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姐姐,你說……」
揚靈那手指戳了一下正在打盹的小毛球,見他那雙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下子睜開,憤怒地嚶了一聲,忍不住笑起來,「你說這個小東西究竟是什麼啊,看起來就跟羊毛攢成的球似的。閱讀М」
燕山月的手指擺了擺,藍色的狐火一下子包裹住小毛球,弄得他飄飄悠悠浮在半空,懶懶來到她的面前。燕山月仔細端詳,「大概是吸收了大妖怪的精氣不小心成了精,所以後來才會一直跟著九鳳。」
衛桓換好衣服出來,「快走,大好日子可不能遲到。」
狐火熄滅,舒舒服服漂浮在空中的小毛球一下子失去支點,驚恐地嚶出聲,啪嘰一下掉落在地,彈了好多下。
「桓桓哥哥你買的什麼訂婚禮物?」
「你猜~」
雲永晝一下子揭穿,「少兒不宜的東西。」
「喂!」
小毛球使勁兒在後面追著,猛地一使勁兒彈起來黏住衛桓的後背,然後一拱一拱費力地爬到他的肩膀後面,長長地舒了口氣,變成一攤無精打采的毛球餅。
衛桓走路的時候一晃一晃,跟搖籃似的,直接把他晃進夢裡。
夢裡的他還只是毛果樹上的一個小果子。這種毛果樹在妖域只有一個小山谷里有,那個山谷很偏僻,四面峭壁。毛果樹上的果子都包裹著一層毛茸茸的外衣,吸水就會變大,所以下雨的時候樹上的果子都會膨脹起來,擠擠挨挨一大片毛絨,很是壯觀。
他和很多小毛果一樣,每天只能看見一些山野里的小精怪,黃鼠狼精,麻雀精,撐死了會經過一些黑熊妖,他們傻乎乎的個頭又大,走路的時候沒準兒就撞上哪棵倒霉的毛果樹,稀稀拉拉落一地的毛果,可他們沒有腿也沒有腳,落在地上基本就只有等死的份。
哪怕不被黑熊精撞下來,他也沒幾天了。他能感覺得到自己開始搖搖欲墜,這種感覺日益明顯。
就在他計算著馬上就要掉落的那天,天空中出現了紅色的妖光。這不是一般的妖光,幾乎讓小毛球睜不開眼。
天哪,我要遇到大妖怪了嗎?小毛球瑟瑟發抖。
還真是。噼里啪啦一陣響動,一隻巨大的鳥從天上落下來,栽進這片毛果樹林。這隻鳥漂亮極了,渾身的羽毛都發著光。
就在小毛球看戲的時候,幾束刺眼的光芒驟然出現,化作好多刀刃一樣的武器。他的心,哦不,他沒有心,倘若他有的話現在應該都懸在嗓子眼兒了!他感覺連接自己的那個果柄更加鬆動,弄得他更加緊張了。不過好在這些光刃只是刺在這隻漂亮鳥的四周圍,沒有一個真正刺中它的身體,好像是故意。
忽然間,搖搖欲墜的小毛球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仿佛是從頭頂傳來。
「你現在認輸了?」
正在此時,地上那隻漂亮的鳥竟忽然間化作人形,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年輕男人,生了一頭黑色的長髮,一襲紅衣。他的胳膊半支起身子,懶洋洋抬頭看向空中,「這不算,重來。」
嘩啦一聲,似乎有什麼站在了他們這棵樹的頂端,可小毛球來不及看。
糟糕糟糕,我要掉下去了!
我要落在地上被黃鼠狼咬被黑熊精踩被小麻雀啄爛了!我還沒有活夠呢為什麼剛讓我看到大妖怪就要死掉啊早知道不許願看大妖怪了!
那個生了副頂好皮囊的紅衣妖怪站起來,雙翼展開,誰知就是這麼一瞬間,小毛球竟然落到了他的羽翼上,他一瞬間被充沛的靈力包裹。那種強大的力量直往他每一根毛絨里鑽,令他渾身舒展,暈暈乎乎不知天地為何物,幾乎要上天。
恍惚間,小毛球聽見這個紅衣男子說話。
「方才我只不過是裝作被你擊中,其實根本沒有。」他還轉了半圈,聲音裡帶著笑,「少得意啊,金烏。」
金烏?
金烏是什麼?
小毛球不認識,只感覺剛才的光刃厲害得不行,一定是個大妖怪。靈力實在太過強大,小毛球昏厥過去,後面的事都不再記得。
他後來是被風呼呼吹醒的,吹得他毛絨都往後倒。小毛球清醒後仔細一看,自己竟然飛在半空之中,不對不對,是他黏住的這個大妖怪飛在空中。
太高了!
