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秀沒有自家兄弟賀湛那樣精通兵事,但起碼也上過戰場,知道單憑己方區區兩萬人,是抵擋不住突厥人如狼似虎的攻勢的。更何況,在那之前,陳巍已經戰死,朝廷兵馬的士氣一潰千里,根本收拾不起來。
所以他做了一個決定:就地宣布解散兩萬人,讓他們各奔東西,自謀生路,然後召集其中願意與他一道去刺殺伏念的人,最後集結成為一個十人小隊,潛伏城中,等待時機。
從伏念入城起,賀秀親眼目睹長安如何被踐踏,他幾次忍住想要出手的欲望,隱忍蟄伏在長安街巷一角,為的就是今日。
突厥人一路暢通無阻,志得意滿,伏念剛剛打下長安,不可能不將其當作戰利品四處巡視炫耀,他終於等來這個機會。
勢在必得!
然而並沒有那麼容易。
在場的突厥人很多,能在伏念左右的,更是身經百戰,剽悍勇猛之人,他們反應極快,在賀秀朝伏念後背追襲而去之時,已經有人縱身而起,掄起鋒利長刀,伴隨著刀鋒划過空氣的厲厲聲響,斬向賀秀。
對方以為賀秀必然回防,但他沒有想到,賀秀寧可受這一刀,也要殺到伏念。
而伏念此時回身已然不及,因為前方正有一人拖住他的腳步,他不得不分神先對付這個人,如此一來,後背自然出現缺口,給了賀秀可趁之機。
這一切的發生,僅僅在眨眼之間。
若旁邊有人,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何事。
「啊——」
一聲慘叫隨著血光而起。
賀秀手起刀落,一隻健壯的臂膀從伏念身上剝離開來,落在地上,潑出一灘鮮紅。
濃濃的血腥味霎時飄然開來。
伏念拼著劇痛,居然也不回頭,長刀直接刺入面前那人的身體。
賀秀卻有些遺憾,如果剛才準頭再好一些,說不定能將對方的性命取下。
但現在再想補上一刀已是無法,越來越多的突厥人蜂擁而上,將賀秀一行人團團圍住。
伏念很快被人扶起來,手下大驚失色扯下衣裳,將他的斷臂傷口緊緊捆綁止血,失血過多讓伏念臉色慘白,神色卻更顯猙獰,他盯住賀秀陷入包圍的身影,眯起眼,吐出一連串突厥語。
賀秀聽不懂對方說的話,但知道他們的處境不太妙,此行很有可能鎩羽而歸。
又或者,連命都得折在這裡。
雖然早有捨身成仁的準備,但他很不甘心。
賀秀將身前護住,長刀舞得滴水不漏,直讓對方無從下手,然而他們幾個人逐漸越來越多的突厥人包圍起來,不得不一退再退,最終圍困在一起,像幾艘被大海淹沒的小舟,即使奮勇搏擊,依舊無法免於被傾覆的命運。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賀秀想不明白,突厥人怎麼一夜之間,說南下就南下,雲州失守,竟連陳巍也無法阻擋突厥人?難不成淮朝僅僅三代就覆滅,還要就此背負上被突厥人破關而入的罪名?
