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盟之日。閱讀
魚涼城是在秦州西南邊境的一座小城,戰亂前以燒制陶器為業,如今男丁都被征去打仗,十戶九空,只剩下些老弱婦孺。
它向前是風族占據的西州,向後是楚軍占地,論理目前還是北燕的地盤,將會盟之地定在魚涼,風族顯然是沒把北燕放在眼裡。
敖戈和陸翼帥重兵壓境,將顧烈一行送至楚軍占地外。
此番前往會盟,顧烈帶著姜揚和狄其野,另有一二文臣,由近衛營護衛,狄其野手下的狼騎在魚涼城外壓軸。
風族與楚軍兵力懸殊,如此安排,是很給風族面子,並且是已經額外顧慮到風族首領行事作風不同常人,否則顧烈連狄其野和狼騎都不必帶。
會盟安排在魚涼城的城門前,從風族在城門口建築高台時,魚涼百姓就嚇得要命,如今更是緊閉城門,恐遭池魚之殃。
風族相邀為主,楚王應邀是客。
風族首領早已在高台等候,這高台是以木石所建,但壓根看不出來原材,因為掛滿了綾羅綢緞,台上有瓷器玉器種種擺設,遠遠看去一派珠光寶氣,炫目富貴。
連上高台的石階都用名貴氈毯鋪上,一路鋪到安排給楚王下馬的地方。
楚王顧烈與將臣策馬而來,顧烈身著大氅皮甲,頭戴玉冠,沒有過分莊重。狄其野與姜揚都是鎧甲戎裝,氣勢肅然。
風族眾臣守著禮節,微微躬身,拱手行禮,迎接楚王。顧烈眼神一掃,看到了那個傳言中鬼臉覆面的幕僚,牧廉。
姜揚等將臣下馬,然後單膝跪地,迎顧烈下馬。
楚軍君臣踏上氈毯,忽而從風族眾臣身後傳來了鬼嚎一般的哭唱聲,伴隨著尖銳的鼓簫,難以入耳。
顧烈停步,細細聽來,是在哭風族被逐出蜀州的事。
顧烈繼續向前行去,步伐依然沉穩,表情更是連眉毛都沒動;姜揚也依然溫文儒雅,還不肯放棄他的羽扇;狄其野更是一如往常,肆意勾著唇角,跟在楚軍大營中行走沒有兩樣。
他們不為所動,風族眾臣面上就帶出一分惱怒來。
行至高台前,一位風族禮官示意余等留步,顧烈與將臣們走上石階。
風族眾臣跟在他們之後。
踏上高台,富貴堆砌得更是觸目驚心。
高台四圍掛滿綾羅,擺了一溜大家筆墨的屏風,然後是造型各異的博古架,一半擺滿了瓷器玉器木雕金像等等珍玩,另一半陳列著珍貴的刀兵鎧甲。
台中分為左右兩方,各有數張青玉案,案上滿滿當當的都是珍饈奇果,銀壺金杯,想必也是陳年佳釀。案邊地上跪伏著衣衫單薄甚至於有些不大蔽體的侍女,都是燕朝衣裙。
風族首領吾昆已在左方首席落座,他像每個風族壯年男子一樣是散發打扮,身上穿著白狼皮做的風族王裘,明明是與顧烈差不多年紀,頭髮卻白了一半,五官周正,神情卻帶著分說不出的陰狠邪氣。
他懷中抱著一名燕朝貴婦人打扮的女子,那女子微微顫抖著,卻是強顏歡笑,吾昆的手毫不避忌地伸在她衣裙里。
財富、戰力、女人。吾昆是想對顧烈炫耀風族的實力。
太過油膩,狄其野心下一陣噁心。
吾昆沒有起身見禮的意思。
顧烈也不多話,於右方首席玉案落座,姜揚在左,狄其野在右。
雙方君臣坐定,角落中傳來一個聲音:「辰年冬日,我王建高台,與楚王會盟魚涼。會前,哀樂祭風族先祖。」
