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法古走著走著又回了王宮。
顧烈剛著人去仔細護送扶棺回錢塘的蘭延之,正問近衛他家將軍回來沒有,就看到顏法古蔫頭耷腦地進來了。
顧烈奇了。這要是想通了,該到嚴六瑩門上去,要是沒想通,那就回工部幹活去,來見他幹什麼?
顏法古一開口,居然還是老一套,只是更灰心了似的,嚷嚷著要到欽天監終老去。
當年在楚軍中嘴裡花樣最多的就是他,還號稱什麼「房_事不決問顏法古」,現在真該用上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了,居然跟個鵪鶉似的縮回來。
還有臉到自己面前賣喪。
顧烈簡直恨鐵不成鋼:「你不趕緊去把人留下,說不定就這輩子見不到了,想什麼呢?」
顏法古蔫兒吧唧的,眉目間透出中年頹唐來,長嘆一聲:「貧道喪妻喪女,算命道士出身的一個老鰥夫,人是名門未嫁的小姐,還走南闖北會做生意,貧道配不上。」
顧烈微微搖頭,根本不給老部下留面子:「兩情相悅,不過隔著層窗戶紙。你一個工部尚書,不敢去見人,到寡人跟前來扯什麼配不配得上。虧得你。」
被陛下擠兌得顏法古老臉掛不住,哼哼唧唧地辯白:「貧道比她大好些呢,她能找個更年輕合適的,跟了貧道多吃虧。」
這話聽在顧烈耳朵里就越發不像話,也懶得跟顏法古胡扯了,趕人走:「那就回工部做事去!」
顏法古又是一聲長嘆,跟霜打了小白菜似的怏怏地走了。
德性。
近衛報說定國侯剛進宮門了。
顧烈深覺被顏法古荼毒了眼睛耳朵,左右今兒沒什麼要事,乾脆起身,去迎他家將軍去了。
狄其野回未央宮路上,特意走了御花園那條道,正是仲夏天氣,御花園的草木都綠得可愛,更有繁花似錦點綴其間,加上能工巧匠的布景奇思,堪稱是一步一景。
走到靜川流水畔,看到倆活猴。
正是太子殿下和他那好伴讀。
顧昭今天一大早就帶著容燧進了宮,特意把近衛太監都趕得遠遠的,拎了把大剪子,瞄上了臨水盛放的那棵三醉芙蓉。
三醉芙蓉是木芙蓉中罕見的名貴品種,它的花是重瓣,清晨初開時花色潔白,隨後滿滿洇出粉紅色,半白半粉時最是好看,然後紅色不斷加深,到傍晚時成深紅色。一日三變其色,所以叫三醉芙蓉。
成親前不能與祝雁湖見面,二人開始魚雁傳書,顧昭花盡了心思討未來媳婦的喜歡,時不時送個別出心裁的禮,今兒就想到了御花園裡的這株三醉芙蓉,決心早中晚各剪幾朵,讓近衛給祝雁湖送去,確保這花的一日三色都讓祝雁湖欣賞到。
所以狄其野看見他倆的時候,顧昭正騎在容燧脖子上,手拿大剪,仔細挑選著花呢。
在顧昭的指揮下,為了讓顧昭剪到想剪的那朵花,容燧被樹枝抽了好幾下,無奈地說嘴:「您可別說你爹也為你娘幹過這事。」
狄其野本想招呼他們,聞言一愣,顧昭哪來的爹娘?
顧昭一邊剪花,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那倒沒有。我娘好多年前喜歡過這株樹,帶我們一天來看過三回,你忘了?我娘為我爹打過桂花,親自釀了桂花糖。」
容燧羨慕:「真恩愛哪。」
顧昭放開了手上攢的枝條,容燧又被枝條抽了一臉,嘶了一聲,忽然福至心靈,抬頭問:「殿下,您把花兒剪下來,它就不變色了嗎?您早上送去的花,現下也該轉粉了,何必一天送三趟。」
顧昭一愣,啞口無言。
容燧拍拍他的小腿:「您別呆了,先下來閒下來,屬下這腰要斷了嘿。」
這倆孩子說的什么爹娘,這分明說的是他和顧烈。
狄其野眉頭一皺,抬腳要往他們跟前走,忽然被捂了嘴,身子一空,被人攔腰抱起來調頭走了。
能近身到這個地步還不讓大楚兵神生出警惕的,除了陛下還有誰。
走出挺遠,顧烈才把人放下。
然後搶在狄其野開口前,說了句:「別生氣。」
光天化日下被抱著走了老遠,就算御花園被顧昭清過沒什麼人,但怎麼可能不生氣。
狄其野眉心皺得跟什麼似的,冷冷地看了眼顧烈,自顧自往未央宮疾步而行。
顧烈跟在後頭,說急也急,說不急也不急,他心裡早料到有這麼一天。
還知道回未央宮再吵架,說明狄其野也沒氣到最壞的地步。
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未央宮,然後又一前一後進了小書房。
「你早知道了。」
顧烈一進小書房,狄其野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而且還不是問話,是陳述,怒火尚且還壓在語氣下面呢。
顧烈平靜承認:「我知道。」
好,敢作敢當,敢承認就行。
狄其野當時就把火發出來了:「我是個男人!」
顧烈在椅子上坐下,反問:「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狄其野皺眉看著他:「告訴他我和你的關係,可以。但不能讓他把對母親的憧憬移情到我身上,這對他不公平。」
頓了頓,狄其野補充道:「我不可能去取代這麼一個角色,我也不認為我符合一個母親的形象。我覺得這是必須說清楚的。」
顧烈問他:「說清楚,然後呢?」
狄其野不明所以:「然後?」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將軍,當然是沒想過然後的。