電光石火之間,腦海里回溯起無數人事,如長河奔騰,倒映星空,可其中最清晰的,讓他最戀戀不捨的,卻是小陸氏明媚的笑顏。
即使他後來又與李遂安成婚,即使李遂安門第容貌都不遜小陸氏,但小陸氏對賀秀的意義格外不同。那是他從苦難走來,陪伴他見證幸福的女子,與她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樣快樂,以致於即使後來遭遇許多事情,賀秀也不想輕易從美夢中醒來。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脫離了一切外物,重新又回到那種暖洋洋的,慵懶的感覺之中,仿佛還在魯王府的院子裡練武,而小陸氏就趴在臥室窗前,撐著下巴,笑吟吟望著他。
下一刻,賀秀感覺到身體傳來的劇痛,他忍不住低下頭。
他的前胸,後背,分別被一支箭矢和一把刀貫穿,一處在腹部,一處在胸口。
死期將至。
賀秀心中,忽然清晰地浮現出這四個字。
他不甘心,為什麼他只想與妻子舉案齊眉,妻子卻先他而去?為什麼他想建功立業,卻被人處處阻攔?為什麼太子好不容易死了,可他依舊沒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妻兒再也無法活過來,他當不成太子,就連這個朝廷,也搖搖欲墜。
苦笑連同鮮血,從賀秀的嘴角緩緩溢出來。
圍著他的突厥人緩緩往後散開,長刀從賀秀手上落地,他直直瞪著前方,身體撲通跪倒在地。
突厥人不想讓他死得那麼好看,直接一腳踹過來,賀秀順勢歪倒一旁。
眼睛還睜著,氣息卻沒了。
與他一道的那幾名禁軍子弟,自然也都將性命交代在此處。
突厥人將城中最好的大夫抓過來,給伏念上藥包紮。
「都抓住了沒有?」伏念問左右。
他的語氣很不好,也沒有擦拭濺上臉和脖子的血漬,神情越顯猙獰陰鷙,仿佛隨時擇人而噬的禿鷹,令人不寒而慄。
但任誰被斬落一邊臂膀,反應都不會比他更平靜。
「一共十二人,全都就地斬殺,正想請示大汗,是否把屍體燒了?」
伏念的目光落在賀秀身上。
「不,將他們的首級都斬下來,懸掛在長安城門上,我要讓中原人睜大眼睛好好看看!」
……
雖然賀秀堅決留在長安這件事出乎李寬的意料,但對他並無太大影響,甚至賀秀不在,反倒少了許多變數,讓他的事情更加得以順利進行。
這些年來,他與突厥合作,早已預料自己是在與虎謀皮,知道對方不可能一步步全照著他的棋路走,所以在收到下屬來信,說突厥人在占據長安之後,一直賴著不肯走,李寬也覺得在意料之中。
畢竟突厥人從未見過那麼好的城池,一時間被迷花了眼,也是正常。
他等了這麼多年,不在乎再等多一些時候。
李寬一直覺得自己比賀聿、賀泰這些人更有資格當上皇帝,但當皇帝這件事,除了親手打下江山的那一代,其餘皇帝,靠的都不是有沒有資格,有沒有能力,而是投胎投得好不好。李寬的血脈不可謂不好,他既有前朝皇族的血統,也有本朝皇族的血統,他生下來就得了爵位,足夠他榮華富貴一生。
但他不甘心。
不甘天下被賀氏一族這樣資質平庸的人掌握,不甘自己因為是外戚,就被天然地排除在權力之外。每回看著先帝為了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傷腦筋,李寬就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惡毒的快感: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嗎,怎麼連一個有能耐的太子都找不出來?
賀聿在位時,起碼還能維持一個王朝開國之初的繁榮假象,可到了賀泰、賀穆繼位呢?他們能夠保證賀氏的氣數繼續延續下去嗎?一個王朝是有氣數的,從前朝到本朝,無不是由盛而衰,當帝王弱勢,無法掌控內外之時,就會有無數能人取而代之。李寬想,為什麼自己不能是其中之一?