狄其野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穿的灰不溜秋的史官,邊念邊寫在竹簡上。
「楚王。」吾昆頗為傲慢地叫了一聲,微微點頭,就算是行禮了。
顧烈也微微頷首:「風族首領。」
吾昆沉下臉,竟是暴怒:「我以王稱你,你竟不以王回稱?這就是楚顧的禮數?」
姜揚笑道:「風族首領此言差矣,稱王之事,非同小可,風族不曾有過王爵,我大楚也從未收到您稱王的禮函,不知您何日祭的天,何時稱的王?」
「我乃風族之主,自然是風族之王。」吾昆理所當然道。
這話姜揚就不便出言,顧烈看看對面,竟然從善如流道:「瘋王。」
那灰不溜秋的史官立刻念出:「會上,楚王尊稱我王為風王。」
吾昆笑得得意,懷中女子忽然面上一痛,死咬住牙不敢出聲,抖著手給吾昆剝果皮。吾昆豪邁地宣布:「今日我風王與你楚王雙王相見,該盛宴慶賀。來人,奏樂,倒酒!」
於是開了宴席,跪在玉案邊地侍女們紛紛為賓客倒酒,另有一隊風族美人走上台來獻上歌舞,她們倒是穿著整齊,與穿著半透羅衫的侍女們不同。
吾昆自在地享受著酒肉歌舞,顧烈沒讓侍女湊近,偶爾動動筷子,也看著歌舞,面無表情的模樣,看不出喜好。
狄其野見姜揚和顧烈都吃著喝著,也就沒什麼顧忌,也沒讓侍女布菜,把案上的菜都嘗了一口,並不驚艷,於是開始吃水果。
也不知風族是如何保存,冬日裡還能找出這麼些果物來,狄其野邊想著邊取了顆葡萄,手臂被人按住了。
卻是顧烈案邊的侍女。
他不解地看著她,那女子抖著聲道:「楚王說,說『告訴他,不許吃葡萄』。」
狄其野看向顧烈,顧烈卻看著歌舞。
他挑了挑眉,把葡萄放下,喝了口酒。
奇奇怪怪的,也許是冬日裡吃葡萄不好?狄其野決定回去問問。
到這時,狄其野才去搭理從上了台就一直注視著自己的那道視線,吾昆右手邊那個白鬼面具遮臉的人,他的眼神,給狄其野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不會這麼巧吧?
牧廉此刻在面具後的臉,呈現出一種十分扭曲的表情,融合了一半愁緒一半欣喜,弄得他臉痛,不得不從懷裡摸出藥瓶來吃藥。吾昆百忙之中掃過來一眼,看見他吃藥,頓覺嫌惡,又把視線膠在了懷中女子上。
牧廉愁,愁的是吾昆丟人;牧廉喜,喜的是看見了小師弟。
那麼點大的小師弟長大了,但神情眉目卻沒怎麼變,不像他的怪臉,小師弟長得很英俊,而且還成功跟著楚王顧烈,能坐在顧烈右手邊,又是這個年紀這個將領裝束,原來小師弟就是傳說中的大楚兵神狄其野。
真好,牧廉羨慕地想,小師弟也一定是能夠死得人人稱頌的了。誒,就自己這麼沒用。
牧廉心裡羨慕極了,不知不覺一直盯著狄其野看,等到狄其野終於回視,更是歡喜不已,試圖用眼神告訴他:小師弟,是我啊,你二師兄!把你抓進山谷拜師那個!
然後被狄其野瞪了一眼。
牧廉臉上欣喜的表情還未褪去,整個人卻頹喪起來。果然,帶著面具,小師弟認不出來。
又或者,小師弟當時太小了,根本都不記得自己?
