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走出刑部衙門時,外面正飄著鵝毛大雪。
她外罩紅色大氅,行走在這一片白茫茫的空寂里,便成了風雪中的唯一一抹艷色,莫名帶了幾分青鋒出鞘時的銳利與豪氣。
刑部尚書看著她的背影,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少年時的那段歲月。只可惜他到了最後,終於還是成為了老謀深算的政客,殘害起了他年少時最想成為的那種直言不諱的臣子。
待親王府的馬車遠處,雪地里只剩下兩排碾得極深的馬車轍,刑部尚書緩緩回神,他側過臉,招來下屬,喜怒不辨道:「去給尚原請個大夫,再換個好點的住處。再怎麼著,也是朝廷正四品官員,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了刑部牢房,倒是徒惹了一身騷。」
成為政客也沒什麼不好的。
在這朝中,哪怕是禮親王和陛下這種天潢貴胄,也不敢說自己真的能永遠隨心。
馬車剛回到親王府,衡玉被秋分扶著下了馬車,剛在雪地里站穩,禮親王的貼身隨從小跑上前:「郡主,王爺請您去他的書房一趟。」
衡玉輕輕頷首,抱著暖手的湯婆子進了府里。冬至打著傘,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側,為她擋去那越下越大的雪。
書房裡燒著充足的炭盆,衡玉一入內,便脫去了罩在外側的大氅,隨意遞給伺候的人,緩行兩步繞過屏風,見到了正在裡面練字的禮親王:「爹。」
雲成弦站在御書房門口,明明今日格外冰寒,他卻覺得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爐火上烤,整個人急躁難言。
禮親王的教導滑過心頭,雲成弦鼓足最後一絲勇氣,出聲請見康元帝。
一入御書房,他撩開衣擺,猛地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地面。聽那清脆的跪聲,他的膝蓋怕是已經因這一跪而青紫起來。
「父皇。」
沈洛辭別他祖父,繞過長廊往他院中走去。
快要回到他的院子裡時,似是想到了些什麼,沈洛腳步一頓。
他對他的書童說:「趁著現在天色還早,你帶些人去尚大人府中,看看尚夫人他們有沒有什麼難處。如果有難處了,不用請示我,你自己見機行事。」
翌日,禁衛軍值班結束。
禁衛軍身為帝王親衛,裡面有不少人都是官家子弟,被家裡人送來這裡鍍金。他們手頭寬裕,結束值班後,就有人吆喝著去酒樓吃酒。
沈洛平日裡和他們關係不錯,也被邀請了。
沈洛擺擺手:「我今天不行,有些事要忙,告辭了。」連衣服都沒換下來,握著他的劍就急匆匆往外走去。
「哎,這人今天怎麼回事?」同僚站在他身後,對於他的匆忙離去有些不明所以。
出了皇宮,沈洛直接騎上馬。因是雪天,地上積雪厚了些馬蹄就容易打滑,沈洛騎馬的速度並不快,等他繞進親王府所在的巷子時,恰好與同樣剛忙完的雲成弦迎面碰上。
瞧著兩人如出一轍的急切,沈洛哈哈大笑。
雲成弦心思敏銳,瞬間猜到他在笑什麼,於是也不免笑了下。
兩人已經是親王府的常客,他們連通報都不用通報,就被下人領著去了衡玉的院子。一入院子,誘人的香味直鑽進兩人的鼻子,衡玉散著頭髮,斜倚著石柱,懶洋洋對二人道:「就等著你們二人來吃飯了。」
沈洛小跑進亭子裡,吸了吸鼻子:「你也太悠閒了。」
衡玉將兩個湯婆子一一遞給二人:「要不是太悠閒了,也不能陪著你瞎折騰。」
他們坐下吃起涮鍋。
這個天氣,吃著這種涮鍋最為合適。
稍稍吃了些東西,衡玉先開口。
落到她手裡的事情都圓滿完成了,所以沒什麼好說的。
