就數他最為憤慨,怎麼會在天下已定後,跑去和風族首領私會?
「臨走軍規還抄不完,就讓你留守荊楚。」
「……」
狄其野憤憤不平地跑了。
次日再議,最終議定,半月後啟程,前往魚涼會盟。
等到姜揚大張旗鼓地準備開來,眾將領才驚覺,主公這動靜不像是要前去會盟,而是要去打大決戰。
哪有參加和談會盟,把全副身家都帶上的?
於是所有人都隱約意識到,是時候了。
決定爭霸最終勝負的時刻,即將到來。
顧烈親自與姜揚去查看給士卒預備的棉衣,祝北河辦事無可挑剔。回來路上經過城樓,一時興起,與姜揚拾階而上,登臨城樓,東眺雲夢澤。
紀南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樓掠光浮金,城內闊台高閣,軒亭參差,不似凡間城池,宛若星宮。繞城的枝江匯入波濤平緩的雲夢澤,雲夢澤,楚人魂牽夢繞之地。
楚王先祖戰國時曾在此巡獵,祖父顧麟笙在此受封一字並肩王。
他顧烈,在滅族之禍後,帶領楚人打回紀南城,在此一手打造出了無敵水師。
寒風獵獵,雲夢澤水面遼闊,百舸相連,巨船往來,水軍大營正在操練,這支水師曾完成重回荊楚的夢想,曾攻克水匪割據的信州,如今,仍是守衛海境不可或缺的戰力,讓海寇聞風喪膽,見旗而逃。
然而,這支無敵水師最最榮光的時刻,已經是過去了。
現在這支楚軍,也早已經不是需要顧烈身先士卒、帶傷殺出「火鳳殺神」凶名的楚軍。
楚顧版圖不斷北擴,楚軍不斷壯大。
顧烈心知肚明,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日子,不再屬於他。
誠然,他還會有上場打仗的機會,但那不能算是打仗,只是在重重保衛下臨場督戰罷了。
他並不熱愛征戰,但並肩拼命的熱血豪情,畢竟難忘。尤其是對於他這種生不出太多喜怒的人。
優秀將領層出不窮,還有狄其野這樣的天才人物,眼下已經是屬於他們的時刻。
顧烈明白自己的職責。
他凝望著一手打造的水師,凝望著煙波浩渺的雲夢澤,眼神專注地像是在訣別。
再見面,大約就是明年翼州決戰,到那時,天下誰主,勝負將分。
是時候了。
這一去,蓬山路遠,帝王座高。
「主公,」姜揚似有感應,忽然喚道。
顧烈低頭笑笑,終於鬆了口:「就換那套皮甲吧,反正我如今穿著鎧甲,也只是個樣子貨,不如輕鬆一點。」
姜揚是跟隨顧烈一路打天下的人,自然知曉顧烈是捨不得遠離戰場,一時心軟道:「其實也不必著急……」
「不,」反而是顧烈堅持,「是時候了,我不適合再領兵,也不應該再領兵了。非穿著鎧甲,倒矯情。」
主公如此明察自省,姜揚一聲嘆息。
回到寢殿時,狄其野正在抄軍規,他筆走游龍,抄完一張扔一張,滿地都是紙。
狄其野怕冷,寢殿裡專門給他生了竹炭暖火,就這樣他還把顧烈給他備下的手套戴著,也不知這人冬天怎麼打出的勝仗。
「活動起來就不冷,被關在屋子裡當然冷,」顧烈沒發覺自己問了出聲,狄其野理直氣壯地答。
可拉倒吧,前世頂著敵我雙方將領嘲笑,坦然自若地把皮手套一直戴到三月份的也不知道是誰。
那副皮手套還是狄其野找裁縫專門做的,用最軟的羊羔皮,內面細細縫了一層薄羔毛,外面打著粗糙斜紋,雖不好看,但既貼手又不會手滑。其實不少將領私下找人學著做了,訓練時用,不好意思在戰場上戴出來。
現在狄其野手上這雙,是很多年後武庫出的改良款。
狄其野抄著抄著,嘖一聲,把一張紙揉成團丟出去,滾到顧烈腳邊,顧烈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韋碧臣那些罵信中的一封,想來是狄其野存心不想好好抄,滿案都是亂七八糟的紙,拿錯了。
這韋碧臣……
顧烈將紙團扔回案上,問不滿抬頭的狄其野:「你覺不覺得韋碧臣的話熟悉?」
「你是說那老賊?」狄其野一點就通,「這無從考證。如果韋碧臣也是他的徒弟,見過韋碧臣的最多也只有三個,一是把他擄進山谷的人、一是他出師時擄進山谷代替他的小孩、一個是老賊。去哪兒問?」
顧烈回想狄其野曾說過的話,聯繫前世狄其野蹊蹺的與風族首領私會,順著尋找線索:「你說過,擄你進谷的是一個怪人?這怪人,何解?」
既然主公問話,狄其野堂而皇之停了筆,把筆丟進陶山筆洗里,他眼神往顧烈臉上一轉,不懷好意道:「先說好,事實如此,末將可不是故意影射主公。」
想使壞就客氣起來了,顧烈不知他這話從何說起,學他挑了挑眉。
