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盡於此,衛桓也沒有其他可說的。他沉默著運靈,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結界,這些結界圈出現在之前那些民眾後退留下的空地,散發著藍色的光芒,像是求生的訊號。
「願意走的就進來,不願意就去找其他結界通道。」衛桓說完,落回到地面。
下面的民眾面面相覷,猶豫不決地看著這個唾手可得的轉移通道。擁擠妖群中出現一個聲音,「我要進去。」那是一個看起來大概二十多歲的男子,他嘴裡喊著借過借過,好不容易擠了出來走到了結界前,但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對著衛桓道,「九年前我還在阡城上學,遇到了一夥入了魔襲擊學校的豹精,我還記得當時是山海的大學生去救了我們。」說完他朝衛桓露出一個質樸的笑,「我記得是你,你的臉上有三道藍色的妖痕,當初就是因為你我才想來崑崙虛呢,」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可能你已經不記得了。」
「謝謝,雖然遲到了這麼久,但是能親口說給你聽真的太好了。」他的眼睛有些紅,「我還以為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衛桓鼻子一酸,笑著搖了搖頭,看著這個竹妖走進結界圈。
他進去之後,又走過來一個打扮得體的太太,「我看到過你的新聞,當時我就懷疑過真假,只是……我們一家都非常感謝你的父母。」她走過來抱了抱衛桓,笑道,「我以前還給你的父親投過票呢。」
鬆開衛桓,她坦蕩地走到結界圈前,鄭重地對他說了句謝謝。
一個。
又一個。
那些曾經受過恩惠的市民從這個集中地的不同角落站出來,到這一刻,衛桓才知道,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對他懷抱著誤解,原來也有這麼一部分的心始終願意相信善意。
事實上,衛桓已經不記得他們的面孔,也已經無法準確地通過他們的言語回憶起那些已經過去的危機時刻,但他們一個一個站出來,或是對自己訴說著遲來的感激,或是僅僅給他一個微笑,都已經讓他感到心滿意足。
至少當初的付出並沒有完全成為泡影。
漸漸地,好像一個閘門被打開,湧上來的民眾越來越多,方才還在觀望徘徊,此刻好像也不那麼害怕了,又變回了生怕自己沒法離開的焦急狀態。
「之前不還在罵桓桓哥哥,現在倒是跑得快,」揚靈心中不服,「也不怕了?」
燕山月冷靜道,「大家只是選擇性地去看對自己有利的部分罷了。」
揚昇從另一頭的戰備軍隊伍中過來,走到衛桓的身邊,「聽說蘇不豫現在帶著一部分戰備軍去到崑崙虛邊界了。」
衛桓不解,「邊界?」
「嗯。」揚昇又道,「他現在是白澤的爪牙,行蹤應該都是受白澤指揮的。話說回來,你剛剛不覺得奇怪嗎?你的原身在他的鮫珠里,被永晝懷疑之後看起來他一直在極力阻擋,但是他完全可以直接帶著鮫珠離開。」
「他是故意讓我回到原身。」衛桓道。
揚昇點頭,「但我看他的反應,應該是沒有想到你會突然間消失。或許,就是白澤授意讓他以這種方式歸還原身,但是我不懂,把原身給你你就變得更強了,這不是在給自己添堵嗎?」
衛桓搖了搖頭,「不,白澤很清楚,只有我回到原身,才有可能繼承鳳凰之力。」
他只不過是在為他自己創造條件罷了。
衛桓垂下眼睛,看見自己胸口的鮫珠在陽光下透著淡淡的青色光澤。
趁著現在崑崙虛還算穩定,所有有能力的妖都在不斷地幫助這些難民進行轉移。這樣長時間地開放穿越結界無論對誰都是損耗,在體育場的山海戰備軍和政府軍幾乎都已經精疲力竭,只剩下衛桓一行還在一刻不停地開啟結界。他們身邊的妖相應也是最多的,擁擠不堪,逃難的時候誰也顧不上體面,生怕下一次地震突然到來。
一個小男孩被撞到在地,衛桓見了立馬飛身下去將他扶起,「沒事吧。」
「沒事。」小男孩很乖,自己彎下腰拍了拍弄髒的褲子,忽然間好像看見了什麼似的,指著綠茵茵的草坪道,「哥哥,你的腳下有一支筆。」
