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唐關城門後的碎石已經被清理掉大半,城門半開。
雲成弦騎馬進入行唐關,下馬時幾乎一頭栽進雪地里。他腳步踉蹌,連滾帶爬下穿過那些正在幫忙搬運屍體的高寧軍,徑直爬上城牆。
城牆上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屍體已經被搬運下去,唯有那些沒被白雪覆蓋住的厚厚血污,昭示著這裡曾經發生過怎樣慘烈的戰事。
看著這些血污,雲成弦便有些站不穩了。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所謂戰爭和犧牲,並不是奏章摺子里的一個薄薄數字,而是切實的人命堆積起來的。
難怪少歸從來不認可他。
他一直站在最高處,從未直面過戰爭慘烈和百姓疾苦。現在頭一次面對,便是摯友的戰死。
他的摯友用最慘烈的方式,給他上了最沉重的一課。
視線前方,衡玉披著素色大氅,蹲在雪地里。
雲成弦扶著牆頭大口喘氣,一時之間不敢上前。躊躇片刻,雲成弦低下頭整理衣著頭髮,放輕放慢步子,緩緩來到衡玉身側,看著她用被雪水打濕的帕子,擦拭著沈洛滿是血污的年輕臉龐。
血污模糊了他的五官,冰雪覆蓋了他的眉梢。
衡玉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站在她的身後。
她聲音不大,夾雜在風雪聲中,依舊顯得溫和。
「他是在昨天晚上離開的。力戰而亡。」
雲成弦安靜聽著。
「我來見他的時候,他的身體依舊直挺挺立在城牆上頭,手裡緊握著凱旋劍,仿佛一座永遠也不會倒下的英雄雕像。」
「他的親衛說,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敵軍攻勢一波接著一波,哪怕他一動未動,也沒有敵人敢衝上來與他正面交鋒,那些人在這一個月里都被他殺怕了。他用盡他的生命,庇護住身後的行唐關和十六座城池。」
衡玉說了兩句,又沉默下來。
攥在手裡的帕子很快就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這張帕子已經髒透了,把你的帕子遞給我一下。」
雲成弦蹲下身,從袖子裡掏出手帕,用新堆積起來的、乾淨的雪打濕帕子,將它遞給衡玉。
衡玉繼續擦拭。
她擦得很認真,也很用力。
不用力的話,沈洛臉龐的血污壓根擦不掉。
雲成弦急促喘息片刻,睫毛顫動得厲害:「我來吧!」他伸手,覆在衡玉的手背上,奪走手帕。
在這個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雲成弦觸碰到了沈洛僵硬的臉龐。仿佛是觸電般,他驚得動了動手指,險些拿不穩薄得壓根沒有什麼重量的手帕。
「我來吧。」
雲成弦慢慢平復了心情,垂著眼,認真給沈洛擦拭臉龐收斂屍體。
血污淡去,青年將軍的五官輪廓逐漸清晰。
他閉著眼,面容平靜迎接宿命。
他也永遠不會再睜開眼,再為大衍百姓拔一次劍,再在酣戰一場後豪飲一壇酒,笑著與摯友說一句話。
「你看到他的遺書了嗎?」雲成弦問。
「看到了,我沒有拆開,那封遺書還是交給沈大將軍吧。」衡玉理了理沈洛凌亂的鬢角,「不過我能猜到他會留下什麼遺言。」
「我也能猜到。他素來囉嗦,若是寫遺書的話,掛念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全部都要提及一遍。」
「他肯定會在遺書里狠狠罵你一頓,罵完之後,問你:許諾的那句一生不識愁別滋味真的不作數了嗎。」
「那他肯定會在遺書里再和你約一場酒,約一次架,說他答應要讓你看的陌上花還沒看到。」
「我釀了一種酒叫千日醉,原本是想著釀好後讓他第一個品嘗。釀了好幾年了,現在他不在了,千日醉也沒必要再留著了,等回到帝都,我就把它們全部運到他的墓前砸個乾淨。」
雲成弦嘗試著從沈洛手裡取走凱旋劍,可是凱旋劍已經被他死死抱在懷裡,仿佛黏在他的右手手心,怎麼都沒辦法取走,無奈之下,雲成弦只能放棄。
