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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世(二)

2024-08-31 05:09:08 作者: 顧了之
  倘若很多年以後再次回想起這件事,霍西洲一定會明白,原來自己無意中用了一招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地贏得了與他爹的拉鋸戰。閱讀

  此時的他爹,其實不過是一隻紙老虎。只要他堅決留在孟表叔家,他爹不但會對他既往不咎,還得好聲好氣哄著他回將軍府去。

  可惜現在的霍西洲還不太聰明的樣子。

  所以他一個哆哆嗦嗦的靈魂走位,躲到了展翅護崽的小表妹身後。

  他這個小表妹,人如其乳名「嬌嬌」,自小撒得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好嬌。

  聽大人說,小時候,他們兩人之中,他先學會了走路,小表妹先學會了說話。

  有一次,一顆蜜餞放在離他們十步遠的地方,兩人都巴巴地望著想要。

  可當他邁著穩操勝券的步伐去拿時,卻在第七步敗給了原地蹬著小短腿,夠著小胖手,奶呼呼叫著「吼(霍)啵(伯)啵(伯),吼(霍)啵(伯)啵(伯)」的小表妹——他爹長手一伸,把蜜餞餵給了小表妹,留下他目瞪口呆地吃了一嘴風。

  這是幼小的他第一次領悟到,人生在世,有一副好腿,不如有一張巧嘴。

  有其父必有其子。

  霍西洲記得,他五歲的時候,有一回和二狗還有胖娃到山裡獵了一隻肥嫩鮮美的野兔——只是看起來,因為還沒殺。

  結果不小心被小表妹發現了。

  小表妹紅著眼睛說,兔兔這麼可愛,怎麼可以吃兔兔,就那麼跟在他屁股後面「西洲哥哥」「西洲哥哥」地叫啊叫,叫得他最後哭著把兔子放了,並且不由自主地發了個這輩子都不吃兔子肉,否則長大以後就討不到媳婦的毒誓。

  事後回想起來,這種不由自主,像極了有一次,他闖完禍被家法伺候,他娘「郎君」「郎君」地哄得他爹無可奈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覺。

  只不過小表妹似乎更勝一籌。因為他娘給他求完情,第二天早上就起晚了。他爹說,是他娘代他受過了家法。

  可小表妹呢?她一點罰也不用受。他又不能讓她代替兔子被他烤了吃。

  總之經此一事,他對這個老少通殺的厲害表妹充滿了敬畏。

  看看現在,小表妹又一口一個「霍伯伯」奶聲奶氣地叫著,這誰遭得住呢?他那位怒髮衝冠的爹仿佛被命運扼住了咽喉,手中的刀是無論如何也出不了鞘了。

  孟表叔點評,他爹這是年紀大了,越活越柔軟了。

  果不其然,回將軍府的馬車上,他爹柔軟地問了問他這幾天的近況,吃的什麼,住得如何,小表妹可不可愛,反正一個字沒提把他掃地出門的事,好像他這次不是來投奔孟表叔,而是真到孟表叔家做客的一樣。

  但他覺得這樣很不對勁,就像宰老母雞之前,要給老母雞吃好喝好餵肥了,還要給它聽聽小曲讓它心情舒暢肉質更加飽滿……他爹似乎在醞釀什麼大動作。

  他戰戰兢兢地問:「阿爹,你是不是一到家就要宰了我?」

  他爹微笑問他何出此言。

  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他爹處,男兒膝下有黃金,除非危急到性命。他被這瘮人的笑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抱著他爹的大腿聲淚俱下,懺悔求饒。

  他爹嘆了口氣,把他拎了起來,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你既已知錯,便饒你這一回,只是你已經不小了,成天淨闖禍怎麼行?要學會替阿爹阿娘分憂才是。」

  他搗蒜似的瘋狂點頭:「對對對,我要替阿爹阿娘分憂!有什麼能為阿爹阿娘效勞的呢?」

  「你看,你阿娘還在月內,身子骨正弱,卻還成日成夜地照顧你妹妹……」

  「阿爹放心,等我回家,照顧妹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可你妹妹不分白日黑夜地哭鬧,你阿娘必定也不忍心看你吃苦受累……」

  「我就說是我太想念妹妹了,要跟妹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黏在一起!阿娘疼我,聽我這麼說,一定會答應把妹妹交給我的!」

  他爹沉吟片刻,終於覺得妥了:「那就這麼定了。哦,還有一件事,你阿娘還不知道你這次闖下的禍事,你看……」

  「當然不能讓阿娘知道了!阿爹已經原諒了我,為什麼還要拿這件事打擾阿娘呢?」

  「那你這幾天都去哪了?」

  「在孟表叔家做客哇!我吃得好,喝得好,還跟小表妹玩得好,叫阿娘放心!」


  「但你阿娘最不喜歡我們說謊了。」

  「那我們不要被阿娘發現就好了嘛,阿爹放心,我肯定演得好像好像的!」

  他爹頗為勉強地點了點頭:「行吧,你自己心裡有數。」

  ——

  霍西洲就這麼回了將軍府,按照跟他爹的約定,站在他娘床榻前,仔仔細細把這些話交代了一遍。

  他娘靠著床欄,懷裡抱著襁褓里的妹妹,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爹。

  他爹神色相當無辜,聳聳肩:「你看,我都說了是他自己想到去非家裡做客,我好端端趕他出府做什麼?不跟你商量,我不會私下懲戒他。」說著低頭看看他,「是吧,兒子?」

  他被這靈魂拷問直擊心門,這才發現自己中計了。

  扼住他爹咽喉的,從來不是命運,也不是小表妹,而是他娘。

  他娘分明猜到了他爹的暴行,打算替他這個小可憐做主,可他爹居然為了脫罪,利用了他的天真無邪純潔善良……

  好……好生不要臉!

  可是如果他現在反水,他娘就會知道,他剛才是在撒謊騙她了。

  那阿娘會傷心的。

  他在他爹的死亡凝視下,忍著委屈點了點頭:「對,阿爹沒有罰我,阿爹對我可好了!」

  「嗯,」他爹對他和藹可親地一笑,「不過你剛才跟阿爹說,這幾天不在家,想妹妹了?」

  這勢在必得的眼神告訴他,他爹一出手,要啥都會有。他爹向來不做一石一鳥的買賣,一塊石頭,起碼得打到兩隻鳥,那才不叫虧。

  但他一下子沒想通究竟,只好硬著頭皮順他爹的話接了下去:「是呀,我想跟阿娘借妹妹玩幾天……」

  然後他就看見,他娘摟著襁褓的手一緊,那「可是阿娘還沒玩夠呢」的不舍之情躍然眼底。

  他明白了。

  阿娘根本沒有因為照顧妹妹很辛苦。他爹的第二隻鳥,就是為了讓阿娘多看自己幾眼,要把妹妹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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