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大小的雪一片又一片連綿落地,安安靜靜。閱讀
篝火燃燒著,偶爾發出噼啪細響,敗退的風族騎兵在此處紮營,火光映照出一張張悲傷麻木的臉。
受傷士兵和戰馬的哀泣痛呼漸漸被落雪聲遮住,有些睡著了,有些,再也不會醒來。
這是一支失去了首領的敗軍。
一敗塗地。
是時候了。
大妃芙冉搭著兒子的肩膀,穿行在營中,冒著飛雪,走到了營地中央。
她和她手上的龍纏玉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風族將士們都知道她,她是上任首領的妻子,吾昆的大妃。
她的兒子已經十四歲,與吾昆那些嬌慣的子女不同,他每日與將士們一同訓練,常常幫助大傢伙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粗活。
龍纏玉,是歷代風族首領的印信,吾昆一直沒能拿到手。
芙冉高舉龍纏玉,以風族古語誦念先祖導訓,隨後俯身一拜。
她的兒子對著她單膝跪立,小小男孩緊握刀柄,守衛他的母親。
芙冉站在風族敗軍之中,一個婦人,緩緩開口,令他們凝神細聽。
「我年幼之時,長於蜀州,山寨立於青山之中,依山腰建起接連不斷的漂亮竹樓。不遠處有寬廣湖泊,湖邊蘆葦青青。父母鄉親日夜勞作,自給自足,孩童們不知戰亂艱險,遊玩嬉戲。」
「每年十月,蜀州的風族山寨都會串聯起來,一起舉辦盛大的豐收節。大傢伙兒都去湖中沐浴,白日盡情遊戲,夜晚在湖邊燃起高高的火堆,一起享用豐收果實,載歌載舞,將牲禮獻給祖先龍神。」
風族人們回想起記憶中曾經那麼安寧美好的生活,不禁嗚咽哽塞。
「我還記得我經歷的最後一個豐收節,那夜湖平浪靜,星野低垂,蟲鳴獸呼相和,蘆葦叢中藏著的螢火蟲被風一吹,就亮起來,在長長的草葉間飄蕩。」
「那一夜,首領的弟弟說他心悅於我,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這個鰥夫。」
芙冉眉目溫柔,笑著講述,「他是為風族與燕朝官吏據理力爭、不卑不亢的男人,他願意幫助每一戶向他求助的風族百姓。我愛慕他許久,自然歡喜。」
「佳期未盡,燕朝皇帝逐令突來。顧麟笙抗旨不尊,私下勸風族搬走避禍,首領為保住先祖傳承,堅持不肯,燕朝皇帝連發八道聖旨怒斥顧麟笙有心謀反,顧麟笙不能再拖延,出兵來犯。」
「首領身死,我族被一路趕至打雲草原,從此再也沒能回到蜀州故土。打雲草原寒冷貧瘠,我們學會了身穿狼襖,我們學會了牧馬養羊。」
「我們再也沒見過那片讓先祖停下流浪腳步的美麗湖水,我們日夜辛勞,卻不得不在土地結冰的寒冬忍耐飢餓,我們的孩童在草原上長大,卻不能肆意奔跑,因為不知有多少狼熊和我們一樣飢餓。」
「我的丈夫和我,過著與大家一樣的生活,我們牧馬養羊,我們種植青稞,我們在寒冬忍耐飢餓,等待春日的到來。」
「我們等來的不是春日,是一心爭權奪利、將風族重新推入亂世戰局的吾昆。他殺死了我的丈夫,統治了風族,帶領風族南下,為風族披上了噬血殘殺的凶名,想要奪取天下。」
「我們沒能夠為死去的風族同胞們向暴燕復仇,反而吾昆的帶領下與楚顧廝殺,吾昆被狄其野打敗,我們一路逃退到了這裡——這裡與打雲草原一樣寒冷,我們沒有足夠的藥治療傷兵,我們沒有足夠的糧食哺餵我們的孩子。」
「我們失敗了。」
「我們只是想要回家,回到蜀州故土,回到魂牽夢縈的湖畔再度歡慶豐收。」
芙冉高昂起頭顱,像是母親看著她的孩子一般望著四周所有的風族將士,她說:「就讓我來當這個罪人。」
「我願背負身前生後罵名,作為風族首領,向楚顧求和。」
「我的孩子們,我的子民們,我勇敢的戰士們。」
