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匕入武庫封存,與其一同入庫的,是定國侯的青龍刀。閱讀
這是狄其野的提議。
當時他們在小書房,武器架上,顧烈的紫霜劍與狄其野的青龍刀並排放著。
狄其野聽顧烈說想將斷腸匕封存,對著武器架說,不如將青龍刀一起封了吧,與其留在未央宮落灰,不如放進武庫,武庫里有師傅們擦拭保養。
顧烈何嘗不明白,狄其野做這件事,是想讓自己安心。
顧烈當時沒有答應,反而遲疑道:「若有強敵來犯,你不是沒有再次領兵作戰的機會。」
但這機會有多渺茫,重活一世的顧烈,再清楚不過。
然而,即使清楚,可真正將青龍刀封存入武庫,即使日後要用時調用出來也不過是一道命令的事,這感覺畢竟是不一樣的。
見顧烈不忍,狄其野拿顧烈自己的話來笑話他:「我不是剛『御強敵於國門之外,懾外敵不敢來犯大楚』?就算再有外敵來犯,現在四方有都護,十州有都督,還得我去領兵,這些人拿俸祿做什麼?」
的確,四方都護府已建立,十州都督府和三大營也不是白養著不做事的。狄其野說的都是事實,然而,最不願狄其野遠行的顧烈,此時卻為他難過。
狄其野後退一步靠進顧烈懷裡,伸手去捏他的臉,笑說:「你不是要建盛世嗎?盛世強楚,豈有膽敢來犯之敵?」
顧烈緊緊抱住狄其野,他深深望著這人依舊肆意的眉眼,任誰都說定國侯這幾年竟是絲毫未改,只有顧烈清楚並且用心記得,這個人這些年來,究竟為他做出了多少改變。
最終,顧烈將紫霜劍系在了狄其野的腰間。
於是眾臣猛然聽說陛下將定國侯的青龍刀,封存進了武庫。
這可不是小事,尤其定國侯剛剛又立了大功,陛下就把青龍刀給封了,這明顯是不願再讓定國侯領兵的意思啊。
要說功高蓋主的功臣再不能領兵,那也沒什麼不對,可年紀輕輕的大楚兵神再不能領兵,即使有些大臣對此喜聞樂見,仍然不免唏噓。
但一碼歸一碼,這麼一來,是不是說明陛下終於對定國侯生了猜忌了?
結果陛下緊接著又是一道旨意:「嘉定國侯功高忠勇,賜定國侯紫霜劍,定國侯佩王劍,上殿入宮皆不需解劍,特許佩劍上朝。」
這就把群臣聰明的腦袋瓜子給砸懵了。
將陛下自己佩戴多年的紫霜劍賜給定國侯,這就已經是盛寵了,更何況,還加了個佩劍上朝。
佩劍上朝,古今幾人能有這個殊榮。
陛下對定國侯,到底是生了猜忌,還是更為寵信,這簡直是大楚朝臣心中一道永恆的難題。
但這難題再引人深思,朝還是得上,事還是得辦。
大楚朝堂從上到下又兢兢業業了大半年,到年底,對完帳,與剛建朝時相比,人口、賦稅都翻了一番。
顧烈高興,群臣也高興。
思及前世幾位大臣因病告老,年底諸事忙得差不多了,休沐之前,顧烈還很體貼地安排朝臣分批去太醫院看診。
朝臣們都覺奇怪,誰閒著沒事去看大夫,可陛下金口玉言,何況那可是太醫,不去白不去。
這一查,還真都查出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正好,趁著過年休沐將養將養,來年繼續為大楚江山奮鬥。
六部九卿是交給張老看的,顧烈特地隨同,把幾位重臣鬧得更是受寵若驚,結果一套望聞問切下來,除去舊疾,各個都有或輕或重的過度疲勞。
雖說年底諸事繁雜,可各個都累成這樣,顧烈的臉簡直掛不住。
張老哈哈大笑,說:「陛下,這病症,滿朝上下,最重的可是您。」
顧烈啞口無言。
陛下被御醫教訓了,六部九卿各個都忍著笑。
從太醫院出來,顧烈看看胖乎乎的吏部尚書,又看看等在階下的那些轎子,忽然道:「咱們君臣走走吧,累了一年了,今日,寡人送你們出宮。」
累了一年了所以要走出宮,這也不知是什麼道理,大楚王宮以壯麗雅妙著稱,占地頗廣,走出宮跟爬山有什麼兩樣,吏部尚書摸摸自己胖乎乎的肚子,簡直想哭。
張老望著一本正經的陛下和挺著個肥肚苦哈哈跟著的吏部尚書,莫名想起定國侯拖死狗般拖著御膳房那隻肥狗散步的模樣。
罪過罪過,張老晃晃腦袋,回案後給大楚各位朝廷棟樑們寫藥方。
於是大楚王宮出現了奇景,太監近衛們抬著空轎子在後頭跟著,顧烈領著六部九卿在前面慢慢走,這是為了照顧已經開始喘氣的吏部尚書大人。