誒。
但師父教過,師門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踐守師門教訓,聽師門的話。天下人都蒙昧行於暗室,只有他們師門得見真理,高於天下人。
所以,天下人都是外人,只有師門中人是內人。
小師弟也出自師門,師父師兄照顧他,他也該照顧小師弟,就算小師弟不記得他了。就算如今各為其主,如果小師弟已經安排好了去死,他一定會助小師弟一臂之力,讓小師弟死得人人稱頌。
牧廉分析清楚,心滿意足,又振作起精神來,對著青玉案發呆。吾昆不許他在人前摘下面具,他沒得吃東西,小師弟又不高興他看,他只能發呆。
歌舞罷,撤下珍饈果品,這才開始會盟。
吾昆一張口,就要楚王在北燕的勢力,他要柳家轉投風族。作為條件,風族與楚軍結為盟友,互不侵犯。
這既是獅子大開口,也是下馬威,言下之意,就是風族已經知道柳家是楚王勢力,對楚王在北燕的部署瞭若指掌。
風族應該是查到了柳氏與中州顧的聯姻風波。
姜揚先是裝傻,再是嚴詞拒絕。吾昆不再和他說話,怒問顧烈:「楚王不良於言?!」
顧烈抬眼,慢慢道:「柳家投奔大楚,我大楚就有庇護之責,假若轉手於風族,就是言而無信,我大楚有何顏面面對再來投奔的寒士氏族?」
吾昆卻笑說:「今日會盟,風楚結為盟友,兄弟之國,何分你我?」
這人一時嬉皮笑臉一時暴跳如雷,轉進如風。
顧烈心底暗忖,恐怕是真瘋不是假瘋。假瘋或值得探究,真瘋則不足為懼。
「兄弟之國?」顧烈輕聲笑了笑,言語帶著極淡的嘲諷,「若瘋王應承大楚一個條件,也不是不能互通有無。」
吾昆哈哈大笑:「你說。」
顧烈自登上高台後第一次直視吾昆,那視線鋒利得有如寒刀出鞘:「你向本王,俯首稱臣!」
霎時風族眾臣刀兵出鞘聲不絕於耳,吾昆將懷中女子狠狠扔在地上,手握馬刀,一刀砍向青玉案,蹦出火星,大罵:「顧麟笙殘殺我風族祖先,如今他的好孫子也一樣折辱風族!楚顧瘋血,不可相交!」
顧烈輕輕壓手,原本站起抽刀的將臣們立刻坐回案後,還刀入鞘,聲響都整齊劃一。
唯獨狄其野抱著他的青龍刀,根本就沒有拔刀,但他本身的銳利氣勢不容忽視,所以風族臣子的刀鋒不是指著顧烈就是直指著他,即使他連刀都沒拔。
顧烈欣賞地看了狄其野一眼,這高台上滿是名貴刀兵,眾臣手中飽飲鮮血的武器,博古架上金刀銀槍,但所有的這些貴器凶兵,包括青龍刀這柄無價之寶,其鋒芒,都敵不過一個狄其野。
國之利刃,無雙良將。
顧烈收回視線,自顧自倒了杯酒,淡然道:「暴燕無道,本王祖父身為燕朝臣子,不得不尊王令,要怪,就怪燕朝先帝暴戾成性。至於楚顧瘋血一說,沒想到瘋王對燕朝先帝的筆墨推崇備至,早知如此,本王該將楊平親筆所寫的詞帶來,作為厚禮,送給瘋王。」
吾昆聽得暴跳如雷,又砍了兩三下青玉案,大怒:「你胡說八道!楚顧就是我風族族禍的罪魁禍首!」
他邊怒罵,風族眾臣已成包圍之勢,手握刀兵,直指楚王君臣。
這倒是讓牧廉刮目相看。
所謂強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吾昆本來就是個瘋子,對上顧烈勝算不到三成,但瘋起來就不好說了,拼得不要命也讓楚王點頭答應,姿態難看、場面難堪,那又如何?就算楚王離開魚涼就毀約,那也要背上一個背信棄義的名聲,對勝算低微的吾昆來說,就是賺到。
此計最為要緊的,就是顧烈還沒有子嗣。
就算顧烈不惜命,也要想一想大楚從此後繼無人該怎麼辦。他一死,大楚必成一盤散沙,強將無主,當然會自立為王。
果然,姜揚湊近,小心對顧烈低聲勸了什麼,顧烈皺起眉頭,勉強道:「明日派人,將與柳家聯絡的信使與密信交與風族。」
終於讓楚王吃了個癟,吾昆張狂大笑,忽而又拍了拍手,送上一個繩索捆縛的女子。
「我聽聞楚王后宮無人、子嗣艱難」,吾昆堂而皇之地說,「這是燕朝王家女子,被我於雍州抓獲,完封未動,既然風楚已成兄弟,就送與楚王,解燃眉之急。」
那女子被繩索捆著,卻是一臉傲氣憤然,眼神掃過重新被吾昆抱在懷裡的女子,露出十二分的不屑。
吾昆懷中女子低垂了眼眸,險些掉下淚來。
「要送,不如送一雙,」顧烈漠然道。
吾昆更是得意,大笑道:「你們聽到了,不是我要送楚王破鞋,是楚王要與我做連襟兄弟。不過是個玩意,送給楚王何妨,不過,這女子可是嚴家的嫡孫媳婦,楚王要是收下,可就與嚴家結了仇,不知楚王還敢不敢要?」
顧烈不看他,對姜揚道:「將二女帶上。」
然後才一頷首,對吾昆輕言。
「告辭。」
吾昆重重一哼,嫌顧烈裝模作樣。
楚軍君臣下了高台,陸續上馬,向魚涼城郊而去。
路上眾人肅然依舊,狄其野忍不住問姜揚:「為何我們沒帶史官?」
姜揚解釋:「會盟,諸侯會面結盟也。風族首領既未稱王,也未冊封諸侯,雖打著會盟的旗號,其實於禮不合。咱犯不著記。」
狄其野明白了,吾昆招搖這一場,是拋媚_眼給瞎子看。
魚涼高台上,一個老臣笑著恭喜吾昆:「恭賀我王智計得逞,這下顧烈違背了對柳家的承諾,得罪了柳家嚴家王家,在燕朝的部署想必已經毀於一旦!」
吾昆面目猙獰,高聲笑道:「哈哈哈哈,不止於此,待得會盟正式簽訂,楚顧鬆懈,我要讓顧烈知道什麼叫血海深仇!」
那老臣頓時驚駭:「您,您要撕毀盟約?」
自古以來,會盟一旦成立,再撕毀,那可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吾昆根本不回答,自顧自高聲笑著,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牧廉呆呆看著空無一人的對面,心想,完蛋,好不容易走了步好棋就發瘋……難道要死在亂軍之中?
