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08-31 03:49:26 作者: 江有無
  六月末的青城,午後天氣悶熱。夏季氣候多變,不過瞬息,灰黑雲層驟然蔓開,宣告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研究所家屬院內,被大人打發出來收衣服的孩子們你推我搡擠在一處,畏懼而好奇地看向荷花池的方向。

  「晦氣!小王八蛋你要跪就滾回家跪!少在這裡給人添堵!」正在尖叫的是門衛老林頭的妻子段秀娥,她脾氣爆嗓門大,罵起人來葷素不忌,院子裡的小孩都害怕。

  然而少年無動於衷。

  在段秀娥高亢的尖叫聲里,他面無表情,直挺挺跪在荷花池正前方。

  一言不發。

  「真是要作死哦!」段秀娥氣得臉頰漲紅,直喘粗氣,「你想死也別拉著我們全院人給你陪葬!死到外頭去不行嗎?」

  仿佛為了應和,雲層深處轟然炸開一聲驚雷。

  帶著濕潤水汽的微風拂過,池塘里盛開的粉白荷花隨之輕輕搖擺。

  少年的身形也晃了晃。

  一滴冷汗悄無聲息砸進地里,幾秒後,他抿緊唇,愈發沉默地挺直身板。

  「段阿姨說得對啊......」一旁,最小的孩子已經帶上了哭腔,怯怯拉住身旁人的衣角,「這個哥哥會死的......」

  被扯住衣服的小孩同樣嚇得不輕,小臉煞白,卻還是顫抖著嘴唇堅定道:「不,他是怪物!怪物不會死!」

  整個大院都目睹了少年跪在荷花池邊的全過程,炎炎夏日裡連跪三天還像沒事人,不是怪物是什麼?

  說話功夫間,駭人的轟隆聲接二連三響起,天空愈發陰沉。

  風聲漸烈,壓下聒噪蟬鳴,將少年額前略長的碎發吹起。

  露出先前被遮擋住的眼睛。

  段秀娥即將出口的叫嚷被一下噎回喉嚨里。

  「簡直是個喪門星......」她頓時失了氣勢,小聲咕噥著,有些不甘心地轉身,隨即眼睛一亮,「晚晚!這邊!」

  「段姨好。」

  還在看熱鬧的小孩們循聲望去,家屬院新漆過的鐵門旁多了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

  涼風拂過,送來一把清甜柔軟的嗓音。

  獨自站在家屬院門前,時晚有些緊張。

  因為父母工作調動,原本在大城市念書的她也一起搬到這個相對偏僻的北方小城。

  今天是她到青城的第一天,已經在航空研究所上班的爸爸媽媽工作忙碌,抽不開身,只能讓她自己一個人先過來。

  從未來過青城,沒有什麼熟悉的人,時晚唯一認識的只有前些年托父母辦過事的段秀娥。

  「一路上辛苦了吧。」和對待少年的惡劣態度不同,面對時晚,段秀娥很是親熱。

  她拉起時晚的手,嘖嘖稱讚:「幾年不見,我們晚晚真是越長越俊!」

  抱著衣服的小孩們插不上話,一個個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有幾十年的歷史,研究所家屬院稍顯老舊,夏日爬山虎肆意瘋長,很快就長滿了紅磚牆面。

  穿著白裙的少女站在墨綠枝葉下,眉目純淨,一雙杏仁眼裡盈著透亮水光。

  漸起的風輕輕吹動裙擺,她像是綴在爬山虎上不知名的白色花苞,隨風搖曳,嬌嫩得惹人心疼。


  六七歲的孩子懂得不多,一時間都愣在那裡,只覺得這個陌生的姐姐好漂亮。

  全然把方才被少年嚇到的驚懼拋之腦後。

  「段姨。」一向臉皮薄,時晚有些臉紅,又輕聲喚了一聲段秀娥。

  她們說話的功夫,不過一會兒,雲翳愈發沉重。

  「噼啪。」幾聲沉重的雷鳴聲過後,積蓄已久的雨水試探著下墜。雖然只是幾滴雨點,砸在身上竟也有生疼的感覺。

  「喲,下雨了。」段秀娥一拍腦袋,「別愣著!都趕快回家!」

  她熱切地拉著時晚朝家屬樓里走,後半句卻是對那群小孩兒說的。

  「那他......」走到樓道口,才幾步路的距離,微弱雨點已經變成了裹挾著雷聲的傾盆大雨。

  時晚停下腳步,扭過頭去。

  雨打荷塘,池面上泛起一個又一個白色的水泡,可見夏日雨勢之烈。

  然而少年依舊跪在荷花池前,任憑雨點狠狠砸在身上。

  風聲呼嘯,雨水駭人,他瘦削的身體在這場暴雨里搖搖欲墜,卻絲毫沒有起身的動作。

  這是在被家長罰跪嗎?