丞相姜揚和大理寺卿祝北河好歹是武將出身,雖然這幾年也是轎來轎往,但真要走,這點路是不在話下,他倆一左一右和顧烈說著話。
行至半途,恰好看見演武場上,狄其野在教顧昭練武。
他們手裡拿的都是木劍,狄其野右臂背在身後,讓了一隻手,但場面依舊是再明顯不過的一邊倒。
顧烈腳步一停,所有人的腳步都停了。
狄其野回身翻躍,看上去輕輕巧巧,一招一式都甚是漂亮,其實是招招致命,顧昭反應稍慢一點,狄其野那把木劍的劍尖就點中他的要害,來回總是超不出十招。
顧昭今年才十三,即使狄其野放水放得很明顯,能打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如此停頓五六次,再一回,狄其野提劍上挑時用了勁,就失手把顧昭手裡的木劍給挑飛了。
顧昭也不著惱,乖乖地執弟子禮,道了聲:「謝太傅賜教。」
狄其野捏捏顧昭的臉,顧昭眨眨眼睛,撲著抱住狄其野的腰,把臉埋他懷裡躲他的手,把狄其野逗得哈哈大笑。
姜揚腦海里浮出了四個大字:母慈子孝,頓時給自己雷得一個激靈。他轉頭去看顧烈,看顧烈一臉的與有榮焉,跟看倆兒子似的,想起當年顏法古說不是養兒子就是有意思,又是一個激靈,簡直想給顏法古再揍一頓。
刑部尚書疑惑:「丞相,您冷吶?」
姜揚尷尬地笑了過去。
吏部尚書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感嘆道:「定國侯與王子感情甚好。」
幾位大人紛紛應和。
祝北河卻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跟長輩似的感嘆:「定國侯長大了。」
顧烈聞言失笑:「他都二十四了,你這是誇他還是埋汰他呢?」
不等祝北河回話,姜揚先奇了:「陛下,定國侯今年二十六,年初您特意給他過的生辰,怎麼還忘了。」
顧烈忘了誰都不知道他家將軍謊報年齡,推說:「他看著小,總讓人混淆了。」
這倒確實是的,兵部尚書也附和道:「每日上朝看著定國侯,總覺得比得咱們都是些老菜幫子。」
吏部尚書埋怨道:「我娘子說,虧得定國侯不愛出宮,不然吶,她就是天天站路邊看定國侯上下朝,也不愛回家看我。」
都知道吏部尚書愛妻如命,吏部尚書這肚子,更是被他那燒得一手好菜的夫人給餵出來的,因此眾人皆是失笑,連顧烈都笑了。
笑完,祝北河才找著機會解釋道:「狄小哥這半年,先和和兵部教導推廣堪輿台模擬戰,耐著性子一輪一輪地教。」
「年底十州都督府派人來述職對帳,他還在大都督府的演武場授課,教他們制敵戰招,臣也去看過,一招一式皆指要害,都是實用戰招。本來,誰不願意來和戶部扯皮?都是被上司硬派來的,現在他們一個個都不想走了,明年年底,包管他們搶著進京。」
「放在以前,狄小哥哪兒管這些事,」祝北河回想起往昔,越說越感嘆,「他那時候,打贏了仗留個紙條子就走,還一本正經跟你說『道理是道理,做人是做人』,哪管你著急上火。」
「你們想想,這可不是長大了。」
狄其野留紙條這事已經成了兵神逸聞,眾人皆知,祝北河這個倒霉當事人再發感嘆,因此又都笑了。
被人圍觀了半天,狄其野又不遲鈍,顧昭也有必要過去問安,於是兩人連帶著伴讀近衛們都過來了,顧烈在這站著,自然先行了一番禮。
禮罷,狄其野對顧烈問:「笑什麼呢?」
他這一問,眾人又都咧了嘴。
狄其野挑了挑眉。
顧烈一本正經道:「眾位大臣誇你能幹呢。」
幾位大臣紛紛附和。
狄其野狐疑,只謙虛道:「不敢不敢,分所應當。」
他與顧昭為了方便練武都沒穿外袍,顧昭還一頭汗,顧烈掃了一眼:「把外袍披上。練夠時辰了嗎?練夠了就趕緊回去沐浴更衣,別著涼了。」
「沒練完,」狄其野自然地接口,「這不是您在這杵著嗎?」
顧烈學他挑眉:「敢情是寡人打攪你們練武了。」
狄其野似是非是的「嗯?」了一聲,才又道:「微臣豈敢呢。」
那語氣分明是很敢。
顧烈笑笑,對姜揚道:「寡人被嫌棄了,那走吧?」
他們當眾耍花_槍,姜揚只能一本正經道:「不如陛下就留在演武場看王子練武,臣等自行出宮,順路賞賞御花園的景致。」