衛桓低頭一看,原來是之前在自家書房裡找到的那支鋼筆,「沒關係。」他抬起頭,之間運靈在男孩的面前劃出一個新的小結界圈,「你先跟著大家過去。」小男孩乖乖點頭,從小結界圈離開。衛桓這才低頭去撿那個鋼筆。
指尖的九鳳之靈還沒有散去,握住鋼筆的瞬間,藍光乍現。人潮之中,衛桓恍惚地站起來,看著這支鋼筆。雲永晝飛到了他的面前,「這是什麼?」
「之前在我家書房找到的一支筆,好像是我媽媽的。」衛桓看著筆上的妖紋,「但我好像也可以感應它。」
雲永晝低頭看向那隻筆,「感應什麼?」
「結界。」
他的身體裡有母親的血脈,也繼承了她的妖力。衛桓閉上眼,掌心聚攏了九鳳妖光,他用力將筆握緊,只聽見一陣細微之聲,仿佛是什麼東西力碎裂的聲音。
睜開眼,鋼筆已經不再散發妖光。這是一枝老式鋼筆,中間有一個接縫,扭開之後便可以將筆拆成上下兩個筆桿。衛桓試著將它打開,裡面果然藏著什麼東西。
那是一張被捲成細細一條的紙,紙張已經變舊發黃。
周圍的難民幾乎越來越少,在大家的努力轉移下已然所剩無幾,體育場的草坪變得空曠起來,只剩下之前搶救的政府軍和戰備軍,儘管大家已經精疲力盡,卻還是在反覆確認著其他各區的情況,隨時準備人員調度。
「校長親自去了?」
「真的嗎?」
從山海戰備軍的隊伍里開始傳出議論聲。
大屏幕仍舊播放著這次地震搶救的新聞,只不過這一次對象換成了白澤,他終於出現在公眾面前,諷刺的是,方才在衛桓面前極盡抹黑的媒體此刻面對白澤,竟然換了一副討好諂媚的嘴臉,對白澤的親自救災歌功頌德。
衛桓沒有心思去理會他的偽裝,他只低著頭,緩緩展開那一張陳舊的信,深埋在這支鋼筆之中的往事在這一刻也終於得見天日,鋪展開來。
其實他心中是有所預感的,可當他真正看見這封信的內容時,情緒依舊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波動,捏住這張紙的手也不自覺抓緊。
[小霜,生日快樂。]
這筆跡他再熟悉不過,兒時那些數不清的日子裡,就是這一手好字的主人曾經扶著他的手,在那個堆滿書籍的房間裡代替他遠征的父母教他練字讀書。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說明你已經打開我送給你的禮物了。彈指間十五年過去,提筆時我還能回憶起第一次去你家見到你的樣子,那時候你才六歲,我們兩個躲開大人跑到後花園玩遊戲,你變出兩個自己,騙我說你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我那個時候還真的信了,牽起她手準備捉迷藏的時候她就撲哧一下不見了,把我嚇了一跳。我記得我當時還說,以後你說什麼我都不信了。
但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一直堅信著。我們一起度過年少時光,在彼此的陪伴下成長,最後一起考進山海。你總以為對我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但其實你並不了解。與你而言,過去的日子只不過是我與你之間的尋常交集,但每一分每一秒對我都特殊無比。我必須承認,我曾經無數次為你的笑容心動過。
這是我們在扶搖的第二年,我終於鼓起勇氣向你剖白,或許從今往後我們之間的距離可以更進一步,又或許止步於青梅竹馬,但寫下這一切的我如釋重負,不計結果,未來我依舊會守護你,一如往昔。
——修誠]
衛桓將這封信緊緊握在手中,一時間心緒難平。
他總算理解,為什麼白修誠終生不娶,甚至願意為了鳳凰之力獻祭自己的後代。他也明白,為什麼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總是帶著那樣溫吞的情緒,仿佛看的不是他。的確不是他。
雲永晝也看到了這些,沉聲開口,「這封信你母親並沒有看到。」
「嗯。」衛桓將信封重新放回到鋼筆之中,笑著說道,「我媽是個大大咧咧的性格,心眼兒粗得很,我一猜就是生日的時候禮物太多,她就這麼隨手一收,根本沒有在意。而且,這個信上寫的入學第二年,那個時候……」
說起來實在諷刺,衛桓抬眼看向雲永晝,「你知道嗎?我爸和我媽之間的那攤子事兒我已經聽出繭子了。她每次喝多了就拉著我講她的情史,反覆車軲轆。」他頓了頓,將鋼筆放進口袋裡,「她說她是在開學的時候就對我爸一見鍾情了。」