緊接著沈洛說起他那邊的情況。
沈洛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行唐關一役,頗多巧合。」
「怎麼說?」雲成弦奇道。他只負責打聽宮中的消息,對前線的情況了解最少。
「你們也知道行唐關到底有多重要。自我們建朝百年來,我們與大周在行唐關交戰了不下百次。它是我們和大周之間的一道天險,如果行唐關失守,行唐關身後的十六座城池幾乎無險可守,勢必要被大周軍隊長驅直入。所以行唐關那裡素來是被重兵把守,軍中皆是精銳之師。」
「但就在一個月前,行唐關側方進行了換防。大周掐算好了時間,趕在一個風雪夜裡以尖兵為陣,直襲行唐關側方的一個鎮子,在行唐關將領得知消息,急匆匆派兵前去援助時,那一萬人數的軍隊在一個最不可能被伏擊的地帶,遭遇了五萬大周軍隊的伏擊,全軍覆沒。」
「行唐關里的蔣將軍,說得好聽是積年老將、謹慎小心,說得難聽點就是畏縮怕擔責。被大周這麼迎頭痛擊,他整個人被打得半蒙了,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了一條線報。」
如果是談論政事,這不是沈洛的長項。
但身為國公府嫡長孫,他的軍事素養是一等一的,此時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
聽到這裡,衡玉微微擰起眉心:「那條線報,是密閣的人送來的?」
「沒錯。」沈洛點頭,「行唐關的將領按照那條線報進行反擊,結果……那條被冒死送出來的線報里提到的時間、地點和人數全都是錯誤的,那是大周特意放出來迷惑我們的消息。那一役……」
說到這裡,沈洛的肩膀輕輕顫抖起來。
他用力克制了許久,才能再次開口。
「我大衍,再失兩萬精銳。」
最艱難的話已經說出了口,後面的話也就變得順利成章起來。
「因著這,行唐關守將和密閣相互推諉,最后里面又牽扯進了各方勢力之爭,才導致了尚原的入獄。」
經此一役,就犧牲了足足三萬人數的青壯年。
他們代表了三萬個家庭,他們身後有近十萬之數的家人。
一時之間,院子裡只有北風呼嘯席捲而過的刺耳破空聲,間或夾雜著沈洛急促的喘息聲。
他就是覺得,這一切,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行唐關一役犧牲了那麼多士兵,但是朝中對此的反應,還沒問責尚原的反應大。可是按理來說,最重要的、最應該放在第一位的,難道不是去撫恤士兵嗎?
如果說文臣不知道戍邊之苦,不知道戰火瀰漫時百姓的痛楚和掙扎,難道他祖父不知道嗎?為什麼……為什麼祖父也和其他官員一樣,選擇了置之不理。
這個答案好像很簡單,沈洛又寧可自己真的什麼都不懂。
就在沈洛的情緒越陷越深時——
突然有人惡劣地將一捧雪塞到他的脖子裡。
冰涼的雪觸碰到溫熱的肌膚,瞬間就化開了。
沈洛絲毫沒有防備,氣得險些跳腳,嚎叫道:「雲衡玉,你殺人啊!」
與此同時,一直在和衡玉打眼色的雲成弦趁他不備,將一捧雪直接拍到沈洛的後腦勺上。
那股涼意還沒完全散去,又一股涼意自他天靈蓋直襲而下。沈洛這回是真的跳腳了,他咬牙切齒:「你們兩個混帳,沒有人性的王八蛋!」
「客氣客氣。」衡玉謙虛。
「彼此彼此。」雲成弦謙讓。
沈洛:「……」就怕流氓不要臉。
「你剛剛在想什麼,一直在走神。」
衡玉逗過他,也不可能真的看著他這麼狼狽,朝後面一招手,婢女紛紛上前,給沈洛擦拭頭髮的、送薑湯的,忙成一團。
沈洛吸了吸鼻子,他發現,被這麼一打岔,那些波濤洶湧幾乎將他整個人淹沒的情緒,已經於無聲無息間化去:「沒想什麼,我就是下定了決心,必須得把尚原尚大人救出來。而且,我一定要想辦法讓那些人的算盤全部落空。」