「嚶!」
無意識間,他竟然發出了聲響。這一生引起了大妖怪的注意,他停下來懸浮在空中,四處張望了一下,「什麼聲音……」
小毛球嚇得瑟瑟發抖,不敢出聲。可他還是被發現了,因為他微弱的妖心而被揪了出來。
大妖怪將他在手裡揉捏搓盤,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剛才那個樹上的果子?」
小毛球眨巴著新長出來的大眼睛,不敢說話。
「說話啊,我又不會吃了你。」大妖怪笑起來更好看,眼尾有些上揚,右側的顴骨生了一朵紅色的鳳尾花。
「不說是吧,」他掄圓了胳膊,「那我可把你扔出去了啊。」
「嚶嚶嚶!嚶嚶嚶嚶嚶嚶!嚶嚶嚶……」
小毛球嚇得粘住他的手指瘋狂尖叫。
「膽子真小。」大妖怪輕笑一聲,「既然你是被我的妖氣帶的成了精,你就暫時跟著我吧。」他正準備把這個小毛球粘在自己的肩膀上,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麼,手掌端著他到自己跟前,「對了,你八成還不認識我。」
「嚶?」小毛球抖了抖毛當做點頭,「嚶……」
大妖怪歪了歪嘴角,「我是鳳凰。」
就這樣,吸收了天地間最強大的鳳凰靈力,小毛球一瞬間就成了精,少了別人幾十年的修煉,可他天資就是那樣,也成不了什麼大妖。原本他以為這個了不起的鳳凰一定是妖怪里的精英,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可誰知道這個傢伙竟然特別遊手好閒,跟人間的紈絝子弟也沒什麼分別。
但他有個死對頭,就是金烏,一隻頂漂亮的白羽金烏,陽光底下看著簡直高貴極了。那個貴公子和自己的主人就不是一回事了,對方矜貴自持,從不拿正眼瞧鳳凰。但他們都是大妖怪里的天才,狹路相逢都是難免的事。
時間一長,小毛球發現,但凡白羽貴公子出現,自家這個懶散的主人就會格外亢奮。
可他不知道緣由,只覺得是自己的主人太奇怪。
雖說那時候還是很久遠的時代,可戰爭卻接連不斷。人類與人類的,妖族與妖族的,甚至是人類和妖怪的戰爭。
「我真厭煩了這種生活。」
這是鳳凰最常說的話,他不喜歡打仗。
那時候強大的妖族都去征戰,鳳凰不願意,他每天對著天空夜觀星象,算了大半年的星宿異動風水八卦,然後花光一身家當買下一塊山頭,說是給自己建的養老山莊,憑著自己的喜好建好之後就躲了進去。誰請都不出來。
小毛球也跟著自家主人過了一陣子清閒日子。
可他的主人心軟得很,明明嘴裡說著,「我才不要管他們那些破事兒,與我半點關係都沒有。」可又總是以奇奇怪怪的藉口飛出去轉一圈,把那些戰亂中無家可歸的小妖怪往回撿。問起來就是自己獨居很是寂寞,找些小孩兒陪著一起玩兒。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山頭上的妖怪越來越多,鳳凰成了孩子王。某一天他對著自己的山頭思考,最後建了個紅色的結界大門。
「門都有了,得有個名字才是。」
他寫了封信,信紙折了紙鶴,割破手指在紙鶴的頭上點了一個紅點,紙鶴一下子便活了,撲閃著翅膀。
「去找金烏。」
小毛球一彈一彈,在火盆邊取暖。鳳凰倚著暖玉榻昏睡了一下午,黃昏的時候紙鶴飛了回來,落在鳳凰的手背上,散發出金色的光。鳳凰睜開眼,懶懶動了動手指。小毛球心裡好奇,於是蹦到了鳳凰的肩頭,只見那隻紙鶴化作一張信紙,正面是寥寥幾筆放浪狂草,一看便是他主人的字跡。
[可有什麼喜歡的詩?若是不回,我便去大鬧蓬萊海。]
鳳凰指尖動了動,信紙翻了過來,反面是一行瘦勁靈挺的筆跡。