雲永晝一點也不意外,「所以這封信,無論她看不看得到,都改變不了什麼。」
大屏幕上還播放著山海校長親自坐鎮救援的視頻,白修誠那張儒雅的臉孔就在眼前。衛桓望了一眼,輕笑一聲,「感情這種事,真是沒有順序和道理可言。」
「可是,」一直在旁邊聽著的揚靈忍不住道,「就算校長,呸,就算白修誠最後沒能跟霜阿姨在一起。可這也不應該是他害桓桓哥哥的理由啊,他如果真的喜歡小霜阿姨,應該更加保護桓桓哥哥才對,不是嗎?」
這才是衛桓最難過的。
他過去是真的對自己視如己出,那些疼愛和教誨不是假的。事到如今,他必須接受一個曾經那樣溫柔,有原則有抱負的人拋下自己,向一條他根本無法接受的路前進,甚至一次又一次將他推向險境之中。
正陷入思緒的苦沼,衛桓忽然間感覺什麼碰了一下他的臉,原來是雲永晝抬手擦去他臉頰蹭上的血。
「不是你的。」雲永晝的語氣里有種細微的慶幸,「走吧。」
衛桓抬起頭,有些錯愕,「去、去哪兒?」
「崑崙虛邊境。」雲永晝看向衛桓,一副你不是想去的表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臉上的情緒已經可以被雲永晝解讀得一清二楚,衛桓覺得訝異,可心底又有些開心。他原本就知道,無論發生什麼,只要是自己想做的,雲永晝都會無條件地站在他這邊。但現在似乎更進一步,不需要他言說自己的意願,雲永晝就已經清楚地走向他。
「嗯。」衛桓勾了勾嘴角。
揚昇多少還是有些擔心,「不管怎麼說,他害死你是事實,想奪走你的鳳凰之力也是事實,你現在過去不是把鳳凰之力送到他手上嗎?」
衛桓搖了搖頭,打開前往崑崙虛邊境的結界,「鳳凰之力並不是綁定在我的原身上,可能白修誠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觸發,所以才幾次三番想讓我死。他大概以為只要死一次再重生就可以獲得鳳凰之力。可惜我現在還沒有,我只是九鳳而已。」
「再說了,」衛桓聳聳肩,「我不能躲他一輩子。」
他義無反顧地踏進去。
「我總得知道,他這麼多年究竟為的是什麼。」
衛桓上一次來到崑崙虛邊境,還是他的父親教他學習飛行的時候。幼小的他第一次感受到崑崙虛外的世界,感受天空的高度,還有他們九鳳一族天生的使命。
再度出現的時候,這裡已經和當初完全不同了。
令衛桓感到意外的是,這裡的戰備軍比他想像中還要多,還有許多甚至穿的並不是戰備軍的灰色制服,而是山海四院的普通校服,大概只是和景雲他們一樣的戰備小組。這些山海學生似乎在轉移著什麼,到處都是空間法器和空間術。
站在邊境,衛桓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崑崙虛的城市結界究竟殘破到了什麼程度。
「這個結界……是鳳凰的吧?」燕山月望著已經瀕臨破碎的紅色結界,看見外面裹了一層新的,濃霧一樣的白色。
「你來了。」
衛桓聽見身後的聲音,轉過頭,看見懸浮在天空之中的白修誠,他臉上依舊是和往昔沒有半點分別的慈愛神色,「一別就是七年,挺好,還和孩子似的。」
真是可笑。
白修誠立於雲端,片刻後從他的身後散發出濃重的雲霧,霧氣蔓延,將他們與那些山海學生隔絕開來,似乎進入了一片新的幻境。白澤的斜後方是一身軍裝的蘇不豫,如同一尊玉像,只是那雙眼睛再也不是過去溫潤的灰綠,變成了堅硬的冰珠。
見衛桓的眼神望向蘇不豫,白修誠笑起來,「意外嗎?想想過去,我第一次在學校看到不豫的時候,也沒有想過他會成為殺伐決斷的孩子。如果不是被你這樣一激,我可能還等不到今天。」
衛桓的眼神冷下來,抬起右手的瞬間,手中出現一把狹長風劍。
「我只問你一句。」
他雙翼振動,飛身來到白修誠的面前,「我父母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白修誠臉上的笑意斂去幾分,「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開口的同時,他隨意擺了擺手,空中竟然出現一片飛羽。
衛桓愣在原地,後背生寒,握住風劍的手都僵了僵。
不只是他,連雲永晝也知道這是什麼。那羽毛輕飄飄飛至衛桓面前,煥發著藍色妖光。
