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青城山,顧烈給狄其野的兩個原因,都是真話。
一個原因,引蛇出洞。
吾昆若是有心撕毀盟約,趁楚軍不備偷襲,那麼他行事的最佳時機,就是楚軍與風族商談會盟細則的現在。
顧烈原本就打算放個誘餌,假裝鬆懈,帶近衛到秦州蜀州交界巡獵。
如今只是臨時將巡獵改為探訪青城山。
另一個原因,狄其野。
顧烈重生醒來後,除了亡燕復楚,就是在琢磨狄其野,不想這個人再死在自己懷裡。
前世蜀州三城被屠,陸翼自認是楚人,卻到底是在蜀州出生長大,還有親眷葬生於屠_城之禍,聞此噩耗,怒不可遏。
他自請出戰,顧烈當然應允,滿腔怒火的陸翼將風族從蜀州一路趕出西州,直至驅逐回打雲草原,甚至把打雲草原最肥沃的草場都來回燒了兩遍,才一時解他心頭之恨。
當時狄其野在打青州,三戰定青州後,他嫌不足,給顧烈上摺子討仗打,被顧烈派去攻打中州,之後奉命一路北上與將功折罪的敖戈會師於秦州。
也就是說,前世狄其野與風族並沒有正面交鋒過。狄其野不可能見過牧廉,至於吾昆,應該也只見過流言中那一面。
狄其野前世這個謀反的名聲,背得屬實冤枉。
可顧烈現在想得很明白,狄其野前世之死,癥結並不在於什麼人言可畏,而在於他自己。
狄其野不關心俸祿,連自己封地在哪、俸祿幾擔都弄不清楚,被顧烈忽悠著稀里糊塗欠了一百兩銀子的債。
這其中有狄其野十分不清楚農桑的緣故,但更多的,顧烈推測,還是因為狄其野根本不在意這些。
前世狄其野也是如此,不理政事,袖手旁觀,把自己當成一個純粹的軍人,而非將軍,更不想好好當定國侯。
這就註定了他的結局。
最通俗地來說,人有弱點,才好把控。有弱點,就是有所求。廉潔如祝北河,也得與同為楚顧家臣的家族走動;忠心如姜揚,坐到丞相的位置,也不得不為姜家後代牽線鋪路。
不是他們變了,是他們所處的位置要求他們必須這麼做,利益、家族、朝堂角力……就算他們只想當個純臣,也要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過於廉潔無法辦事,連本職都無法做好,談何效忠大楚。
狄其野前世是顧烈登基後唯一封爵的功臣,他身為定國侯,有封地,有俸祿,有精兵,有虎符。
他所擁有的權勢,讓他的站隊選擇至關重要。
他不站隊,就是得罪了所有人。
其中,中州顧和柳家尤其忌憚狄其野,是因為狄其野從未向外戚示好,對嫡子和王后都抱著頗無所謂的態度,甚至還有謀反的流言,嚴重威脅到了嫡子的地位和未來。
顧烈親手將狄其野架到那個位置,一半是有意為之,另一半也是狄其野軍功太高,賞無可賞,只有封侯。
所以,即使顧烈心裡認為狄其野不會反,狄其野手握重權後,顧烈就必須防備他,像狄其野臨死說得那樣,隔三差五找事訓斥一回,殺雞儆猴,再演一出君臣和合。
任何人處在顧烈的位置,都會這麼做。
任何人處在狄其野的位置,都會配合顧烈,就像狼主動對狼王露出咽喉表示臣服,主動給出弱點,狼王才能放心分肉。
偏偏狄其野就不干。
他不是不通政事,就像他對顧烈說得那樣,他只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個純粹的帶兵打仗的將領,他是「為顧烈而來」,只為完成他的「理想」。
然而,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就像顧烈註定要走向帝王之位,狄其野繼續這麼打下去,軍功赫赫,等到顧烈登基立楚後,也就註定要再給他封侯。
顧烈不動他又能如何?文臣武將,外戚宗室,各個都有可能對狄其野下手,前世狄其野一死,顧烈從裡到外肅了一遍朝堂,可人都沒了,又有什麼用。
狄其野行事不改,此生還是一樣下場。
可怎麼勸他改?這人任性肆意,軟硬不吃。對他好,他更任性。對他不好……顧烈哪敢對他不好?砒_霜斷腸再來一次,顧烈非得給他氣死不可。
所以,既然軟硬都沒用,那就只能從源頭開始了解,才有可能查清狄其野的癥結。
往世不可追,唯一觸手可及的線索,就是青城山。
主公針對風族的部署,眾將沒什麼異議,引蛇出洞不是什麼罕見招數,他們一定執行得漂亮。
但主公宣布只帶狄小哥去青城山探訪,就頗有些值得尋味。
是怕狄小哥又偷偷調兵打仗,還是傳言有幾分是真……?