他低聲道:「他肯定會問你我一個問題。」
「我知道。」衡玉忍不住閉上眼,她彎了彎唇角,聲音壓著顫抖,「大哥。」
「大哥。」雲成弦也低低喊了一聲,「這行唐關,你守住了。以後你掛念不下的人和物,我為你守著。你不是最討厭我迫害忠臣嗎,我以後啊,絕對不會再做那種事了,我絕不會重蹈我父皇的路,成為他那樣的人。」
天地之間,風雪驟然加劇。
雲成弦仰起頭凝視天光,驀然落淚。
他們沒有再說話,安靜為沈洛擦拭乾淨臉上和手心的血污,小心翼翼將他搬下城牆,放入棺槨。
「副閣主。」密八悄悄上前。
衡玉在棺槨旁邊站了一會兒,才側頭看著他,示意他開口說話。
密八是來匯報情況的。剛剛衡玉和雲成弦在收斂屍體時,他負責安置城中仍然活著的士兵,順便從他們口中打聽起這場戰事的細節。
「……說是,城中的糧草和軍械都有被剋扣,只是做得不明顯。這些事在邊境都是常有的。」
「戰事起來前,運糧官耽擱了好幾天才將糧草送到。那時候天寒地凍,糧草很難從後方運進行唐關內。沈小將軍調撥了很多士兵去運糧,他自己也在那邊監督運糧進度。內鬼鑽了這個空子,才一舉將糧倉里的糧草和剛送來的糧草都燒了個乾淨。」
衡玉問:「這次的運糧官是誰?」
「聽說是周賀的大兒子。」
「去見周賀,問他是要保自己的兒子,還是要保周家滿門。」瞧著密八要退走,衡玉低下頭,看了眼墜在她腰間的玉佩,這是某一年沈洛送她的生辰禮,「如果我沒記錯,周賀是太子的人?」
她語調平靜,話中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密八心驚肉跳。
「是。」
「我知道了。」衡玉揮退密八,兩手揣在袖間,慢慢行走在行唐關內,看著這座矗立百年、沈洛誓死守衛的關卡,又像是在看著這片山河。
「你說,是不是人越活著,越沒辦法做一個純粹的紈絝?」
衡玉低聲說著,像是在詢問誰。然而她側耳等待了片刻,依舊沒有等待到答案,只有北風呼嘯過她的耳畔。
「其實我也不是那麼熱衷做這個密閣副閣主。但這片山河如果是你想守著的,那你希望它是什麼模樣的,終我一生,會為你實現你的設想,然後為你立書著作,告訴世人,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位將軍值得天下人敬仰稱頌,為人臣子也好,為人摯友也好,無論是哪一種身份,他都做得盡善盡美。」
「至於我啊……弒殺弄權,暗殺擅權,一世功過,都交由後人評說。」
***
衡玉用沁骨的雪水洗了把臉,隨手束起長發,開門走出去。
密八早已在門外恭候多時,躬身回稟道:「副閣主,運糧軍趕到了。周賀帶著他的兒子跟著運糧軍一塊兒過來,現在他的兒子正負著荊條,跪在行唐關外請罪。」
衡玉淡聲應道:「什麼時候凍死了,什麼時候再來和我說一聲。」
越過密八,衡玉朝會議廳走去。
高寧軍主將也已經起來了,正在和幕僚商量著追繳敗軍的行軍路線,瞧見衡玉進來,他和幕僚連忙站起來向衡玉行禮。
衡玉大步走到席間,朝他擺手:「不必多禮,坐下吧。」詢問起現在戰場情況如何。
木星河此次攻打行唐關,前前後後一共調了近十萬人數的軍隊前來。在和行唐關將士們死戰時消耗了四萬,被衡玉他們追殺時又消耗三萬,現在大概只剩下兩三萬殘兵。
「我們人數上占優,直接去渡風口攔截,投降不殺。如果大周那邊派了援軍過來,全部殺了。」衡玉輕輕敲擊桌面,迅速下令,「這一戰過後,我要大周元氣大傷,十年內再無舉兵攻打我們的能力。」
高寧軍主將連忙應了。
衡玉說:「這件事由你全權負責,我與三皇子殿下會在明早啟程離開行唐關。」
他們過來,只是為了接少歸回家。
現在行唐關的危機已經解除,也是時候帶他回家。
雪落在棺木上。
行唐關大門徹底打開,關內所有將士穿著整齊的軍裝,一路目送他們的主將離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在將士的戰歌聲中,車輪碾過雪地,年輕將軍一路遠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歌聲越來越高昂,也越來越悲憤。風吹拂入行唐關時發出嗚咽的哭聲,仿佛是在應和著這首戰歌。