  時晚眸光微顫,有些不忍。

  男兒膝下有黃金,即使犯了錯,也不該受這麼屈辱的懲罰,何況是在如此惡劣的天氣里。

  她不禁看向段秀娥,後者卻匆匆拉了她的手,顯然不想讓她多管閒事:「走吧。」

  終究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女,時晚拗不過,只能乖乖跟著對方走。

  上樓前,她又回頭望了一眼,旋即一怔。

  暴雨里,少年的碎發被完全打濕,冰涼地黏在額上,露出冷硬鋒銳的眉宇。

  還有被紗布重重包裹的右眼。

  原本潔白的紗布上沾了血,被雨水一衝,洇出一片淺紅的痕跡。

  夏日暴雨一般都短暫,今天卻不知為何,一直下到傍晚都沒停。

  中間時晚的父親打來電話,說研究所今天要加班,夫妻兩個都要晚歸,叫她自己一個人先吃飯。

  早已習慣父母常年忙碌於工作,掛了電話,時晚很快做好飯,留出兩人份的在灶台上煨著。

  這年後日的雙層隔音玻璃尚未普及,風聲裹挾著雨點砸在老舊家屬樓的窗戶上,玻璃和窗框都一起嘩嘩作響。

  聽著讓人心驚。

  獨自吃完飯,害怕窗戶被風吹開,收拾完碗筷,時晚挨個檢查家裡的窗戶。

  未曾想陽台上真的被吹開一扇,雨水肆無忌憚地吹進室內,地上已經濕了一片。

  她伸手去關窗,順勢望向院裡。

  不由皺起眉。

  不是標準的正規小區,沒有配備路燈,家屬院的夜間照明全靠一根拉在院裡墜著幾個燈泡的電線。

  今夜風急雨驟,燈泡被吹得時明時暗,昏黃的光亮影影綽綽,勾勒出少年瘦削的身形。

  他竟然還跪在那裡。

  或許因為在雨中跪了太久,少年白日裡筆挺的脊背微彎,顯然已經耗費過多體力。

  可他依舊跪在原處,任憑風雨敲打,也沒有半分離開的意思。


  時晚眼睫顫動,一時間有些無措。

  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教育方式溫和,向來以理服人。

  這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事。

  她怔愣地看了一會兒,待到胸前傳來陣陣涼意,才發現衣襟已經濕了一片。

  雨絲甚密,須臾間便打濕她的衣服。

  更不要說院裡毫無遮蔽的少年。

  沒有人管他嗎......

  時晚的心跳得厲害。

  已經過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院裡的人來來往往,居然沒有一個人理會。

  想起下午段秀娥諱莫如深的表情,她抿了抿唇。

  伸手輕輕關上窗。

  轟隆一聲,就在闔窗的瞬間,天幕中又炸開一聲驚雷。

  時晚眉心一跳。

  賀尋其實並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跪了多久。

  他隱約感覺到似乎已經到了時間,因為身體正在逐漸接近極限。

  雨水冰涼,心口卻像是有火在燒,同心臟搏動一起悶悶地疼。

  大雨滂沱,水塘里的荷花低垂,粉白花瓣被無情打落,殘敗地鋪滿池面。

  全然失去白日裡嬌艷的模樣。

  他也垂著頭,在劈頭蓋臉砸下來的雨里靜靜跪著。

  「餵......」雨聲暴烈肆意,襯得少女原本就的溫軟嗓音更加細弱不可聞。

  一連喚了幾次,賀尋才意識到這是在叫他。

  隨著時間推移,暈眩感愈發強烈,為了避免直接栽下去,他緩緩抬頭。

  視線朦朧。

  個子小,那件屬於成年人的雨衣顯然不怎麼合身,套在纖弱的身子上有些滑稽。

  昏黃飄搖的燈光下,隔著雨幕,他只能瞧見少女精巧白皙的下頜。

  然而時晚卻看得真切。

  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少年眼眸卻深沉萬分。

  受傷的右眼裹著紗布,完好無損的那隻黑瞳像是萬米之下的深海,此刻幽微無光。

  一片死寂。

  時晚心尖一顫。

  原本準備好的說辭頃刻間怯怯咽了回去。

  仿佛是個做錯事的孩子,她手忙腳亂地將雨傘放下,一句話也沒說。

  轉身跑向家屬樓。

  「那小子還在跪啊。」門房裡,老林頭嘖了一聲,「盡孝心是盡孝心,這樣下去遲早得把身體跪壞咯!」

  「你還說!」段秀娥嘴裡罵罵咧咧,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要是和他那個短命的媽一樣死在院子裡怎麼辦!不是晦氣死了!」

  「算我求你,少說兩句行不行?」老林頭有些無奈,放下碗筷正色道,「人好好一孩子怎麼就要死了,再說他母親那又是多少年之前的事......」

  一口氣跑回家,時晚關上門,微微喘息。

  少年死寂無波的眼神太過攝人,即使只看了一眼,也讓人心口直揪。

  靠在門上平復一會兒心情,她掛好雨衣,想了想,最終還是走到陽台上,猶猶豫豫地朝外望去。

  夜漸深,家屬樓上逐一亮起燈盞,暖黃燈光沾著煙火氣息,在雨夜裡格外溫柔。

  而少年沒有撐傘,依舊孤零零地跪在雨中。

  這世間的溫暖與愛,似乎都與他毫不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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