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回家(上)

2024-08-31 00:32:10 作者: 步簾衣
  錦衣近衛是天子手中一把刀,也就是除定國侯之外,離天子最近的近臣。

  朝廷中還有不少官員摸不透陛下對定國侯的態度,但錦衣近衛心裡是明明白白,陛下對定國侯,那是天底下獨一份。

  所以,這趟隨行北域的數十近衛,離京城越近,越是膽戰心驚。

  原因很簡單,定國侯受了傷,還歸心似箭連日趕路。

  定國侯傷在右臂,並不是嚴重傷勢。

  而且初春天寒,回程又是輕裝趕路,近衛們也都按時按刻提醒定國侯換藥。按常理來說,以定國侯的體魄,應當不該有什麼問題才是。

  可實際上,定國侯那張天妒人怨的帥臉,卻是一天比一天憔悴了下去。

  近衛們不得不擔憂,回京之後,陛下見了這樣的定國侯,恐怕是沒他們好果子吃。

  狄其野終於拉了韁繩,問:「還有幾日路程?」

  「就快到了,慢走的話,也只需兩日」近衛趕緊回話,不抱希望地勸道,「將軍,不如在前方歇腳?」

  沒想到狄其野卻點了頭。

  「你們也累了,」狄其野揉了揉眉心,像是精力不濟似的,「歇兩日再走吧。找處乾淨居宅。」

  近衛哪裡不懂得定國侯這個愛潔的毛病,只要狄其野肯休息,什麼都好說,連聲應道:「是。屬下立刻安排。」

  近衛們的辦事能力毋庸置疑,不出一個時辰,狄其野已經沐浴更衣完畢,靠在高床軟枕上,繼續思索那些讓他精疲力竭的夢境。

  就如同去時路上那個夜晚的夢境一樣,回程路上,狄其野夜夜做夢,而每場夢境也是那麼的真實清晰,以至於像是刻在了他的腦子裡,讓他無法忘記,讓他沒法不去想。

  不同的是,狄其野無法再感受到夢中顧烈的感受,只能作為一個全然的旁觀者。

  最開始,狄其野夢到的是顧烈少年時。

  他眼睜睜看著顧烈喝下那碗也許是顧烈食不知味起因的雞湯,眼睜睜看著顧烈為那對母子的死亡而自責。

  他看到顧烈用桃子逗那只可愛的黑貓嬉戲,見到了少年顧烈難得輕鬆的模樣,可還來不及欣慰,就被憤怒重新占據了心神。

  顧烈少年時的經歷,比狄其野曾預想過的最壞猜測還要糟糕,而少年時的顧烈,比狄其野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好。

  如果說夢見顧烈少年時的經歷,還能讓狄其野在心疼中找出驕傲之處,後來的夢境,就徹底讓狄其野陷入了心緒複雜的思索中。

  這些夢境,是先前夢中顧烈下旨將他禁足未央宮的後續。

  有時主角是顧烈,有時主角是自己。

  這些夢境真實到了狄其野可以根據它們推測出,夢境中的自己被禁足在未央宮將近有兩年的時間。

  最初,夢中的未央宮是一派秋日景色,顧烈站在小書房的格窗後,望著夢中那個自己打桂花。

  顧烈的眼神,似乎很為自己惋惜。

  可顧烈惋惜什麼呢?狄其野推測,恐怕是覺得自己不務正業?

  隨後,又是自己拿著本雜書,在問一位身穿太醫院官服的男子:「『木樨花酒可提振食慾、緩解頭痛胸悶』中的木樨花,說的可是桂花?」


  夢中的自己將那壇親手做的桂花酒埋在院子裡,等它發酵,釀成據說香甜可口的藥酒。

  場景變幻,夢中未央宮的琉璃瓦上就落滿了雪。

  夢中從秦州獻上的年禮是一套淡青冰裂紋瓷器,讓狄其野看著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現實中自己在秦州給顧烈生辰買的冰裂紋花瓶,與這一套很相似,只不過顏色有些差異。

  這一套是淡青色,他送給顧烈卻不幸落地的那個花瓶是淡紫色。

  年禮送來時,他們兩個在偏殿中相對而坐,顧烈笑話夢中離不開暖爐的自己像只躲在灶台里的野貓,而自己瞪了他一眼,無話反駁。

  若說顧烈的縱容,尚且在君臣相處的範圍內,夢中自己看向顧烈的眼神,那強裝出的憤怒背後一閃而過的黯然,就不得不讓狄其野暗自心驚。

  狄其野不敢也不願意去想,夢中那個自己是不是對已有王后的顧烈動了心。

  可接下來的夢境,徹底打碎了狄其野的僥倖。

  萬物復甦的春日,夢中自己搬回了寢殿後園的平房。他那張依然鋪著絨毯的軟床,某日憑空出現了一個鳥巢,巢中是一隻被開膛破肚、死狀悽慘的斑鳩。

  狄其野感到一陣噁心,隨後,想到了鳩占鵲巢這個詞。

  鳩占鵲巢。

  未央宮是誰的巢?