[長風掛席勢難回,海動山傾古月摧。]
小毛球壓根兒看不懂,於是只能去看鳳凰的臉色。只見他臉上似笑非笑,輕聲將這句詩念了兩遍。而後他的手指在空中寫下兩個字,一筆一划變成烈火,有了形態。
是山海二字。
兩個字飛向天空之中,幻化成鳳凰結界。
小毛球一直覺得奇怪,這兩隻大妖怪明明是王不見王,但冥冥之中似乎又不像是敵對那樣簡單。不過鳳凰自從住進了山海,就很少出去,小毛球也沒什麼機會再見到金烏大人。再後來就是金烏大婚,請柬發遍妖域三百六十城,唯獨沒有發到山海。
小毛球心想,像他主人這樣的脾氣,怕是一定會去鬧事砸場子。到時候他可不能跟去,免得神仙打架他被誤傷,正好找個地方遊玩一番。
可他想錯了,鳳凰並沒有去。雖沒有到場,可他托青鸞送了份禮。看著那個精緻的雕花攢金絲禮盒,小毛球實在好奇,可他又打不開那個施了封印的盒子,只能趁著青鳥來的時候粘在他的身上,跟著一起去送禮。
參加婚禮的妖怪浩浩蕩蕩,正中間的金烏大人還是和往常一樣冷傲無言,只是以往那身黑衣裳換成了紅色的喜服。
看著他這一身裝扮,小毛球心想,鳳凰平時就是只穿紅衣,若是此時站在他身邊,應當很般配才對。
青鸞承載鳳凰妖力飛去蓬萊海,一路上無所禁忌,沒有任何結界攔得住,他直接越過眾妖賓客直達最中心。禮盒放下,紅光之中懸浮在金烏眼前。
「這是山海之禮,賀金烏新婚大喜。」青鸞化成人形站在他面前,開了口。小毛球趕緊藏起來,眼睛卻盯著金烏的臉。
金烏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打開禮盒。
裡頭是一枚手環,質地奇異,像玉又不是玉。他拿起來打量,卻發現上面雕著一處金色太陽圖騰,與他後頸正中的妖紋如出一轍。
除此之外還有一紙信箋,上面還是熟悉的狂草。
[此玉環並非贈汝,而是贈予尊夫人。都道妖族不得轉世,身死便妖魂盡散,金烏大人天賦異稟,天生一對羲和金瞳,無可傳承豈非可惜?鳳凰不才,分一半涅槃之力於此手環,願留天賦存異才。尊夫人可配此環孕育麟兒,汲涅槃之力。此乃長久之事,或非一代可承。金烏一族神通非凡,終有金瞳可繼者出世之日。]
一向放浪形骸的鳳凰極少用這樣的言辭,等到金烏讀完那封信,信紙便自動從他手中掙出,平白焚燒殆盡。
小毛球並不懂,鳳凰為什麼要用自己一半的涅槃之力去留下金烏的眼睛,一代留不住,那就世世代代都試一次,總有一個孩子可以繼承羲和之瞳。
他也不清楚,這所謂玉環究竟是什麼打造的,為什麼能夠承接鳳凰的涅槃之力。
他更不知道的是,許多年之後,在金烏下葬之時,他唯一帶進墓中的便是這枚玉環,牢牢攥在手中。
青鸞回去復命的時候,小毛球也悄悄黏著回去。
「給了?」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的鳳凰倚靠在窗邊,手指撥弄著窗台上的一株血珠子似的相思果。
青鸞點頭,「金烏大人托我道謝。」
鳳凰沒有言語,只是趴在窗邊,看著那鮮紅的果子。
青鸞見他沉默,忍不住開口道,「您為何不成家,您與金烏的天賦不相上下,應當傳承下去不是嗎?」
「什麼天賦不天賦的。」鳳凰懶懶反駁,「如果只是為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便去千挑萬選找個姑娘湊成一雙,委屈她也委屈自己。獨善其身已是難事。」他摘下一枚相思果,向窗外擲去。
「您真的不想有後代嗎?」
鳳凰轉過頭,看向青鸞。
「眾生皆我後代。」
明明語氣飄然,可這六字卻仿佛擲地有聲。青鸞意會,心中瞭然。