「也好,」顧烈立馬答應了。
大楚棟樑們慢慢遠去,顧烈看向狄其野:「太傅可許寡人在這杵著?」
狄其野白了他一眼。
原以為說開了能好了吧,但越接近年底,這人毛病越重,恨不得自己走哪兒都跟著。然而一想到夢中楚初五年的事,也確實不能怪顧烈,於是狄其野也就忍了,但該翻白眼的時候還是得翻一翻,免得這人變本加厲。
知道他們有話說,顧昭帶著近衛先一步往回走,狄其野好笑地問:「我若說不許,你就不跟了?」
「這得看是什麼時候,」顧烈低聲道,「你昨夜說不許那樣,我也沒接著那樣啊,是不是?」
狄其野耳朵一紅,板著張臉,看都不看顧烈,繼續陪顧昭練劍去了。
顧烈在演武場邊坐下,看著場中的人,滿眼都是笑意。
爆竹聲中一歲除,楚初五年一開春,王子顧昭就單獨領了差事——大楚開朝來第二次科舉。
這差事顧昭幹過一次,不過那一次有定國侯領著,這一次,是他一個人全權負責,而且是全程負責。
狄其野和顧烈商量過,此生顧烈已經下了商人及商人之子可下場科考的旨,應當不會再出差池才是。
「那位蘭延之,」狄其野想起夢中那個名字,「前世你是如何處置的?」
顧烈回想道:「朝中異議太大,只能奪了他的頭名,後來成了錢塘一方巨賈,所幸也不曾埋沒人才。」
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那你可是少了一大筆稅收,」狄其野半開玩笑地說。
顧烈認真道:「若不收重稅,過個五年十年,商人這股勢力,可就壓不住了。但這還遠遠不到抑商的時候,連重商都還沒正經推行。重商需得五年經營,若吏政清明,收益能得約莫十年,再往後,就是顧昭的事了。」
他寥寥幾句,已經算到了二十年後去,連顧昭接手的事都想到了。何況,重商、抑商,短短兩個詞會牽扯多少朝政勢力變幻,狄其野不由心驚,又心疼顧烈殫精竭慮。
於是狄其野岔開話題道:「蘭延之,巨賈,倒讓我想起了蘭園……你前世可見過這位蘭延之?他長得像鮮卑族人麼?」
「不曾,他被奪了頭名,自然沒能再進金殿,」顧烈還有些後悔,「本該給他個機會,且不說他高中狀元,他自辯手書中,說他祖父經商,卻從來不讓他經手生意。那麼,半途從商能成一方巨賈,必有其過人之處。」
狄其野知他求賢若渴,笑著安慰道:「若他果真有才,到時金榜題名,必能踏上奉天殿。你還怕他跑了?」
顧烈一本正經道:「我只怕你跑了。」
狄其野在他懷裡轉過身來,捧著顧烈的臉,挑眉問:「陛下,您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嘴滑舌的?」
顧烈自己都笑了,以吻封緘,不許狄其野笑話他。
顧昭差事辦得穩穩噹噹,直到放了前三甲的榜,眾位新科庶吉士朝拜帝王,都沒出一點差錯。
其實誰都不知道,朝中幾位言官手裡,正捏著新科狀元的把柄。
這位蘭延之,在錢塘頗有孤高愛潔的名聲,不過是一介商人之後,得罪了一大票才子,不少人對他心懷憤恨,自然有人將消息遞到京中,就等他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雖然陛下開恩,許了商人及商人之子下場科考,但蘭延之當年考中秀才,可是假託了出身,隱瞞了祖父從商的事實。
他今日高中狀元,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只要參了這一本,連帶著顧昭,都必定要吃掛落的。
對於這些勢力來說,蘭延之不算什麼,顧昭才是他們針對的對象。
於是,一甲三位俊才入殿面聖之際,奉天殿表面上是喜氣洋洋,底下是暗流涌動,就等伺機而發!
然而,蘭延之一進奉天殿,整個奉天殿鴉雀無聲。
他長得活像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站在百官之首的定國侯。
「我滴個乖乖。」
顏法古看看狄其野,右看看蘭延之,錯愕之下,捏起手指頭,干起了老本行。
這可得好好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