  夢中,顧烈的皺眉不解,自己的冷漠自厭,似乎意味著他們都明白這是誰的手筆。

  但顧烈顯然不明白那個人為何要這麼做,自己卻是明白的。

  狄其野不願深想,只是木然地看著自己挖出了那壇據說香甜可口的桂花葯酒,沒有邀請那個有頭痛頑疾的人。

  從這個夢境開始,狄其野就連白天趕路時都無法自控地感到身心俱疲,可這些夢境不肯放過他,依舊夜夜到訪,令他精神疲累到了極點。

  夢中的自己倒是很有精神,夏季種睡蓮,秋季又做起了紙鳶,似乎是自得其樂,可眉目卻越來越冷,也越來越不會和顧烈好好說話,兩個人逐漸走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也漸漸不怎麼說話了。

  昨日最後的夢境,夢中的自己在初雪落地之前,終於回到了定國侯府。這令狄其野大大鬆了口氣。

  若是夢中的自己繼續留在未央宮,真不知到底是在折磨誰。

  狄其野捫心自問,若自己就是夢中的狄其野,而顧烈也是夢中的顧烈,自己會怎麼做。

  最終,狄其野對自己承認,在顧烈已經有妻有子、而兩個人始終不曾交心的情況下,自己恐怕會和夢中一樣行事。

  不知不覺又將近日夢境回想了一遍,狄其野不堪其擾,一聲嘆息。

  他需要休息,需要充足的睡眠,他不能這副鬼樣子回去見顧烈。

  可是他一旦入睡,那夢境又會不請自來。

  但他已經太累了,強撐沒多久,他就沉沉睡去,而幾乎就在入睡的瞬間,狄其野又落入了那圈套一般的夢境。

  今夜的夢境,跟以往的那些夢境都不相同。

  這是一場真正的噩夢。

  砒_霜,葡萄,斷腸匕。

  所有迷霧都被揭開,所有問題的答案,要麼已經浮上水面,要麼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只看他願不願意去想。


  顧烈總不許他吃葡萄。

  顧烈對斷腸匕的過分忌憚。

  顧烈在躲避他數日後,突然問他是否喜愛瓷器。

  ……

  狄其野從睡夢中驚醒時已是早晨,近衛體貼地讓他休息,除了一日三餐,其他時間幾乎沒有來打擾過他。

  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這一天就又過完了。

  夜裡,狄其野本以為近日接連不斷的夢境於昨日徹底宣告結局,畢竟夢中的自己已經身亡,還能夢到什麼呢?

  他萬萬沒想到,昨夜的夢境,今夜又在他的睡夢中,原模原樣地重演了一遍。

  被迫重溫,狄其野聽著夢中顧烈的氣話,忽然意識到,這是夢中兩個人對彼此最坦誠的一次。

  這也是顧烈第一次,至少是第一次在狄其野面前,懂得在被強加了莫須有的「責任」的時候憤怒反抗。

  他們在君臣關係的曖昧邊界相處,對彼此強求著戀人才可交付的信任,又如同決裂的愛人一般拒絕真正與對方交流。

  所以,夢中自己臨死的那一刻,竟然是他們各種意義上與彼此距離最近的那一刻,而他們兩個都對此一無所察。

  狄其野也因此明白,當初鍾泰與定親女子的信件被敖戈大做文章,誣告鍾泰通敵時,顧烈為什麼非要逼自己做一個選擇,為什麼顧烈當時的反應會那麼大,大到令當時的狄其野一頭霧水,不知顧烈的憤怒傷心是從何而來。

  因為那個揭開了顧烈的傷口,害顧烈傷得更重的人,叫做狄其野。

  可他並非故意行兇,他根本不知道他將斷腸匕按進自己心口的時候,其實已經身處顧烈的心臟了。

  他是罪魁禍首。

  顧烈是他的同謀。

  同謀行兇,同謀相愛。

  白衣鐵甲的將軍策馬疾行,他披星戴月而來,走的是一條非常漫長曲折的路,還好,有人等了他很久,他沒有半路迷途。

  顧烈在無法安穩的睡眠中,察覺到自己懷裡靠過來一個人。

  顧烈睜開眼,眼前是他朝思暮想的愛人。

  這個星夜兼程回到他懷中,從來孤標傲世的狄將軍,親了親他的唇角。

  「顧烈。」

  「我回家了。」

  顧烈睜大眼睛,雙臂卻已經自然而然地將狄其野牢牢抱緊,他在這瞬間似乎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他將狄其野好好收納在懷中,像是從未仔細看過狄其野一般,用視線一寸一寸描摹愛人此刻的容顏,隨後低下頭,像是從未仔細吻過狄其野一般,用觸覺一寸一寸描摹愛人年輕的輪廓。

  眼睛、牙齒……他必須用上所有感官去感受狄其野。因為他想這麼做,因為他能這麼做,因為狄其野是他的。

  他的愛人,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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