鳳凰將手伸出窗外,一陣清風拂過,川流一般流淌於他的指間,自由無拘,肆意灑脫。
「青鸞,無需可惜。」
「未來總會有繼承我意志的孩子,不知他是誰,便有了期待。這才是樂趣所在。」
後來的時光一如白駒過隙。山海收容的妖愈發多起來,鳳凰親力親為,教他們識字念書,分門別類,依照他們的能力分作扶搖、炎燧、上善和嘉卉四院,因材施教。這裡仿佛是紛飛戰火之中的一處淨土。他偶爾會聽到外面的消息,聽見善戰的金烏又如何大獲全勝。有時候這些消息會傳到鳳凰耳邊,甚至有妖想提議讓鳳凰出山,但都被他一口回絕。
鳳凰唯一兩次出山,一次是救被圍攻到毫無退路的金烏,第二次便是救整個崑崙虛。
第一次他重傷歸來,養了三十載。第二次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小毛球只是一個小精怪,不懂太多喜怒哀樂,但當他聽說鳳凰再也回不來的時候,渾身都痛。或許比他被黑熊踩踏,被黃鼠狼啃咬都要痛。可他終究回不來了。
鳳凰大概是知道自己回不來,走前特請鵬來接替他掌管山海,又將青鸞命為扶搖院長,朱雀為炎燧院長,玄武掌管上善,扶桑掌管嘉卉。所以在他死後,山海並未發生動盪。
可令他覺得奇怪的是,當年那個宿敵金烏竟然試圖招回鳳凰妖魂,坊間傳他以金瞳為祭,只因鳳凰死後再沒有誰見過他使用金瞳。他是不是真的招了魂,小毛球不知道,他只知道鳳凰回不來了。
沒有了鳳凰的小毛球堅持不了太久,可鳳凰走了連身體都隕滅,他連和自己的主人合葬的機會都沒有。坐在鳳凰的梨花木書桌前,小毛球想了很久,最後他像鳳凰當年那樣看著夜空中的星星,看了好幾天,又學著他的做派在山海尋了一處好地方,是一個正好卡住他的地洞。他鑽了進去,用一片葉子蓋住洞口,閉上了眼睛。
他當然沒有料到自己還有再次醒來的時候。原以為自己的宿主死去,沒有妖靈可以吸收的他這輩子一定就跟著他去了,誰知他竟然可以醒過來。
不過醒過來的他嚇了一大跳,甚至以為自己不在山海了。這個地方和當初自己還在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曾經的雕樑畫棟也都變成了鋼筋水泥,甚至還有好多他曾經見都沒有見過的東西。
「嚶……」
小毛球感到無比地寂寞。
這裡的小妖怪都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小毛球一蹦一蹦,朝最熱鬧的地方去。那裡有好多好多妖怪,他們年紀都很小,按照不同顏色排成隊列。
忽然間,小毛球感應到了一股熟悉的力量。
主人?
他撒歡似的蹦過去,越靠近,這妖氣越發不像了,可他仍舊覺得熟悉,不光是妖氣,還因為一種微妙的感覺。直到他見到站在藍色隊列前的一個英俊無比的男孩兒。
他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太像主人了。動作神態沒有一處不像的。如果不是因為他知道鳳凰沒有後代,一定會把這個孩子誤認為是鳳凰的血脈。
「嚶!」
小毛球黏上他,幾乎要乾涸的身體一下子被新的靈力充滿,一如他第一次遇到鳳凰那樣,每一根細小的絨毛都舒坦無比。
太舒服了,小毛球化成一灘毛球餅。
「嚶……」
他聽見這個小主人開口,壓低了聲音語氣俏皮,「哎,小金烏,小金烏……」
嗯?金烏?
小毛球打了個激靈,從毛球餅一下子變回毛球。
「小——金——烏,你看看我嘛~」
他順著小主人側目的方向看去,嚇了一跳。
這、這這這……
這容貌和氣質,真的不是當年的金烏大人嗎?