棺木距離樊城還有十里之地,十里長亭外,曾經得到沈洛數年庇護的樊城百姓幾乎全部自發出了城,他們身著素服,跪在官道邊上迎他回家。
「遊子北望,故鄉迢迢。」
「將士南望,故鄉杳杳。」
這支在北地流傳最廣的送葬歌,響徹在蒼鷹繚繞的浩浩碧空。
「請沈將軍,一路走好!」
棺木即將離開樊城範圍時,有人聲嘶力竭吶喊出聲。一瞬寂靜後,無數道聲音起起伏伏,全部都是在說著同一句話。
請沈將軍,一路走好。
樊城過後便是寧城,是甘城。
大衍建朝百年,從未有一位將領能得到這麼多邊境百姓的尊崇與送葬。可沈洛從出生到逝去,除了中途在帝都住了幾年,其他時候他一直隨著祖父和父母輾轉在邊境十六城裡。他不僅是行唐關主將,也是這邊境一十六城的子弟兵,他在這裡長大,也為這裡戰死。
甘城過後,一直等待在這裡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沈大將軍。
素來沉穩如山的人在接近棺木時,步伐竟然出現了踉蹌。他的手抬起,輕輕落在棺木上,仿佛是這樣,就能觸碰到長子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臉龐。
「將軍百戰死,洛兒,你經常問我但不擔心你有朝一日會墮了沈家百年威名,那時我總是生氣,沒好好回答過你的問題。現在,我要認真地告訴你答案——」
「我從來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
「你生在百年將門世家,從一生下來,就被陛下賜予帝都洛城之洛為名。你從來沒有辜負過沈家的姓,更沒有辜負過自己的名字。作為父親,我因為有你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深深的自豪。」
與沈洛絮叨了許久,沈大將軍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他認真整理了身上的衣著,朝一身素服的衡玉和雲成弦行了一個大禮。
「我有軍務在身,沒辦法送我兒回家,接下來還要再麻煩兩位送他回去長眠。」
衡玉和雲成弦認真受了他這一禮。
他們知道,沈大將軍這一禮里不僅有對他們的感謝,也有對沈洛的濃烈愧疚。
身為父親,他非常悲痛沈洛的離世,可是在作為一個父親之前,他首先是沈家人,是這大衍朝的將領。他背負的使命,與死守在行唐關的沈洛是一致的。
車隊停駐許久,再次緩行。
沈大將軍負手立在原地,一路目送他們遠離。
一十六城一一道別,在車隊即將離開邊境範圍時,騎在馬上的衡玉突然注意到路邊有一叢白色的花在冬春之交放肆綻放。
「這是什麼花?」衡玉詢問一直跟在身邊的密八。
「回副閣主,這應該就是邊境百姓常說的陌上。」
——說起來,邊境還有一種花,別名陌上,那花生得並不矜貴,但是只有邊境的風沙水土能養得活它,我看有沒有別的辦法養活它,到時候帶回來給你瞧瞧。
少年時期,沈洛說的那番話陡然躍上衡玉心間。
「原來這就是陌上花,的確是開得燦爛又生機勃勃。」
衡玉下意識勒住馬韁,翻身下馬,走到這叢白色的花旁邊,彎下腰摘取幾朵,將它放到棺木之上。
「少歸,我看到陌上花了。」
「你心心念念想讓我看它,這一念就是十來年的時間。現在陌上花開了,我見到它了,你也快要回到家了,」
衡玉側過頭眺望遠方,仿佛是已經看到帝都洛城那高大的城門。
行至帝都三十里外,官道旁邊的亭子裡,沈國公負手而立,微笑著等待他們這一行人的抵達。
他走上前來,站在棺木旁邊。
「當年祖父為你取字少歸,取字時告訴你,願你如你今日,坦蕩磊落;願你如你佩劍,畢生凱旋。初初聽到噩耗時,我鎖在書房裡閉門不出,想著是不是給你取錯了字。後來有一刻突然恍然——」
「再沒有什麼字,比這個字更配你。」
「……少歸,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