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上
華夏歷史悠長遠久,在已知的二十四個朝代之外,時不時有人提出存在著失落於歲月長河的遺失朝代,這些人,有些是痴迷假說的學者,有些是兜售假貨的騙子。
關於楚朝,學界通常認為這是個並不存在的朝代,偶有古蹟發現,最終也被證明是已知朝代之物,並沒有實證。
所以,當學界普遍看好的,也是京大歷史系建校以來最年輕的副教授狄其野提交申報,將楚朝作為自己的下一個研究領域時,收穫了許多質疑與反對。
在學界看來,這位素來以清高孤傲著稱的年輕人,無疑是狂過了頭,是在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更是對京大歷史系不負責任。
但對於從年少時就常常夢見莫名夢境的狄其野來說,楚朝,是他以優異成績服役退伍後報考京大歷史系,一路鑽研成副教授的根本原因。
對此,有幸成為狄教授手下第一位博士的顧長安坦白:反正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但後悔是沒有用的。
機會,也只會留給有緣人。
在狄其野的一場公益校外講座上,有記者惡意提問:「請問狄教授,您對楚朝的執念,是否是出於標新立異的心態?在沒有古蹟證據的情況下,斷定一個朝代的存在,是拿國家經費的學者應該做的嗎?」
這位記者,其實是微博上的所謂歷史科普博主,他多次用東拼西湊的東西抹黑京大歷史系,只管營銷熱點不看書,甚至曾經多次發布考古是官盜的無知言論,被群嘲後刪掉黑歷史當作無事發生。
狄其野壓根不玩微博,要是知道,根本都不屑跟他說話。
狄其野挑眉道:「我從沒有斷定楚朝的存在,迄今為止,楚朝都只是一個假說,我們希望證明它曾經存在,我們的研究也許最終會證明它並不存在。人文研究中,我們每位學者窮盡一生,都只是在文明長河中追逐問題和問題的答案,犯錯是不可避免的,可錯誤本身就是答案。」
狄教授懟完人就走,明明穿的是一身系裡發的標準黑西裝,硬是在轉身走人時走出了將軍甩戰袍的風範。
導師耍完帥就走,顧長安內心已經習慣到麻木,面帶微笑去給主辦方道歉善後。
本來就是做公益,狄教授是講完課才走的,又不收錢,主辦方也客氣,笑笑說:「狄教授的脾氣,我們圈內都聽說過的,今兒算是眼見為實了。不過,難怪都傳說狄教授是『京大一枝花,招生看板郎』,聽說你們歷史系今年高考報名又創新高。長成這模樣,你師母得有好幾個吧?」
顧長安連忙擺手:「您可別提了,上個月有研一小孩子不懂事,追到老師宿舍窗戶下表白念情詩,老師剛從考古現場回來,三天兩夜沒合眼了,氣得下樓給人加論文作業,題目是《我為什麼連聲韻啟蒙都不學就敢在歷史系寫詩》,把人姑娘氣哭了都。」
主辦方哈哈大笑。
而那位歷史科普博主,將狄其野的回答掐頭去尾,就留下一句「犯錯是不可避免的」,和自己提問連起來弄成小視頻,放上了微博。
@痴迷歷史愛科普:肆意浪費國家經費,恬不知恥,如今所謂的學界,真叫我等愛好者心痛。
因為黑歷史掉了不少粉,新換水軍公司的便宜數據套餐又不大給力,發了一天,轉評贊都水出了四位數的數據,真實數據才轉了一百多條。
現在營銷成風,近兩年脫水數據公司應運而生,GG商被坑多了之後也學了乖,投放之前大多要先查查真實數據。愛科普為恰飯心急如焚的時候,忽然轉發數噌噌噌地往上竄了起來。
愛科普大喜過往,點開一看,最熱轉發如下:@不悔仲子逾我牆:三分鐘,我要知道這位美人教授的所有資料!
愛科普傻了。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愛科普一邊怒罵,一邊把狄其野的資料從京大官網截下來,又發了條微博。
隨後,又狠心加價買了活躍度高的套餐。
一時間,狄其野教授研究楚朝到底是不是浪費國家經費,居然成了小範圍的熱議話題。
然而正當愛科普借「抨擊學界不良風氣」再度成名的時候,西安某施工工地傳來了新消息。
《千年古都發現楚祖陵!》
《學界不建議開挖楚祖陵》
《狄其野教授專訪:定陵教訓在前,不可為好奇心強行開陵》
數日後。
《楚祖陵入口側面驚現盜洞!》
《楚祖陵即將緊急保護性挖掘,顧氏總裁願意全程給予個人贊助》
《與楚祖同名同姓,顧總裁贊助為尋根》
《楚祖陵保護性挖掘邀請狄其野教授加入》
平心而論,狄其野對楚祖陵的好奇,比普通民眾更甚,但正是因為如此,有考古史上一座定陵令許多學者後悔終身,所以狄其野是極力反對挖掘楚祖陵的。
但當楚祖陵發現盜洞的消息傳來,就算那位人傻錢多的顧總裁不邀請,狄其野就是自費,也會趕到西安去。
顧氏是國內民營企業中數一數二的大集團,現在顧氏總裁,那位與楚祖同名同姓的顧烈先生擺明了對楚朝研究很有意思。
對此,狄其野是頗不以為然的,除了有人記載的宗室,民間記載有真清楚的,也有胡亂扯名人大家做祖宗的,三五代內也許還做得准,越能往上數越不可信,楚朝就算存在,也隔了千百年,有腦子的都不會為了一個同名同姓的帝王狂撒錢,而且顧總裁還很年輕,這年紀就和老富商一樣去尋根認祖,很難讓人覺得此人如傳說中那麼冷靜英明。