不,也不一樣。小毛球定睛一看,這個小金烏的額上有一處火焰的妖紋,和當年金烏大人不同。可他的確是太像當年的金烏大人了,容貌起碼有八成相似,甚至比當年的金烏大人生得還要漂亮。
小主人的脾氣也和早年的鳳凰一樣,總是竭盡全力招惹金烏大人。
「你怎麼這麼高冷啊。」
看著他怪可憐的,讓小毛球想到了以前的鳳凰,於是決定幫他一把。他蹦躂到小主人的手臂上,然後卯足了整個球的氣力去夠小金烏。
終於,把他們倆黏在了一起。
「我去,這是什麼?」
「衛桓……」
「真不是我弄的!你別拽!」
「……」
最後,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一種非常親密的姿勢疊著倒在地上。
「嚶~」
哎呀哎呀,都是多虧我小毛球的神通。
後來小毛球才知道,原來小主人是崑崙虛北極天櫃的九鳳,名叫衛桓。而那個被他黏住的小金烏,的確是當年金烏大人的後代,而且遠不止後代這麼簡單,他還是和金烏大人一模一樣的白羽金烏,自出生起就擁有光之力,天賜一雙羲和金瞳,全妖域獨一無二,所以全妖域都認為,這個名叫雲永晝的小金烏,就是當年初代金烏大人的轉世。
轉世這個詞也太荒謬了。小毛球心想,明明就是我的前主人鳳凰用自己一半的涅槃之力拼命留下來的天賦。
可知曉內情的小毛球張嘴只會嚶嚶嚶,這麼大的秘密也沒法說給任何人聽。
奇就奇在,這小九鳳和小金烏不止品性做派和之前兩位相似,連宿敵的關係都傳承了下來。和當年一樣,他們都天賦異稟,被譽為天才,自第一面起就棋逢敵手,仿佛出生就是為了和對方一爭高下似的。
這過分相似的命運冥冥之中仿佛印證著什麼,總是讓小毛球下意識產生擔憂。或許是之前的往事給他留下了太多遺憾,又或許是自己的私心,所以這一次他格外想要拉近這兩個後繼者的關係,企圖讓他們成為好友。
為此,小毛球真的操碎了心。
衛桓和年輕的鳳凰太相似,一樣的少年意氣,一樣的無拘無束,比風還要自由。可他又和鳳凰不太一樣,他更加熱烈和坦蕩,不會像鳳凰那樣用若即若離的方式去靠近,而是猛烈地追逐著太陽,儘管是以想要打敗他這樣冠冕堂皇的藉口,但至少他不會遠離。
他從不讓金烏獨自一人。
哪怕是用惹人厭煩的方式,他也要待在他的身邊。
小毛球有一次在花園裡玩,聽見火鼠說金烏家的想給雲永晝介紹女朋友,說是為了撮合他們聯姻,甚至托關係把這個女孩兒轉到雲永晝的班上,培養感情。在小毛球的眼裡,女朋友就好像之前金烏大人的妻子一樣,正是在金烏大人娶妻之後鳳凰才把自己徹底關在山海不出去的,小毛球對此有著很深的陰影。
他連忙回去想把這個事告訴衛桓,可他不知道的是,現在的流言傳得可比千百年前快太多。衛桓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就在他們戰備組訓練的時候,衛桓和雲永晝被分配到一起進行一對一無法術近戰。那個時候他們倆打得難捨難分,可衛桓似乎狀態不對,打著打著竟然走神,好幾次被雲永晝擊中要害,最後敗給了他。
結束之後他倒在地上不起來,嘴裡嚷嚷著,「疼死我了,起不來了。」
可小毛球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裝的。
衛桓朝雲永晝伸出一隻手,可憐巴巴地開口求他,「拉我一下吧。」
那個高冷的小金烏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連腰都不彎一下,小毛球嘆口氣,心裡知道沒戲。可誰知下一刻,雲永晝稍稍伸開手,手掌間出現一柄金色光柱,末端正好到衛桓的手邊。
「自己起來。」
看著這光柱,衛桓忍不住笑起來,抓住尾端便乖乖起身。
換了一對上去對打。他們倆進入休息室換衣服,小毛球一蹦一彈跟在後面,黏到衛桓的手臂上。他就這麼看著衛桓一路快步跟著雲永晝,沒話找話。
「我覺得你今天的招式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哎對了,聽說……聽說最近山海第一食堂換了新的菜色,我們一會兒去嘗嘗吧!」
「你怎麼不說話?你累了嗎?那個……」
雲永晝脫下他的格鬥衣,光著上身轉過來面對他,冷著一張臉孔,「你究竟要說什麼?」
「我……」衛桓下意識撇過臉,小毛球幾乎能感應到主人妖心劇烈的震盪,「沒有,我只是……」
雲永晝一言不發,就這樣看著他。
「那什麼,我聽說你爸給你找了個未婚妻什麼的。」衛桓的眼睛盯著地磚的花紋,小毛球的心都變得忐忑起來。
衛桓忽然抬頭沖雲永晝笑起來,「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她長什麼樣子。正巧第一食堂出了新菜,你要是不介意,能把她帶過來我們一起吃頓飯嗎?」他說著,拉開自己的柜子取出要換的衣服,語氣好像又變得很平常,「怎麼說我們也算是隊友,再叫上不豫和揚昇,哥兒幾個也湊個熱鬧,你覺得怎麼……」