「讓我帶你們回家。」
大雪依舊無聲無息地飄落,所有人都像是靜止的,可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了哀哭,又或者四方都有傷心的淚水。
風族將士們,凝視著站立在風雪中的女人,先是林林散散的,然後越來越多,對芙冉跪下單膝,右手握拳捶向胸口,對新首領宣誓忠誠。
因為戰場上的優秀表現,狄其野難得對五大少直言誇獎,他們五個卻支支吾吾,你推我搡,好像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忸忸怩怩的樣子鬧得狄其野沉了臉:「幹什麼?」
「將軍,」最後還是敖一松被推了出來,「吾昆死前說的……他是蓄意挑撥!你不要放在心上!不對,也不是不要放在心上」
姜通一肘子把他懟到一邊,中途攔截道:「我們是想說,主公不是吾昆那種人,將軍你不用太過介懷。」
這話都說得很有些意思。
他們來勸,本是理所應當,但言語間居然不是全然為了大楚、為了顧烈當說客,話里話外竟隱隱提示狄其野也不可全然不警惕……
如此一番拳拳維護,就連狄其野都不得不有些動容。
他們五個,各個是世家公子,各個是軍功滿身,與楚顧的利益密不可分。
然而他們對待狄其野這個外來之將,卻是至真至誠,那日楚軍大營外迎戰前來偷襲的風族,他們見到狄其野時的欣喜,那種仿佛找回了主心骨的依賴,不是作偽。
顧烈說他有五個徒弟也許是玩笑之言,可如今,狄其野捫心自問,這五個手下,他已經完全沒辦法像迴避他人一樣置之不理了。
他們以真心相待,狄其野難以一笑置之,那太過虛偽。
可他們各個出身世家,與狄其野註定有立場相對的那一天。
若有牽絆,牽絆的不只是狄其野。
狄其野不怕他們離去,不怕他們倒戈,怕只怕他們真的忠誠不二,到最後,受他的牽連。
「這,」狄其野難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假做沉吟。
「報!」
狄其野立刻就坡下驢:「進來。」
「將軍!」近衛激動地稟報,「風族來降!」
狄其野與五大少步出帳外,只見風族人們牽馬步行,手無寸鐵,靜默無聲地向楚軍軍營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
風族大妃芙冉。
她滿臉平靜,高昂著頭,帶領著她的子民,緩緩走到楚軍陣前。
這是她重要的一步,也是風族重要的一步。昨夜她下令將吾昆所有妻妾子女殉葬,她的繼承人,只會是她的兒子,現在的她,是風族獨一無二的首領。
楚軍陣前最前面是一人一馬,那人鐵甲白衣,身披名貴羔袍,手持青龍刀,策無雙戰馬立於陣前,正是大楚兵神狄其野。
芙冉回身看向風族男女老少,隨後隻身上前,站在斜側對狄其野屈膝一跪!
「風族首領芙冉,今日率領風族,向楚顧稱臣!願楚王將心比心,允我風族回歸蜀州故土!」
她話音剛落,所有風族人都以芙冉為中心,整齊跪地——他們跪的不是狄其野,不是楚顧,而是他們的首領。
這是一位不可小視的女政_治家。
這是一個堅韌的民族。
狄其野翻身下馬,特地側了兩步,讓過芙冉的跪禮。
他行至芙冉身畔,彎腰伸手,不無尊敬地開口:「風族首領以和為貴,狄其野心悅誠服。狄其野就僭越代主,收下風族求和誠意,從此風族歸屬楚顧,同心協力,不起刀兵!」
狄其野行事有禮,姿態瀟灑,但他內心卻有揮之不去的疑惑。
楚人一心回荊,風族一心回蜀。他們的執著與鄉思,狄其野並非毫無觸動,可究竟是什麼讓他們這麼執著於回歸特定地域?
是因為那處山川風物與別處不同,地理人文相輔相成,還是說那只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寄託,不能以理性分析揣度?