平常都是狄其野賴在最後不走,這回換成了姜揚,姜揚昨日剛聽說牧廉是狄其野的二師兄,今日顧烈就要和狄其野單獨出巡,這讓姜揚如何放心得下。
對姜揚,顧烈不願說謊,但也沒法說實話,這一趟青城山之行沒法帶其他人,假如那老賊還活著,很可能語出驚人,那狄其野這輩子都解釋不清楚了。
顧烈想了想,最後只道:「有些家事處理。」
都怪牧廉一口一個小師弟喊得太親熱,顧烈一不留神說了個「家事」出來,也不好改口,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走了。
這下姜揚就更疑惑了。
除了疑惑,姜揚還覺得主公近來行事越來越難以揣度,心底又莫名生出一絲敬畏來。
姜揚心事重重地扇著羽扇往外走,在路上撞上顏法古,想起來安慰道:「法古,你放心,主公不會放過王家。」
顏法古早從顧烈那裡得了承諾,因此只是點點頭,很凝重的模樣。
姜揚看他這樣,乾脆將管不了的主公和狄小哥都拋到一邊,拉著顏法古就走:「走走走,我們找陸翼搓麻雀牌。」
顏法古趕緊掙扎:「等等等等。」
「等什麼?」
「你看天上那片雲,像不像麒麟?」
「……」
「麒麟送子,吉兆啊!」
「……」
「誒你別走啊。」
卻說顧烈帶著狄其野,在近衛軍的護衛下大張旗鼓地出了楚軍大營,策馬疾馳三個時辰,就到了青城山脈北側的山谷之外。
「此地多有機關,你們留守在外,」顧烈下令,「我與狄將軍入內一探。兩日後不見人,你們再照著這幅輿圖進內查看。」
近衛軍以顧烈的命令為唯一行動準則,他們平日再怎麼訓練有素,聽了這道命令都忍不住愣了一瞬,才跪地應是。
「單獨進山。主公這麼信我?」狄其野挑眉問。
顧烈反問:「本王不該信你嗎?」
狄其野笑而不答。
二人策馬進谷,狄其野在前,顧烈在後。一路上機關無數,有些已經經年損壞,有些還十分敏銳,若沒有狄其野領路,尋常人進谷,恐怕早已葬身機關之中。
狄其野邊策動無雙慢慢前行,邊道:「這些機關還是我改過的樣子,可有幾處方向不對,還有我原本在谷外立的不可入內的牌子,不知被人移動過,還是野獸飛鳥撞開了。」
「那機關?」
「最壞的猜測,是那老賊也許出過谷,」狄其野皺起眉頭,「我出谷時,他已是垂垂老矣,行動不那麼靈便,走兩步就得歇腳。沒想到他還能出谷?若是如此,是我失策。」
說著狄其野警醒起來:「你務必小心,跟緊我,萬一那老賊改過機關,一定是險惡殺招,不可掉以輕心。」
顧烈輕聲應了,二人行走越發小心,等走出谷道,進入寬闊的山谷內,才小鬆了一口氣。
那些竹屋木屋都是久無人跡的模樣,蕭條半塌。
「小心,」狄其野再度提醒,沒有掉以輕心。
若不是親眼見過瘋瘋癲癲的牧廉,顧烈恐怕會覺得狄其野過分謹慎,如今,顧烈是一點也不覺得過分。
二人行過這排木屋竹屋,據狄其野說是製藥製毒的所在,再轉過一道突出的山彎,狄其野迅速抓著顧烈的手躲到了樹後。
前方是一座比先前那排木屋竹屋大很多的木造房子,有院子有圍欄,越有三間大小,看著還沒有破敗的跡象。
乍看沒有異常。
顧烈不解地靠近狄其野,低聲問:「這是何人所住?」
狄其野皺眉看著那院子,言簡意賅:「老賊。」
「你當年住哪?」
「山洞裡。」
山洞裡?
顧烈正欲詢問,卻見狄其野伸手指碰了碰唇,示意他別說話。
顧烈順著狄其野的視線看去,卻見小路盡頭跑來一個拿著刀的孩童。
那孩童跑進院子,對著木房的門大喊:「你想好了嗎?」
聽聲音是個男孩,他拿著刀的姿勢並不標準,想來並沒有習過武。
木房內傳來一個喑啞得意的老聲:「想什麼?」
「放我出去!」
「哈哈哈哈哈,」那老聲陰惻惻得笑了,「我說了,除非你答應做我的徒弟,否則,就算你殺了我,你到死也出不去!」
「你殺了老乞丐,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做你徒弟的!」那男孩咬牙強忍著,卻難免還是漏了一點哭腔。
那老聲卻像是充耳不聞,狂熱道:「你資質比我前兩個徒弟都要好,不過是街頭棄兒,卻能夠舉一反三,用老夫的機關反將老夫困在此處,前途無量。」
「我不會當你徒弟!不會當你徒弟!」
那男孩不知如何是好,握著刀激動地大喊,忍不住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