等他關上櫃門的時候,雲永晝已經不在休息室里了。
衛桓深吸了一口氣,蒙頭把衣服脫了下來,坐在椅子上發呆。
小毛球能感受到他的心,就像他過去能感受到鳳凰的心一樣。
「嚶……」他蹭到了衛桓的側頸。
衛桓把他拿下來,揉了揉他身上的絨毛。
「我剛剛說的是什麼蠢話。」
「嚶……」小毛球一下子變得很大,像抱枕那麼大,塞了衛桓滿懷。
「果然連你也這麼覺得。」衛桓安心地抱著小毛球,埋頭在他柔軟的絨毛里,無聲地發出嘆氣。可幾秒之後,他又悶聲悶氣道,「可是再來一次,我肯定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
他和鳳凰果然不一樣。
小毛球甚至想到,如果當年換做是九鳳,或許就不是青鸞千里傳禮了。
他一定會親自跑去蓬萊海,當著所有人的面會一會這對新人佳偶。哪怕結局無法改變不了。他也要親自說出那些話,親手把那個手環交給他。
這是九鳳和鳳凰最大的不同吧。
後來,小毛球發現,小金烏和初代金烏大人也是不同的。
他聽炎燧的影木說,也聽路過的小火雀說,這個小金烏性格剛硬得很,和那個女孩第一面就徹底拒絕。無論家族如何施壓,他怎麼都不和那個女孩再接觸,固執到一句話都不說。那個女孩對他一見傾心,也是一個肯磨下去的性格,可雲永晝愣是一點機會都不給,哪怕他們每天坐在同一張桌子前,他也不會多看他一眼。就連周圍的同學都暗地裡議論他鐵石心腸,可雲永晝說什麼也不改。
戰備小組訓練的時候,女孩兒跑來找他。
小毛球躲在衛桓的懷裡,和他一起看著那個女孩站在門口守著,她沒有戰備權限,進不了戰備組的專屬操練室,只能托其他戰備成員傳話,可無論傳多少次,雲永晝都充耳不聞,獨自一人站在角落裡射箭。
那些傳話的別組成員只好找衛桓揚昇和蘇不豫。
「她怪可憐的,你們跟雲永晝說一下,好歹過去見一見。」
揚昇只想吃瓜,蘇不豫和雲永晝一向不對盤,只能衛桓上。衛桓的眼睛停留在那個女孩身上,最後放下手中的武器,朝雲永晝走去。
「喂,你女朋友又來找你了。」衛桓直截了當,可雲永晝好像聽不見似的,從自己的身後取出一支箭夾住。
「你這樣做多傷她心啊。」衛桓站到他身邊,「她又沒做錯什麼,只是喜歡你而已,沒有理由被這樣對待。」
雲永晝鬆手,一箭射中靶心。只聽見碎裂聲乍起,靶子竟裂成兩半。
衛桓看著那個靶子,心緒複雜。
「喜歡是沒錯。」雲永晝手提著長弓望向衛桓的眼睛,一反常態地開口,「但先喜歡上的那一個,早該做好心理準備,要有這個覺悟。」
小毛球能感覺到衛桓的心發緊,好像被什麼揉住似的。
他低聲問,「什麼覺悟?」
雲永晝鬆開手,那柄弓落到地上。
「喜歡的這顆心就是拿來碎的。」
小毛球有些迷茫,這番話雲永晝似乎應該說給那個等在門外的女孩子聽,可他說給衛桓聽了,但奇怪就奇怪在,他並不覺得他是想說給衛桓聽的。
他的語氣和情緒似乎也不好,並不比自己這個小主人要好多少。
看著雲永晝放棄從大門離開而是直接走進結界圈,小毛球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只是說給自己聽。
小主人後來自己去門口,但他生性善良,只把剛剛雲永晝說的話藏在了心裡。
「你還是知難而退吧。」他對這個女孩說。
也對自己說。
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九鳳。哪怕前車之鑑就擺在眼前,他也沒有真的放棄。這一點讓小毛球格外欣慰。
他總覺得,他們兩個對彼此是特殊的。只是方式過於隱晦,誰都不敢真的放在心上罷了。後來小九鳳真的意識到自己的心情了,他可比當初的鳳凰坦誠得多,仗著小毛球不會說話,他就一股腦把自己的心思全說給他聽。
「你說,他要是知道我喜歡他,是不是得躲我躲得更遠了?」他抱著小毛球躺在空中花園的草坪,抓了一把夜風,變成一捧飛散的勿忘我。
「嚶嚶嚶。」不會的。
「你也覺得是這樣吧。」衛桓嘆了口氣,「我太難了,我覺得我的初戀八成是要黃了。」說著,他揪著小毛球身上的毛,揪得小毛球嚶嚶嚶直叫喚。
「我都想像不出來他以後會喜歡上什麼樣的……我想像不到那個畫面。」衛桓的眼睛望著夜空,「想一想也有點難過。」
「希望我能死在那天到來之前。」衛桓開始胡言亂語,把自己都逗笑了,「唉,天底下第一惜命的小九鳳居然會說這樣的話……」
「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這個小主人和鳳凰還有一個不同,就是實在太烏鴉嘴。說話永遠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他後來還真的死了,死在了邊境峽谷的戰場上。