狄其野率領大軍,後面墜著風族男女老少,浩浩蕩蕩班師回秦。
順路把西州部落收拾個遍,讓跟隨在後的風族將士們私下說起,都覺得大楚有此能文能武的兵神,吾昆敗得也不冤。
楚軍大營收到戰報,自然是喜氣洋洋,等待迎接勝軍敗寇。
快到大營時,策馬跟在狄其野右後方的阿虎感嘆:「總算回來了。」
姜通笑話他:「瞧你這齣息。」
阿虎振振有詞:「在自家大營里睡得香,你們不懂。」
「誰不知道你一日不給你的阮妹妹寫信就心裡發慌,」敖一松不給同僚留面子,「還自家大營里睡得香,是自家大營方便派雜兵送信吧?睡得香,枕著飄香的紅箋,那是睡得香。」
阿豹明幫暗嘲:「你們別逗他,人家是訂了親的人,和你們這些光棍不一樣。」
阿虎對光棍們的嫉妒嗤之以鼻:「是又怎麼樣?關鍵不在大營,在人。大營離荊州近,我就喜歡,你奈我何?」
阿狼很務實地接口:「就是,回大營高興怎麼了,我就愛待在大營里,像回家一樣。」
姜通總結:「你們酸,阿虎有人,阿狼傻。」
狄其野被迫聽他們說相聲,都聽樂了。
大營越來越近。
楚軍大營營門大開,顧烈狼氅王服,戴冠佩劍,站在迎接勝軍的最前方。
狄其野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顧烈。
他忽而察覺,自己在見到顧烈那刻,心神一動,勾起了唇角。
阿虎剛才說,關鍵不在大營,在人。
號角聲響,楚軍將士們齊齊滾鞍下馬,跪見楚王。
狄其野看見顧烈的袍角走入視線,顧烈將他扶起,笑道:「狄將軍又立下汗馬功勞。」
他們身前是楚軍大營,身後是楚軍將士,唯他們君臣二人立於千軍萬馬之中。
狄其野心下不知為何錯了一拍,挑眉故意道:「那主公要如何賞我?」
此言一出,附近將領都捏了把汗,陸翼和敖戈對視一眼,等著看好戲。
顧烈有些許驚訝,看進狄其野的眼睛,不知這人為何突然挑釁。
但顧烈沒讓沉默久到引起眾人猜測。
他學狄其野挑眉,半認真半玩笑道:「只要是狄將軍想要,有何不可賞?」
顧烈心裡很明白狄其野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想沾,所以故意說這話來逗狄其野。他巴不得狄其野想要官位侯爵呢,但狄其野想要嗎?
此言卻令眾人皆驚。
主公對狄將軍之偏愛盛寵,已到了這個地步?
狄其野輕哼一聲,拽住想去蹭顧烈的無雙,邊跟著顧烈往大營里走,邊道:「本將軍想吃蜀州菜。煩請主公陪席。」
哦,又繞回去了,努力加餐飯。
他們沒有去搭理跟在後面的風族,畢竟風族騎兵和吾昆給楚軍造成了不少損失,顧烈身為楚王,接受風族來降已是仁義,無需在此時對風族小心翼翼,該給個下馬威。待會兒自有姜揚前去安撫,一威一慈,才好收人心。
顧烈低笑:「詩抄完了嗎?抄完就請你吃。」
狄其野從懷裡抽出本冊子往顧烈手上霸氣一拍,顯然是有備而來。
顧烈一翻,抄十九首詩,用了五種字體。
顧烈禁不住讚嘆:「將軍大才。」
欺君欺得明目張胆的狄其野矜持地一點頭:「主公客氣。」
小顧昭跟在他們旁邊,眼看著每日都很嚴肅辛勞的父王站在將軍身邊跟換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都輕鬆起來,眼睛裡還帶著笑。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小顧昭想不明白,他認為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努力學習的緣故,暗自決定,要從明日起更加用功。
顏法古掐著手指算來算去,自言自語的嘀咕,眉頭越皺越緊。
姜揚一扇子拍掉了他的手勢:「又瞎算,算什麼算!跟我見風族首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