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路燈亮起來,穿過狹長的巷子,國營飯店近在眼前。
這年頭有閒錢來國營飯店吃飯的還是少數,哪怕現在是飯點,店裡面依舊顯出幾分冷清,只零零散散坐了幾桌人。席清推門,示意衡玉先進去,兩人挑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旁邊一桌是幾個鼻樑高挺、五官深邃的蘇聯人,衡玉從竹筒里取出兩雙筷子,正要將其中一雙遞給席清,從隔壁飄過來的聲音讓她的動作稍頓。
「我已經訂好票了,下個月就回蘇聯。」
「下個月?之前沒聽你說過要回去啊。」
「我也是突然收到命令的,好像是我們國家那邊的電力工廠出了些問題……」
他們的聲音逐漸放輕,慢慢就有些聽不清了。
衡玉眼帘下墜,遮住了她眸里的深思——有電力專家要撤回蘇聯了?
「在想什麼?」席清取走她手中的筷子,把插著月季花的花瓶推到靠近衡玉的一側。馥郁的花香吸引了衡玉的注意力,她抬眸,不想打擾席清的興致,「沒什麼。」
席清點點頭,從外套口袋掏出一樣東西,示意衡玉伸手。
泛著涼意的東西落入衡玉手心,是一條串著星星吊墜的普通項鍊。
衡玉用指尖捏了捏它,星星是塑料做的,但形狀很飽滿,邊角圓潤,顯然經過了一番細緻的打磨,通體呈淺淺螢光黃。
「很早之前就想送給你了。」席清伸手幫她戴上,瞥見她額前碎發被風吹得翻飛,他順勢幫著挽好那抹頭髮。
翌日中午,一場滂沱大雨席捲了整個北平城。國防部地勢低洼,門前積了不少水,部員們來來回回跑動時,褲腳和鞋子基本都被打濕,無一倖免。
這場雨下得國防部部長的心情更加糟糕。他翻看著手中的資料,面沉如水,腮側的咬肌咬得非常用力,青筋緊繃。
「我命人打聽的數據都出來了。」
他壓抑著,背脊微微前傾,遞了資料給衡玉:「你的猜測沒有錯,這段時間蘇聯陸陸續續調回了幾十名專家。因為這些專家負責的項目不同,大家都以為這是正常的調回,所以沒有把這件事往上報。」
在過去的近十年時間裡,蘇聯陸陸續續向華國輸送了幾千名專家和熟練工人。調回幾十名專家原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結合之前發生的事情,總透著一種令人不安的風雨將至的危險。
——華蘇兩國長達數年的蜜月期,要走到尾聲了嗎?曾經堅定的兄弟同盟,要出現破裂了嗎?那時候等待著華國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
「部長。」衡玉面容冷肅。
一道閃電悄然在屋內炸開,驚雷隨後抵達,她的聲音幽寂。
「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準備了。」
早在抗美援朝那時候,衡玉就很清楚的確定一件事——蘇聯對華國的援助,並非毫無圖謀。它想要用經濟和科技的援助,來換取華國的臣服。只要華國要尊嚴,要政治的絕對獨立,兩國的分歧就會無比巨大,決裂也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最壞的準備……」國防部部長神情晦澀,「你覺得最壞能壞到什麼程度?」
衡玉聲音冷靜而克制:「這些年華國接受過蘇聯的不少援助,在蘇聯的幫助下一點點起步壯大。可一旦兩國決裂,第一個想要限制我們繼續壯大的,也必定是曾經扶持過我們的蘇聯。」
曾經的援助是真心的。
但決裂後的限制,也是真的。
國防部部長身體遽然後仰,他看著天花板上明滅不定的電燈:「我們欠了蘇聯很多錢;我們許多工廠的生產設備、價值連城的車床都是蘇聯提供的,只有蘇聯的人知道怎麼使用它們;我們的核工業生產鏈條,有許多方面都仰仗著蘇聯專家……」
說著說著,他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逐漸微不可聞。如果兩國翻臉,蘇聯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把它們給予華國的援助都撤走,應該就能對華國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了吧……
衡玉面不改色,手肘壓在桌面上:「部長放心,領導對此早有準備。」
很多事情,她都和領導達成了共識。
這幾年裡借著傑克的手,她投資了不少企業,也一直在M國證券交易所里折騰。這些投資就相當於是下蛋的雞,衡玉捏著它們,每年就能獲得一大筆利潤,這筆利潤有一半被她送進國庫,一半都拿去繼續做投資。
錢滾錢,利滾利,她名下的財富未必比傑克少上多少。如果籌錢的事情迫在眉睫,她現在就聯繫上傑克,托他變賣掉那些產業,這樣應該能在最短時間內變現出一大筆錢。以她和傑克的交情,用些許利益做交換,還能從傑克手裡借一大筆錢。
這些錢湊一湊,就算不夠還清欠蘇聯的所有債務,也能夠還清一大半,不會讓華國的經濟陷入特別窘迫的境地。
而技術方面?