他阻止不了利慾薰心,但他看不慣。
他要想辦法破壞那些人的算盤。
雖然……咳咳咳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破壞就是了。
衡玉看著他上一刻還在愁眉苦臉,現在就在賊眉鼠眼。
她其實知道沈洛為什麼而悲,為什麼而憤。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沈洛。
對於他這樣富貴懶察覺的少年來說,世界要麼是白的,要麼是黑的,純粹分明,很難容下既不是白也不是黑的灰色地帶。
但這世界,偏偏多得是灰色。
很多人起初非黑即白,後來都入了善惡混沌,行事不問對錯,只談立場。這其實很痛,偏偏又難以避免。
世人喜歡把這稱作「成長」,可它也未必不是對年少時的自己的背叛。
衡玉親自用公筷夾了一筷子肉,放進沈洛碗裡,平靜道:「放心吧,尚大人肯定能救出來。要是出了什麼事,我陪你擔著。」
「是啊,我覺得局勢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雲成弦笑著,把三人的酒都滿上。
沈洛切了聲,面露不屑:「什麼擔著不擔著的,要是出了事,做大哥的能讓你們擔著?」心底卻柔和了下來。
掩飾般地低下頭扒了兩口飯,沈洛這才繼續說起牽扯其中的各方勢力。
以太傅為首的文臣一系,以他祖父為首的武將一系,以太子為首的太子黨,以禮親王為首的純帝黨……
說著說著,沈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他壓下幾分不自在,向兩人邀功:「我昨天還派了我的書童去尚府,你們猜怎麼著,尚老夫人正發著高燒臥病在床,尚夫人素來病弱,府里一時間也沒個管事的人,到處都亂糟糟的,我書童就拿了我的令牌去請了大夫,後面我送了些名貴的藥材去尚府,現在尚老夫人的身體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衡玉詫異,夸道:「做得好。」
昨日事發突然,她臨時安排事情也很難面面俱到,一時就疏忽了尚府那邊,沒想到沈洛能想到這點並且幫忙找補。
「那可不是,小爺能差到哪裡去?」沈洛一副氣焰囂張、小人得志便猖狂的肆意模樣,看得雲成弦的手又癢了起來。但他還沒來得及偷襲,沈洛就先一步問他:「老二啊,你快來誇我,能不能上道一點。」
「你說誰是老二?」雲成弦額角青筋微跳,實在受不了這個令人牙疼的稱呼。
「嘿嘿嘿,說的是誰,那個人自己心裡清楚啊。」
雲成弦擺不出那副冷若冰霜的沉穩模樣了,撲過去掐他。
衡玉趁機夾了塊鹿肉,蘸了廚下特意備的醬料,品嘗起美食,對兩人的打鬧視而不見。
等她吃得半飽了,衡玉終於開口:「弦堂兄,該你開口了。」
「行。」雲成弦也打累了,抖了抖手,重新坐直,又是一副洛城風流無雙的清冷姿態,「我父皇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尚原。」
這是從昨日的對話里,雲成弦得出的結論。
他發現了,只要他不把他父皇當作洪水猛獸去看待,其實……他父皇也不是那麼難以溝通。這個壓根不算是結論的結論,讓雲成弦對康元帝的態度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也隱隱摸到了揣測帝心的竅門。
他繼續道:「我感覺……我父皇在等別人給他一個台階。」
聞言,衡玉頓時來了興致。
她身體前傾,靠得離雲成弦近了些:「仔細說說?」
雲成弦點頭,邊回憶著昨天的情景,邊娓娓向衡玉他們解釋。
昨天傍晚,他進了御書房直跪而下,沒有直說尚原的案子,而是開口說了他府中的一些事端,借那個事端來影射尚原的案子。