所有人都說他叛敵,將一切卑劣骯髒的詞彙堆砌在這個他們曾經盛讚的天才身上。洗不淨的髒水,永遠回不來的風。
小毛球不知道為什麼,再來一次仍舊是同樣的結局。他明明有努力地想要改變,也看到小主人和小金烏在一點點靠近。
這一次和上次不一樣,這一次只差一點點,真的是一點點而已。
但最後一切還是分崩離析。
他難過到幾乎無法生存下去,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明明他只是一個深山裡長大的小毛果,他的命運就應該是在山林里度過,春華秋實之後墜落在泥土之上,等待著消亡。可他偏偏得了別的草木生靈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成了鳳凰的小精怪,見了許許多多自己從不曾見過的風景。
可他也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兩任主人離他而去,屍骨無存。
小毛球無法消解自己的悲痛,只能躲進衛桓的遺物里,這是他所剩無幾的寄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那是一種將海綿里的水慢慢擠乾的感覺。
可是某一天,雲永晝將他接走。他用自己的靈力救活了他,滋養他恢復生機。
那一刻他確信雲永晝是喜歡衛桓的,就憑他從未有過的愛屋及烏。
後來他聽聞雲永晝打聽妖巫的消息,於是藏在他的衣服里跟他去了無啟。他眼睜睜看著雲永晝孤身一人陷入魘境之中,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見雲永晝的眼淚流淌下鮮紅的血淚,那些血幾乎要染透這一身炎燧制服。
可他怎麼也叫不醒。
好在過了整整一夜,雲永晝自己逃出來了。他虛脫地半跪在地上,抬著胳膊擦去血淚。光刃斬斷了花瓣,從裡面走出來。
那個美艷動人的彼岸花要他最珍貴的東西,雲永晝只問了一句。
「他會回來嗎?」
「那可不一定。」暗巫姬的手指開出暗紅色的花朵,輕輕搖曳,「你要知道,初代金烏都沒能招回他想招回的魂魄。我勸你還是別走上他的老路。」
雲永晝淡淡道,「他用什麼換的?」
暗巫姬輕笑一聲,「你知道的。」
雲永晝不再多言,他的手中出現一柄鋒利的光刃。小毛球嚇壞了,他跳到他的手臂上試圖阻擋,但一切都來不及,他手都不曾抖過分毫,乾脆利落地剜出自己的眼睛。
金色的羲和之瞳懸浮而出,緩緩落入祭台之上。
出來的時候,他難得地同躲在他肩窩的小毛球說了話。他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和自己相關的,比如希望自己的獻祭不要落空,又比如他自我安慰不抱希望,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雲永晝只說了一句。
「要是他回來,你就可以回到他身邊了。」
小毛球難過地看著他。
我回去了,你呢。
後來的某一天,他在雲永晝伏案寫信的時候,瞥見他寫下關於獻祭那天他所陷入的魘境。
他寫了這樣幾句話。
[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好的美夢。]
[因為太美,所以我知道那是假的。否則我大概出不來了。]
他換了其他妖怪的眼珠,初期的時候疼到無法入眠。小毛球會輕輕在他的眼皮上滾著,用自己的毛毛安撫他,雖然起不到多大作用。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天生晦氣,每一任主人都這麼可憐。
過去的時候他以衛桓寵物的視角看雲永晝,只覺得他清高又冷傲,不食人間煙火,可真正與他生活在一起,小毛球才發現他其實有一顆很柔軟的心。
他會去替衛桓祭拜他的父母,會在自己的小房子裡放上一個用光幻化出來的完整的命靈碑,也會學著去幫助別人,就像衛桓一樣。甚至在螢火之園被拆之後,在小房子的湖底造出一整個一模一樣的螢火之園,全憑他的記憶,一點點將所有東西復原,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回憶有一個可以安放的角落。
他堅持寫那些有可能根本寄不出去的無效信,哪怕這會加重他的痛苦,但他依舊會很認真地寫。
[我昨晚做了個夢,是我們以前的事。我發現那個時候我的確過於冷漠了,但我其實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怎麼分辨你說的那些話究竟是玩笑還是當真,所以我才會選擇沉默。如果重來一次,不,如果你回來的話,我一定會改。我現在就在學習,等你回來,我一定會溫柔地對待你,哪怕是以朋友的方式。]