他們已經扶著蘇聯的肩膀扶了太久了。
也許當蘇聯撤走後,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會陷入巨大的窘迫境地。但華國要崛起,要趕超,就不能再扶著蘇聯的肩膀了。那樣的窘迫境地是華國要崛起的必經之路。
是時候拋棄掉這種依賴性!
是時候讓華國的知識分子們獨挑大樑!
M國人能做到的,蘇聯人能做到的,華國的科研人員憑什麼做不到!他們擁有無盡廣袤國土,他們這片國土的曾經和現在都一直在誕生和孕育偉大的人!
領導辦公室的燈,每天都亮到半夜,時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參與會議。
最開始幾天衡玉一直在開會,把事情交代得差不多,她就全身心投入到原.子.彈的爆轟試驗中,變賣產業的事情全部移交給經濟部長謝銖,由他代理。
爆轟試驗很危險,不能在城裡面做實驗,核九院有一半人都搬到長城腳下居住,負責進行相關數據的測算。
衡玉在城郊的日子很忙碌,忙碌到一個月都未必會回一趟城裡,只是偶爾才從國防部部長口中知道外界的事情。
國慶節當天,蘇聯沒有給華國發來賀電。
蘇聯方面又撤走了上百位專家。
蘇聯縮減了進口華國產品的數額。
……
時間漸漸流逝,新年伊始,一則消息的傳開令所有人愕然。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蘇聯和M國一直是互相敵對的狀態,但是,前幾天M國領導人致電蘇聯領導人,邀請蘇聯領導人訪美,蘇聯領導人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態,居然欣然答應了這次訪美之旅。
訪美之旅還沒開始,蘇方先是給華國發來電報,拒絕再向華國提供原.子.彈的教學模型和圖紙資料。
這種種行為,都在散發著不好的信號。
領導叼著土煙,深深吸了好幾口:「蘇聯是在逼我們啊,只要我們服服軟,表示出一切以蘇聯的意志為先的態度,那一切都還可以談,如果拒絕以蘇聯的意志為先,蘇聯對我們的限制這才只是開始。」
衡玉用木棒翻了翻火炕,將埋在裡面的小土豆挖出來。今天領導正好過來視察原.子.彈的爆轟情況,趁著她休息時把她喊了出來,與她聊著現在的局勢。
聽著領導的話,衡玉用力抿了抿唇角:「蘇聯就是在讓我們選,是要援助還是要國家尊嚴。」
領導幽幽一嘆。
沒什麼好選的。
跪下去太容易了。華夏民族花了足足一百年的時間,好不容易站起來,好不容易重新塑造了民族脊樑,哪怕接下來的處境再難,他們也必須好好的、堅定的站著,絕對不能再卑躬屈膝。
站著,會苦會累幾年;但跪下去,也許又要花上一百年才能再次站起來。
華國選擇站著,選擇擁有尊嚴的好好站著,所以後續的一切也都在領導和衡玉的預料之中。
蘇聯領導人訪美,與M國達成多項共識。
隨後不久,華蘇蜜月走向終點。
蘇聯的翻臉夠狠夠徹底,直接撕毀之前簽訂的所有合約,要求華國在三個月內連本帶利償還欠蘇聯的所有欠款。如果沒有錢來償還,那就用食物用商品,用華國能籌集到的任何東西。除此之外,蘇聯還將所有的援助都撤走。一些生產設備和工廠車床沒辦法搬走,那就不留下任何說明書。任何有文字的紙張要是運不回蘇聯,那就原地燒掉,這些珍貴的說明書和圖紙哪怕化為灰燼殘骸,也絕對不把一片紙張留給華國。
無上真貴的兄弟情誼消散無蹤。
現在剩下的,只有冰冷的、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