康元帝不知道是否聽懂了雲成弦的暗示,但在雲成弦問他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時,康元帝的回答是:「就算你的僕人再忠心,他也是有過錯的。身為主子,不賞罰分明,要如何約束你府中的其他人?但他既然罪不至死,罰過了,也就該找個由頭把他放了。只是這個罰的度,必須好好把握。」
雲成弦的速記能力很強,他幾乎完美複述了康元帝的這番話。
隨後對衡玉道:「我問過你爹,他說父皇對朝中積年老臣都素有恩待,他那個人……最是心軟不過,如今尚原和尚府的遭遇,他應該也是看在眼裡的。」
衡玉在腦海里迅速過濾雲成弦的話:「我認可你的判斷,皇帝伯伯現在的確是在等一個台階。這個台階必須夠有說服力,夠去說服皇帝伯伯,也夠去說服滿朝文武,讓那些想要從尚原身上謀求利益的人全部都對此無話可說。」
「你想到了?」沈洛驚喜。
衡玉白他一眼:「我還在想。」
她的確想到了幾種方法,但是都不夠有十足的說服力。
就在三人陷入思索的時候,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後,冬至急匆匆進了院子裡,朝衡玉俯身行禮:「郡主,刑部來人了。」
「他說,是奉了尚原尚大人的命令,來給您送一樣東西。」
東西冬至已經要來了,他兩手奉上。
那是一個木盒,木盒打開,裡面安靜躺著一封信。
衡玉拆開信,裡面只有一句話。
【如若方便,煩請郡主明日午時一見,本官有要事相商——尚原】
沈洛也探了個頭過來,他震驚道:「尚大人為什麼突然要見你。」
「有意思。」衡玉合上信紙,「我們想要找的台階,尚大人怕是已經為我們想好了。」
這朝中各方勢力,都想拿尚原來做一顆棋子進行博弈,但是他們在博弈的時候怕是忘了,尚原一個毫無家世背景的人能坐到密閣副閣主的位置上,他的手段絕對不簡單,他是絕對不會安心做一枚棋子任人擺布的。
那些人用他來下棋。
他自然也要想辦法破局。
「所以你是打算去見見尚大人?」雲成弦說。
衡玉肯定道:「當然要去。尚大人在密閣副閣主一位上已經待了六年時間,他肯定會有後手的,我們三個人身份雖高,但都沒什麼權勢傍身,如果有他相助,我們想要營救他,肯定會方便很多。」
刑部牢房裡,年過四十的尚原一身血衣。
他被關在牢房裡整整六日,在這樣寒冬臘月天裡剛遭受了酷刑,他的精神狀態看上去並不太好,縱使如此,尚原依舊坐得筆直端正,似有青鋒長劍欲從他的背脊里破骨而出。
此時此刻,他正在這間乾淨的牢房裡下棋。
棋盤是他自己在地上畫的,棋子是他問衙役要的。
如今棋局之上,黑白棋子交錯縱橫,白子勝算明顯,氣勢洶洶。
然而,就在白子勝利在望之際,尚原捻起一顆黑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輕輕落子。
棋子落下,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只是剎那之間,白子的一切布局盡數被破,謀劃落空。
黑子雖前期死傷慘重,卻因這一步棋成功翻盤。
看著這已經徹底被顛覆的棋局,尚原那端凝肅穆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淺淡的微笑。
他將地上的棋子一一收回棋盒裡,轉過身子,看著天邊夕陽餘暉墜落他的眼瞳。
「倒是突然有些想飲酒了。」
「罷了,無人共飲,這酒就沒了什麼滋味。」
為官數十載,他無人同行,無知己共飲。這京城的官,當得可真是沒意思,還不如他以前在邊境當小小縣令時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