顧烈揉了揉眉心,緩緩開口:「顧昭很早就將你我視作他的雙親,他不是你,在他眼裡,別人家孩子都有爹娘,他身為被棄乞兒,本是沒有爹娘了,他是想要爹娘的。現在有了你我,自然就將尋常夫妻幼子套在了我們身上。這何來的不公平?」
「這天底下的娘都符合你說的母親形象?祝北河的娘待祝北河如何?你所謂的說清楚,無非是讓他傷心,讓他覺得你不想要他這個兒子,有什麼好處?」
他的話讓狄其野垂眸思索著,沒有急著再開口。
顧烈看著狄其野問:「你做事之前,除了想對錯原則,什麼時候也想一想,別人會不會傷心難過?」
這話,明顯說的不止是眼前這一件事,是把前世今生的帳本擺出來了。
扯到前世,狄其野自然就先氣短了三分。
但狄其野原本皺緊的眉頭也鬆開了,像是把想了很久的問題想通了似的,然而他也不急著分說,反而先走近了,對顧烈挑眉道:「說的這麼義正言辭,既然你這么正氣凜然,你怎麼不讓顧昭管你叫娘?」
顧烈猜到他家一點就通的將軍想明白了,伸手就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著,牢牢扣著狄其野的腰,才肯回答:「那都是顧昭自己定的,我知道他這麼喊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裡喊了不知多久了。」
「你的意思是怪顧昭?」
「怪我怪我,」大楚帝王很有骨氣的立刻改口,「我有失察之過,請將軍原諒則個。」
他故意這麼浮誇言行,把狄其野都逗得勾了唇。
但畢竟還是彆扭,狄其野拿腳後跟輕輕踢了顧烈一下,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失察之過?你是順水推舟呢。」
這果然是想明白了。
顧烈也知道難為他了,笑了笑,簡直跟哄孩子似的說:「將軍大人會這麼些成語呢?」
狄其野登時給他哄得要炸,被顧烈扣在懷裡從掙扎親到根本出不了完整的聲兒。
狄其野好容易推開他,挑著眼皮看人:「你是順水推舟,要把他跟我綁一起,好讓他拿我當娘似的敬著,是不是?不光是顧昭,還有牧廉敖一松他們,你也是費心了,從開頭就算上了,到現在還不放心,想讓我配合你騙人心去。」
末了,還沒好氣地諷他:「生怕我這個定國侯不結黨,你這個陛下當得好啊。」
顧烈的拇指在他家將軍柔韌的腰線上扶著,不動也不說話,學他家將軍挑著眉,笑得溫柔似海的。
狄其野狠狠心不看他,繼續道:「我不是你,這些事,我明白,我辦不到。」
且不說和這些人走得太近,對他們自身沒什麼好處。
人都這樣,遠交能維持君子,過從甚密難免懶嬉,更何況畢竟是有勢力上的牽扯,若和他們走得太近,就絕不能還像現在這樣相處,而是該像正經主子和屬下,要威嚴地施獎懲,要給他們利,也要收他們利,否則不是生了抱怨,就是釀了災禍。
何況,顧烈這樣的布置,是想以後萬一狄其野有危險,讓他們出來給狄其野賣命擋災,這就讓狄其野更辦不到了,他遇了災劫,素來是自己上、不求人的。
再說,狄其野儘管不喜歡聽顧昭喊他娘,到底是在顧烈的多年引導下,對這個小孩有份親近感情在。讓狄其野為了保命認真去結黨對抗顧烈留下來的王權,狄其野倒寧願歸隱王陵,到時候顧昭要做什麼選擇,都隨意。
顧烈如此費心,說到底,還是那日玩笑間不小心漏出的那句話,擔心狄其野「守寡」。
所以白天在祝府,聽祝北河熱淚盈眶地回憶他家少主,狄其野把前前後後一串,才曉得顧烈到底是想讓他想什麼。
但想明白了,到底是辦不到。
卻聽顧烈溫柔地回:「辦不到就辦不到吧。」
顧烈比狄其野更清楚狄其野,雖說是聽了容燧手舞足蹈講述定國侯誘敵英姿時慌了心,後來尋思過來,也知道此計必然不成,其實早就放棄了。
顧烈又笑道:「你能這麼快自己想出來,我倒是有些意外。」
狄其野手搭在顧烈肩膀坐著,也沒動:「你當我傻?」
這聲音還是不服氣,卻像是有些難過似的,顧烈忙低頭去看他的臉色,問怎麼了?
誰惹他家將軍了?
狄其野眨了一下眼睛,把霎那脆弱都收起來,才沒好氣道:「什麼怎麼了?」
顧烈到底是擔心,故意笑道:「我還以為大將軍要哭鼻子了。」
老話說,感情深眼睛淺,眼睛一淺就容易落淚。
「你兒子都要出閣了,你少操心些吧,」狄其野嘲諷著說,「一天到晚跟我喊老,你就是活生生把自己算老的。」
顧烈失笑:「出閣?」
狄其野很有道理:「他私底下喊我娘,我不能把他當女兒?」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大楚帝王很有威嚴地清咳一聲:「那就算出閣。」
御花園裡,不知道自己突變出閣公主的顧昭,還在絮絮地跟容燧解釋:「我爹在我娘面前也這樣,你不知道,我爹可是……」
說到這,顧昭到底是知道大楚帝王對人單膝跪地的事兒不能往外說,於是頓了頓,對容燧一擺手:「這有什麼,男人在老婆面前,就該這樣。」
容燧也沒別的感想,只覺得這對父子堪稱大楚夫君典範,怎麼就沒有烈夫坊呢,很該給他們建一個。
夏末的時候,太子出閣,不是,太子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