狄其野輕咳一聲,正經道:「那人大約十八_九歲,穿著頗為講究,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但他的臉是壞的。」
顧烈疑惑:「臉是壞的?」
「他的臉是僵的,很難做出表情,可說話語氣聲調是正常的,而且情緒還頗為豐富,所以他一開口,就反常得可怕。」
「我曾見他用長銀針戳_刺臉上的穴位,那時他的臉突然失控,整一個耷拉著,嘴角流涎,他說是忘記吃藥了。」
「他想說服我拜師,一直說他師父是個好人,他生病也沒有扔了他,還幫他研究針灸和藥丸。可你聽,這話根本就不正常。」
「但我覺得這人並不算壞心,只是被教壞了,當然,我可不想再見他。」
顧烈聽來,這事確實是和韋碧臣的心思一樣扭曲彎繞,可問題不在這裡:「所以,你意思是,我的臉也是壞的?」
「末將不是這個意思,」狄其野直視著顧烈的雙眼,「主公恰恰相反。他是動不了臉,主公是動不了心。」
顧烈都不知自己是不是該生氣,他早知狄其野看穿了他過分冷清,但他沒想到狄其野還真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但轉念一想,這輩子狄其野敢說出來,總好過前世什麼都不說,最後不聲不響來個晴天霹靂。
當主公當到這份上,自己應當是獨一份。
顧烈心底自嘲。
狄其野見顧烈不反駁,拐彎抹角地試圖諫言:「我覺得,人活著,總該允許自己有些樂趣。」
前世今生,狄其野大概是一定要給他當這個大夫。
自己病成那樣出來給人看病,比顏法古算命還不靠譜。
顧烈好笑地看著狄其野,反問:「那你呢?」
「我怎麼了。」狄其野疑惑不解。
「你,」顧烈想起這人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倔驢品性,心底嘆氣,「你軍規抄完了?」
狄其野一翻白眼,十分不雅地擼起袖子,換了支筆,沾墨,不入眼也不入心地抄起來。
此時,紀南城東。
曾經鼎鼎大名的元一道觀,如今衰落得空無一人,荒草叢生,鬼影瞳瞳,不像是個道觀,倒像是個鬼窩。
顏法古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道袍,拿著舊拂塵的手中還拎著紙錢袋子。
他曾在這齣家,曾在這痛失摯愛,曾在這砍死人。
他穿行在道觀中,口中念誦經文,手中雪白的紙錢一把一把地拋灑入空,被寒風卷高,又飄飄揚揚地落下,像是無邊飛雪。
顏法古曾有一個極疼愛的女兒,他的妻子難產而死,顏法古親手將女兒帶大,長得冰雪聰明,伶俐可愛。
她還沒有大名,她命格太好,顏法古怕大名壓壞了,只起了個小名,叫小乖。
他至今都記得,炎炎夏日,他做道場法事,嘴巴念經念得乾裂,回到家中,幼小的小乖給他打井水喝,心疼地摟著他的脖子。
這麼好的孩子,怎麼有人忍心害她。
燕朝腐壞,四大名閥橫行霸道,不過是王家的一戶旁系,也囂張跋扈。家裡死了男嬰,竟然大張旗鼓地要配活陰親,找八字絕配的女孩兒結真冥婚。活陰親,真冥婚,顧名思義,是要找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兒,送下陰間,給那個尚未成形的男嬰當老婆。
算出小乖八字、帶著王家人把小乖抓走、親手放干小乖血的那個道士,按元一道觀的輩份,顏法古該管他叫一聲師叔。
那個畜生是他師叔。
小乖是被放空了血死的,顏法古可不肯這麼便宜那個畜生。
他也不想髒了小乖的眼睛,就在這道觀,親手把那個畜生砍死了。
顏法古記得當時有人大喊,顏法古你禽獸不如!他很想問問那個人,敢不敢對著王家,罵一聲禽獸不如。
他顏法古就敢,小乖頭七之日,他在為皇帝祈福的法會上破口大罵,大呼「楚王冤死,暴燕必亡」。喊完,他邊跑邊笑,邊跑邊笑,若不是路遇主公,恐怕已經被燕朝走狗給砍死了。
顏法古撒光了紙錢,又從袋子裡掏出兩瓶從姜揚那偷的烈酒,揚手把一瓶砸在柴火上。
烈火沖天而起。
顏法古坐在門檻上喝酒,這門檻真高啊,得捐多少錢才能在道觀修一條這麼高的門檻?顏法古不知道。
「小乖,小乖啊。」
顏法古喃喃叫著女兒的名字,仿佛她還在膝下玩耍似的,「爹爹終於要去給你報仇了。」
姜揚等他靠著大門睡著了,才讓親兵把他架起來,好生送回家。
然後他看向道觀燒出的熊熊火光,吩咐道:「等火熄了,把它拆了吧。」
這種不乾不淨的地方,本不該留著。
半月後,顧烈親帥王師北上,浩浩蕩蕩前往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