「記得吧,這是你的九鳳翎羽,你身上獨一無二的一片羽毛。」
衛桓盯著這片羽毛,發紅的眼睛最終落在蘇不豫的身上,他將這羽毛攥住,艱難開口,「為什麼會在你手上?」
「其實是一場巧合。」白修誠娓娓道來,「當年你父親在妖域政府名望很高,我也希望藉由這勢頭,與九鳳一族合作,將妖域建設得更好。金烏那邊實在不成氣候,只可惜你父親志短,自己放棄唾手可得的位子,甚至斷了我的路。我一氣之下,與凡洲的眼線商量著,要不在出征的時候就把他弄死好了。」
他說得輕鬆愜意,仿佛根本沒有論及生死,只是在回憶往事。
「不巧的是,那個時候剛好不豫來找我,拿著他寫了又寫的請願書。」說著,白修誠看向蘇不豫,臉上帶著慈愛的笑,「他想申請轉為主戰力。」
「但他實在沉不住氣,聽到我說的話就嚇得逃跑了。」白修誠的眼神落到衛桓手中的九鳳翎羽上,「不過他留下了這個,一個沾染著半鮫氣味的九鳳翎羽。」
衛桓不敢相信他說的這一切,他攥緊手中的領域,眼睛死死地盯著蘇不豫的臉,「不豫,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沒有等到蘇不豫開口,蘇不豫似乎也不打算開口。白澤繼續道,「後來我找到他,他嚇死了,求我不要殺他,也求我不要告訴你。」
聽他這樣說,蘇不豫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應,他像是一個被徹底控制的機器,只是靜默地站在這裡,眼神里早就沒有了光。
這麼多年他之所以一直受白澤的要挾,也不過是因為當年的他撞破密謀卻沒有勇氣告訴衛桓,一直懦弱地在他身邊緘口不言,看著他因父母雙亡傷心欲絕,只能安慰,卻不敢將真相道出。
時間越久,這份懦弱就越根深蒂固。
他早就失去了坦白的最佳時期。如今被白修誠當眾揭破,倒終於自在了幾分。
「小小一個半妖,即便是死在崑崙虛也不會怎樣。但是我留下了他的命,不為別的,我知道殺了他你會傷心。哪怕當個寵物養在身邊,也沒什麼損失。」白修誠說道這裡,竟笑了起來,可越笑越是扭曲。
「說出來你一定不相信,當時我還是很心疼你的,小桓。」
衛桓譏誚一笑,「所以你就害死我的父親?」
「他配嗎?」白修誠搖了搖頭,「你始終不知道我的苦心。你天賦異稟,從出生就註定要站在別人遙不可及的位置。可他卻放任你懶散度日,把你當做一個尋常庸才去教,浪費你從你母親身上獲得的天分。光憑這一點,他就不配做一個父親。」
直到今天,衛桓才明白眼前的白修誠究竟抱著一種怎樣的情感對待自己。
「他根本不配站在你們母子身邊!」
衛桓反問道,「你憑什麼說他不配?你有什麼立場?他到死的時候都把你當做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媽媽是為了救我爸才帶傷趕去戰場的,你也間接害死了她!」
白修誠的表情極力隱忍著,「她騙了我,她說她會好好養傷,我在病房裡守了她一天一夜,我看著她吃完東西睡著,結果我守的竟然只是一個分,身。」他笑起來,「我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你,還有山海,我可能早就跟著你母親去了。」
衛桓此刻聽著他的剖白心中只覺得病態,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還有我……」
「我把你當做自己親生的孩子,不遺餘力地教導你,希望你可以成為第二個鳳凰!」
「所以呢?」衛桓抬眼質問道,「就為你自己的所謂的期待,你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我送去邊境峽谷,看著我被虐殺,被陷害,把我當做你的玩偶來擺布?」
白修誠的情緒一下子激烈起來,一口打斷衛桓的話,「成大事者必要承受別人承受不了的苦痛!」他試著去平復自己的心,「更何況我從一開始並不是想要你獨自一人承擔,我已經想好……」
「別。」半低著頭的衛桓截斷他的話,猛地握碎自己手中的風劍,藍色的碎片一瞬間幻化成為漫天風刃,刺向白修誠。
「真正不配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