[我都想好了,等你回來,我會為你包紮傷口,給你做好吃的。這些我都在學。]
[最近的天氣不太好,一連下了兩個月的雨。你可以晚點回來,我怕淋到你。]
這些信小毛球都不敢看下去。
他不想坐在原地傻傻等著,所以他乾脆背上自己的小包袱滿妖域旅行,悄悄藏在各種妖怪的身上四處奔波,雖然有時候也會遇到危險,有時候甚至找不到回去的路,不過好在他也交到很多朋友,可以托他們尋找自己的小主人。但大海撈針往往都是白費功夫,每次滿懷希望,又不得不眼睜睜落空。後來甚至連小毛球都放棄了。但云永晝還沒有放棄,他就這樣堅持等了七年,把自己活成了衛桓的樣子。
好在命運也沒有那麼可惡。他最後還是等到了衛桓。
小毛球幾乎是百分之一百確定,就在他見到衛桓的第一眼,哪怕他和以前長得完全不一樣了,哪怕他變成了一個毫無妖力的人類,可他就是確定。
就像他見到衛桓第一眼,就確定他就是鳳凰的後繼者一樣。
相較於他的篤定,雲永晝相反謹慎多了,大概是怕自己失望,他一再確認,反覆確認。直到看見他體內屬於自己的羲和之瞳覺醒,才真正相信。
但是小毛球不明白,為什麼衛桓回來之後就不喜歡雲永晝了。明明當初跟他說了那麼多,在無數個深夜分享著他情竇初開的心事。可這次重生,他好像把自己當年的傾心忘得一乾二淨。連小毛球都替雲永晝委屈。
但云永晝不覺得,他也不著急。
在衛桓重生這件事上他始終抱有希望,但他從沒有期待過他會愛上自己。
但命運就是命運。小毛球無比地確信,他們一定會走到一起。為了讓衛桓早一點重回過去,他想盡辦法去幫他的忙,千里迢迢從很遠的地方請來長明燈娘,又是尋找已經很難得的懷夢草,雖然他的身體很小,妖力也很微弱,有時候甚至會因為存儲的大妖怪精氣不足而昏倒在旅途中,但他從沒有放棄過。
奇蹟已經發生了,他必須要儘自己的力量將過去的不圓滿化作圓滿。
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毛球。
他只恨自己不能開口,不能把衛桓和雲永晝曾經為彼此做過的所有事都告訴對方,戳穿這層窗戶紙,讓一切真相大白。可他看著他們在真心的指引下一點點靠近,又覺得有種微妙的欣慰感。
就像衛桓當初說的。
哪怕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忍不住。
忍不住義無反顧地奔向他的太陽。
「醒醒,餵……」
小毛球懵懵懂懂被揉醒,醒來看見衛桓湊得好近盯著他。
「別睡了。」衛桓見他醒過來,將他放在肩頭,輕輕拍了拍,壓低聲音提醒道,「訂婚儀式馬上就開始了,再睡就要錯過了啊。」
小毛球立刻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瞪大自己的眼睛,看著清和和謝天伐站在不遠處,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生命真是奇妙。和這個動盪的世界相比,大家都只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蜉蝣,在命運的洪流中被衝散,或許這一散,就是永世不能相見。可他們都費勁心思朝著對方的方向去,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
他是一切始末的見證者,也參與了這一場宏大又浪漫的相遇。
雲永晝看著前方交換戒指的兩人,想到了什麼。逍遙盒中拿出一個啞金色的手環,之前的裂痕被紅色填滿。他牽過衛桓的手,將手環重新套在他手腕。
「修復好了?」衛桓看了一眼,這處紅色的裂紋倒是別致,和他當初纏住的紅線異曲同工。
「嗯。」雲永晝點頭。
這是他用金烏翎羽修復的,紅色是金烏妖力的象徵。
衛桓打量著,忽然間開口,「為什麼當初會想給我打一個手環?」
雲永晝搖搖頭,「不知道,就是下意識覺得該是手環。」
小毛球瘋狂地抖動著自己的毛,想要告訴他們一千年前另一個手環的故事。如果沒有那個手環,或許就沒有現在的雲永晝了。
可他的嚶嚶嚶一如既往地被忽視。
說得這麼玄乎。衛桓嘴角勾起,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那……你當時就沒給它起名字嗎?」
「起了。」
衛桓眼睛一亮,還真有名字,「叫什麼?」
「守桓。」
「啊?就叫手環?」
「嗯。就叫守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