我真是太難了。
顧烈一行與敖戈陸翼匯合,浩浩蕩蕩回到楚軍大營。
進了帥帳,姜揚頓時樂樂呵呵,顧烈也是一派輕鬆,狄其野早有猜測,此刻立時確定吾昆被這兩頭狐狸給騙了。
顧烈讓人將帶回的兩名女子帶進來。
兩名女子都被鬆了綁,立在帳中。
先前被吾昆抱在懷裡那位,也就是吾昆說的「嚴家嫡孫媳婦」,此時裹著一件好心兵卒給的布衣,遮住凌亂不堪的服飾,臉上有一個極深的巴掌印。
顧烈皺眉,他從不許手下欺凌弱小,便問:「怎麼回事?」
另一名女子輕蔑地說:「她不守婦道。」
看來是這位「王家女子」所為。
眾將不願摻合敵方女人事務,只有狄其野驚訝地看向王家女子:「吾昆說她是嚴家嫡孫媳婦,想必她的丈夫是死在雍州戰場,她死了丈夫,又被風族搶走,悽慘至此,你竟然打她,還說這種風涼話?」
「她可以去死,如果我是她,早就一頭撞死了,她自甘下賤怪誰。」王家女子一臉驕傲。
狄其野深感厭惡:「你沒遭遇她遭遇的暴行,就覺得自己高她一等?」
王家女子氣得面紅耳赤,高昂起頭:「我本就比她高貴。不論你們蠻楚想對我做什麼,我一定死給你們看。」
顧烈聽得頭痛,一個個年紀輕輕沒活明白了都想去死。
「把她們分開帶下去,」顧烈招來近衛,「讓她們想一晚上,若想回鄉,就送到中州雷州邊界;若想遠走,就送去青州;若是想死,就隨她們去死。」
「沒事都散了吧,明日再議。」
眾將臣行禮離去,大多都疑惑不解,不知道主公把這二女帶回來做什麼,白頂了個名聲。姜揚夸主公仁慈,陸翼沒想法,敖戈心底覺得主公此事幹得無聊透頂。
顏法古難得收斂了眉目低頭細思,顧烈忽然叫道:「法古。」
他抬頭,聽顧烈承諾般鄭重道:「四大名閥,我只留一戶,那一戶,不會姓王。」
顏法古心頭一松,笑了笑,深深一禮,離開了帥帳。
就狄其野賴在帥帳沒走。
「看什麼?」顧烈抬眼看他。
「沒什麼,」狄其野想了想,不覺淺笑,「就,挺好的。」
莫名其妙。
顧烈問起正事:「你注意到那鬼面幕僚不曾?」
「沒有,」狄其野面不改色地說謊。
那就是注意到了。
「他一直在看你。」
「是嗎?」
帳外有近衛稟報:「主公,狄將軍,有人在營外,求見狄將軍。」
狄其野一愣。
每日想求見狄其野的人多了去了,一般都是想投靠楚軍的想當狄其野幕僚的,狄其野通通不見,所以近衛也不會通報。
「為何通報?」顧烈心有猜測,看了狄其野一眼,問話中帶著一絲看好戲的淺淡笑意。
近衛答:「他說他是狄將軍的二師兄。」
二師兄?
狄其野先一挑眉,然後翻了個白眼。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