但狄其野不以為然,自有人重視。
狄其野動身趕往西安之前,獲得了歷史系系主任公子靂親自來送的殊榮。
公子靂淳淳叮囑:「小狄啊,對顧先生客氣一點,在外面不好隨意發脾氣,說話前多想想咱們系老少爺們都窮得叮噹響,贊助費什麼的也不要臉皮薄,該談的可以好好談一談嘛。」
狄其野白眼一翻:「系主任您這話說的,我不像是去當顧問,像是去賣_身。」
公子靂握住狄其野的手,老人家笑得跟彌勒佛似的:「小狄,勞動不分貴賤,歷史系興亡全在你肩,讓我們一起為守護傳承而奮鬥!」
直到狄教授上飛機的時候,臉色都氣得很好看。
顧長安對著公子靂簡直想哭:「主任,您是不是忘了老師的倔驢脾氣,他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啊!別到時候贊助沒拉來,醫藥費先賠進去。」
公子靂笑得風輕雲淡:「不要急嘛,船到橋頭自然行。」
*
顧烈親自開車到咸陽機場接那位傳說中的狄其野教授。
剛在停車場停了車,就接到了顧氏副總姜揚的電話。
顧烈心中有些小心虛,畢竟他是為了多年來虛無縹緲的夢境,將公司事務突然都丟給姜揚處理,自己跑來跟著挖掘小組開會。
他是商界精英,也不畢業於藍翔,哪裡懂得挖掘技術。負責人看他沒事可干,很客氣地請他幫忙到機場接人。
商界都傳說顧總裁冷靜到近乎無情,出手又穩又狠從不走空,現在歷史學界都傳說顧總裁人傻錢多,年紀輕輕就痴迷尋根認祖。
但他是真的沒辦法,那些夢境讓他頭痛,他有種直覺,這一次找到答案,他的頭痛頑疾就可以解了。
姜揚在電話里還是好聲好氣,玩笑道:「陛下,您這突然一走,重任落在臣一人肩上,叫臣好生惶恐啊。」
顧烈笑了笑:「說人話。」
「總裁,加班費得加錢。」
「沒問題,」顧烈對手下向來大方,雖然姜揚是玩笑,顧烈也不會當成玩笑處理,略帶歉疚道,「這次,辛苦你和北河了。」
姜揚是跟著顧烈白手起家的,對這個比自己年輕不少的上司,有一份關愛在,於是笑道:「辛不辛苦的,這麼些年,也別說了。倒是您啊,這麼多年沒見您休過一天假,要麼乾脆趁這個機會談個戀愛,歷史學者嘛,總比社會上魚龍混雜的單純。」
顧烈一直單身,曾經被生意夥伴介紹著與其女兒相親,險些被人玩了出仙人跳,要不是貼身保鏢姜延救駕有功,他可能已經被逼著娶了柳家那個五毒俱全的雙面女。
想起不悅的經歷,顧烈轉移話題道:「再說吧。我在機場接人,回頭再聊。」
姜揚還沒來得及對自家總裁給人當車夫發表什麼意見,顧烈就把電話給掛了。
挖掘小組那些學者狂熱得嚇人,和顧烈自己當年創業時的廢寢忘食不相上下,顧烈多次被家庭醫生勸說飲食要規律,對這方面多少也有些注意,剛才開車來機場的路上,專程到顧氏旗下的酒店拎了兩筐專機運來的秋初黃桃,準備送到挖掘小組的辦公大棚去,餓的時候可以填肚子,補充維生素。
酒店發現是總裁親自駕到,也來不及準備什麼,知道顧烈還沒吃飯,給準備了個雙層食盒,還裝了杯龍井。
顧烈看看手機,自己發出去的簡訊沒有回應,那位狄教授應該還沒下飛機,於是又將停車編號發了過去,打開食盒準備進餐。
巨大的雙層食盒,下層是各類茶點,有糯米甜糕、天婦羅甜蝦、錫紙包了一半的蜜汁雞翅等等,都是容易拿在手上吃的東西。
也是難為他們,顧烈吃什麼都無所謂,口味偏好都沒有,所以這一層茶點真是費盡了心思。
上層一半是時蔬沙拉,一半是切好的時令水果。
顧烈簡單地吃了些,就把下層給蓋了,只吃水果,正對著手機看郵件,有人輕輕敲了敲副駕窗戶,然後打開門坐了進來。
顧烈霎那間愣住了,但很快收斂了表情。
狄其野將行禮袋扔到后座,才看向駕駛員,也愣了愣。
西安秋日乾燥,顧烈見他嘴唇有些發乾,又不好把自己喝過的茶杯給他,不知怎麼的,撿了根新牙籤插了塊黃桃,問:「吃桃子嗎?」
這位顧總裁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狄其野心裡這麼想著,卻下意識接過了牙籤:「……謝謝。」
顧烈清醒過來,恢復了往日商場上運籌帷幄的模樣,笑問:「狄教授酒店訂好了嗎?」
狄其野覺得這人忽然笑得有些討厭,雖然綜合起來不討厭,皺眉道:「不住在工地?」
顧烈專心倒車,臉上的商業笑容淺淡了兩分:「還未開挖,挖掘小組各位老師都在附近小旅館住著。只是我這人常常做夢,在隔音太差的地方睡不著,只好在酒店住。狄教授舟車勞頓趕來,眼下又沒開始挖掘,在下作為東道主,就算只是接風洗塵接待一晚,也該讓狄教授睡個好覺。」
常常做夢?
狄其野仔細看了看顧烈,收回視線,看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有些冷淡地回:「客隨主便。」
顧烈勾唇,無聲的笑了一下。
「那我就擅自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