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鳳求凰

2024-08-31 00:32:11 作者: 步簾衣
  狄其野一進門,就看到盯得蘭延之手足無措的牧廉。

  「右御史這麼閒呢?」狄其野挑眉問。

  聽出師父趕人的意思,但牧廉不想走,蘭延之明擺著是來搶師父的,於是裝傻道:「今日休沐。」

  狄其野又問:「難得春光明媚,不和姜延出去走走?」

  牧廉不為所動:「他給陛下辦事,忙著呢。」

  狄其野不跟他兜圈子了:「那去園子裡曬曬太陽,張老說你得多曬,我與蘭大人說話。」

  師父這話是關心自己,牧廉開心,然而這個關心還是為了趕自己出去,牧廉就不大開心,於是他表情糾結著,可雖不情不願,到底知道要聽師父話,意味不明地看了蘭延之一眼,出去了。

  不管牧廉怎麼想,蘭延之眼睜睜看著狄其野與牧廉甚是親近的相處,心底很是羨慕。

  等牧廉走了出去,蘭延之再次恭敬一禮,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喊了聲「大、定國侯」,傳言中頗為孤傲的小蘭大人險些咬了舌頭。

  看出蘭延之的緊張,狄其野在主位坐下,隨意道:「坐吧。」

  蘭延之依言坐下。

  他準備了許多話與狄其野說,都是他這些年來珍藏著的與大哥的記憶,幼時兄弟倆愛做的遊戲,他們跑跳嬉戲過的老屋舊房,也打過一架,只打過一回,那之後,大哥一直都讓著他……

  蘭延之殷切地說著,可最關鍵的那句問話一直就在嘴邊,遲遲不敢問:「大哥,你記不記得?」

  狄其野縱然有些不忍,但到底不可能騙蘭延之說自己知道這些回憶,於是半真半假嘆息道:「我流浪秦州時,被惡僕高望擄去,強要收我為徒……後雖幸運逃出,可八歲前的事,已是一概不知了。」

  「這也是陛下假借託詞,替我遮掩來歷的緣由,陛下不願有人再借惡僕高望生事。」

  蘭延之一夜沒睡,精挑細選出的兒時記憶全都成了白費心思,他怔忪二三,不由面色悲苦,卻脫口說出一句:「大哥,你受苦了。」

  這是個好孩子。

  發覺自己失口將心底對狄其野的稱呼喊出,蘭延之十分不好意思,可下意識努力爭取道:「幼時經歷您不記得,但你我之間,長相相似,還有一些習慣……」

  話說出口,蘭延之恍覺自己失態了,生怕狄其野覺得他是有攀附之心才如此急切,難堪地閉上了嘴,一時不知還能做些什麼。

  狄其野哪裡看不出他的窘迫。

  雖說狄其野自己也有孤高的名聲,可這位小蘭大人的孤傲,應該是本性正直單純,加上被那位慈愛的祖父寵出來的少爺脾性。

  換句話說,其實他是性子還沒定,獨自經歷的風雨不多,不太成熟。

  並不是說人成熟之後一定要圓滑世故,而是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成色,年少時的閃光是做不得數的。所謂真金不怕火煉,只有歷經現實擺在眼前的種種人生難題,做出的種種選擇,才能顯出一個人的根性。

  狄其野忽然道:「你可讀過《柳毅傳》?」

  《柳毅傳》是某強朝盛世流傳下來的傳奇故事,顧烈有心開創盛世,狄其野挑選雜書看時,自然對那個時期產生了興趣。

  那個盛世的傳奇故事,想像無拘無束,記述鮮明動人,名篇迭出,而且大多愛恨分明,擁有盛世特有的豪氣,不論鬼神妖魅,驚天動地,都帶著分滿不在乎的神氣。

  這樣家常問話,讓蘭延之眼睛一亮。只是他從小看外人鄙薄祖父商人身份,發誓要出人頭地為祖父爭光,才會隱瞞出身去考舉人。其實他尤其喜愛傳奇誌異,但為了科舉不敢多看雜書,所以狄其野此話問來,蘭延之又是驚喜又是後悔,只能誠實道:「讀是讀過的,故事記得,不曾強記字句。」

  蘭延之現在恨不得把《柳毅傳》倒背如流。

  《柳毅傳》說的是洞庭龍女遠嫁涇川,受到夫君和公婆的虐待,書生柳毅路遇在荒野放羊的龍女,毅然冒險入洞庭龍宮為她求援。她的叔父錢塘君趕來營救,將龍女救回洞庭。幾番波折後,柳毅與龍女終成眷屬的故事。

  其中,錢塘君是如何為侄女報仇的,只是用他回洞庭龍宮後短短几句問答,就寫得大快人心。

  狄其野只提出這一節說:「錢塘君為侄女衝冠一怒,回歸洞庭龍宮。

  洞庭君問:『所殺幾何?』

  錢塘君答:「六十萬。』


  洞庭君問:『傷稼乎?』

  錢塘君答:『八百里。』

  洞庭君問:『無情郎安在?』

  錢塘君答:『食之矣。』*」

  盛世傳奇下筆太狠,不過是短短三問三答,負心漢被吞龍腹,六十萬百姓喪生,八百里良田毀於一旦。快意恩仇,生靈塗炭。

  狄其野看向蘭延之,問:「你怎麼看?」

  蘭延之以前根本沒注意此段,這麼一聽,感覺以前讀了本假書,立刻皺眉道:「百姓何辜。」

  狄其野笑了笑,是塊璞玉。

  該雕琢這塊璞玉的,是顧烈。

  「之後數月,我恐怕要長居宮中,不得空閒,」狄其野語氣和緩,比開始時親近了許多,邊說著邊站起身來,「這為官之道,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年輕人多看多聽多學,總是不錯的。」

  他這話說得像個長輩,卻始終沒有承認是蘭延之長兄,而且長居宮中那句,蘭延之沒聽明白。但光是親近的語氣,就足以讓蘭延之眼眶一熱,百感交集。

  狄其野看著蘭延之,並沒有推搪的意思,給出承諾道:「你若有疑難顧慮,或是想說些什麼,可書信於我,交由政事堂值事的近衛轉達就是。」

  自己這個定國侯,在朝堂上可不一定是助力,究竟是靠近還是疏遠,狄其野從不強求。

  蘭延之先是一喜,隨後又憂:「您為何不……出宮?」

  他到底沒敢說出那個能字。

  狄其野沒有答話,自顧自走了。

  蘭延之陷入了苦思。

  狄其野回到未央宮,果然見顧烈在小書房等著。

  顧烈被狄其野似笑非笑的調侃眼神看得輕咳一聲,走進狄其野問:「如何?」

  狄其野想了想,說:「根性不差,他能任個什麼職,看你怎麼用。先丟去大理寺、刑部或是御史檯曆練歷練,要麼,乾脆調去地方。只是,他去地方,怕是要栽大跟頭。」

  「這麼說,你還是頗為看好,」顧烈學他挑眉,吃乾醋,「真有那麼好?」

  狄其野笑笑:「怎麼不好?比他好的,身世不一定有這麼簡單;比他差的,性子不一定有這麼單純。你要是教導得好,他就是三四年後,朝堂上為數不多還會跟你對著幹的人。」

  要開創盛世,明君掌權是必要條件。

  顧烈樂意納諫,遇事也喜歡集思廣益,但顧烈的開明,和他如今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高度集權地位,並不矛盾。

  這種不矛盾,是建立在顧烈時刻清醒自省的基礎上。

  滿朝文武,就算家族牽扯複雜的那些,經過開朝這幾年的敲打和收權,絕不敢輕易挑戰顧烈的權威。

  狄其野依然安居未央宮,狄其野的身世傳聞疑點頗多,無人敢置喙,就是明證。

  而顧烈的高度權威,只會隨著盛世的建立越來越高,不可能再回落。

  越往後去,顧烈越需要不同的聲音。

  顧烈忍耐了半刻,終於還是把人抱在懷裡,低聲夸:「都說妻賢夫禍少,果然誠不我欺。」

  狄其野一個白眼翻過去。

  次日上朝,諸位大臣一一稟過事,丞相姜揚把五大書院如今書聲琅琅的場面說了說,顧烈欣慰不已,眾臣湊趣。

  此事議罷,似乎可以散朝了,正要唱喏,卻見定國侯閒閒地站了出來。

  「陛下,臣有事啟奏。」

  昨夜狄其野根本沒提過一聲,顧烈不知他有何事要奏,奇道:「定國侯但講無妨。」

  「臣虛領太子太傅一職,卻不夠盡心教導王子,深感慚愧,請陛下允臣罷朝半年,專心教導王子,兼靜思己過,修養身心。」

  此言一出,群臣譁然。

  定國侯如此權勢,居然願意遠離朝堂半年?而且定國侯這年紀輕輕的要靜思修養,讓他們這些半老不嫩的菜幫子怎麼辦?

  他們不明白,顧烈心裡清楚,

  「定國侯不必如此,」顧烈勉強笑道。

  狄其野撩袍一跪:「請陛下成全。」

  到底是誰成全誰?

  ……

  「准奏。」


  蘭延之恍然大悟,這就是昨日定國侯所說的「長居宮中」?可定國侯為何要這麼做?就算是暫避鋒芒,也沒有躲在未央宮避的道理。小蘭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當夜的未央宮,很是沉默。

  顧烈幾乎沉悶了一個晚上,也難得沒一直想把人抱著摟著,狄其野自得其樂地翻書,甚至一時興起,撥著顧烈的琴彈了幾聲棉花。

  顧烈被他梆梆的琴聲逗笑,走到他身後,坐下攬著他:「想聽什麼?我給你彈。」

  狄其野轉過身來,玩著顧烈的衣襟,挑眉道:「就彈個,『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顧烈深深看著狄其野俊逸的眉目,想從他的眸中,丈量出情深幾許。

  「都怪我太帥了,害你發狂,」狄其野玩笑道,「直到那天過去之前,我哪兒都不去。」

  楚初五年十一月二日,是顧烈生辰。次日,是前世狄其野的忌日。

  顧烈不說話,狄其野故意警告道:「只給你半年啊,半年一過,我是要跑出去玩的。」

  顧烈澀然開口:「你何必……」

  狄其野挑眉反問:「你何苦?」

  顧烈啞口無言。

  狄其野湊近了親他的下巴,問:「說實話,開心嗎?」

  顧烈不得不承認:「開心。」

  狄其野順著顧烈堅毅的輪廓吻到耳邊,指節分明的手往下按去,「陛下,你開心了,是不是也該努力讓我,開心一下?」

  努力?

  顧烈最不缺的就是努力。

  顧烈整顆心都軟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擁抱狄其野,不願意讓愛人有絲毫的不舒服。要重要快都可以,只要狄其野沒有發錯命令。

  這是他的狄其野。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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