於是他開始了一場長達二十年的棋局。
這個局很漫長,前面的準備全是為了鋪路,李寬要有足夠的耐心,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經掌握了兵權,也有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突厥人即使貪得無厭,也不可能繼續留在中原,因為接下來北方肯定會有揭竿而起的義軍,將目標對準突厥人。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在建康擁立小皇帝,李寬作為攝政,把持小朝廷的權力,然後隔岸觀火,等各方都打得差不多了,再坐收漁人之利。但他也知道,事情可能不會這麼順利,別的不說,世家就肯定會鬧出一些事情來。
「即便現在陛下駕崩,急需擁立新君,但恕我直言,九殿下既非嫡,也非長,論理,是輪不上他的。」
說話之人是吏部尚書劉衷,他本為東宮一黨,但太子在雲州身死之後,劉衷只好另找靠山,可惜亂世高門不如狗,突厥人入關的消息傳來,皇帝急匆匆南下,高門世族也不得不準備後路。
所謂高門世族,實則是在幾百年中形成自己的勢力,有良田財富,更甚者會有自己數目不多的私兵,家族中許多子弟富有學識,或出任官職,或為當朝名士,所以歷朝歷代,不管誰坐穩龍庭,都要拉攏這批身具名望,又有實力的豪族勢力。但突厥人不同,他們可不會管對方是平民還是世族,只要看上,一律照搶不誤,世族可以用三寸不爛之舌去說服意在天下的梟雄,卻不可能去跟突厥人講道理。
像杜陵張氏,因杜陵離長安很近,根基也在杜陵,很難在短期內就將整個家族乃至財富全部搬遷,所以突厥人來時,難以避免受到衝擊,最終平安抵達建康的,只有張嵩全家和一小部分族人,張家萬頃良田全部留在杜陵帶不走,財富也跟著急劇縮水,張家養不起那麼多的家丁護院,不得不在中途遣散一部分人,讓他們自謀生路。
其它世家,也都有各自不同程度的受損,像會稽謝氏,因地處江南,一時半會還未受波及,但如陳留范氏與太原王氏等,當初正是突厥人路過的地方,許多族人死在戰火中,可謂損失慘重。
眼下劉衷說這番話,很明顯不是出於他本人的意願,而是被他身後的高門推出來當代表,他的話,就代表了高門世家的意見。
但李寬的目光掃過張嵩、季凌等人,眼裡浮現不易察覺的冷笑。
可事到如今,這些人還有什麼資格跟自己談條件?
「依張相看呢?」李寬沒有理會他,轉而望向張嵩。
張嵩道:「陛下驟然崩逝,朝中千頭萬緒,急需新君料理,但劉尚書說得有理,九殿下年紀尚幼,根本無法理政。如今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裴皇后,弄清陛下死因,再將紀王殿下找回來……」
李寬打斷道:「裴皇后與陛下之死有關,她現在已經逃離襄州,想找到人又談何容易,難不成一日沒找到她,一日就不需要新君了?至於紀王殿下,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正要與幾位說。」
他嘆了口氣,神色黯淡:「紀王殿下遣散了大部分留守長安的士兵,帶著幾個人去刺殺伏念,結果事敗身死,如今首級被懸掛在長安城門上。」
望著幾人驚呆了的神色,李寬道:「我那女兒聽聞此事,傷心過度,已是一病不起,紀王居長,本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可現在……」
他沒有再說下去。
張嵩定了定神,遲疑道:「紀王既已不在,理應請安王……」
李寬淡淡道:「安王遠在靈州,怎麼請?安王之下,四皇子至今下落未明,陛下在時,他連爵位都沒有。事急從權,眼下最重要的,是擁立新君,安定民心,淑妃李氏所出之九郎,仁厚雅正,頗類陛下,正是新君不二人選。」
李寬唯一失算的,是嘉祐帝去得太快,沒來得及立下遺詔,如果再多給他一個月,九皇子的登基就會名正言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匆匆忙忙。
現在的局勢很亂,就連嘉祐帝的靈柩也找個地方臨時停放著,根本不可能運回長安郊外的帝陵下葬。這種情況下,新君的人選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李淑妃所生的皇子,對方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嬰兒,朝政最後還是得由左右相操持,這似乎是符合所有人利益的選擇。
但張嵩不想答應的原因正是李寬與李淑妃的父女關係,一旦外孫繼位,李寬就有更名正言順的理由攬權,他本已軍權在握,現在天下四分五裂,能夠挾制他的因素更少,權力難免會更向他那一邊傾斜,這不是張嵩想要看到的。
「陛下駕崩之前,並未指定新君,等驅逐突厥人之後,朝廷遲早也要回到長安,到那時候,再擇立新君也不遲。」張嵩緩緩道,「眼下有我與李相在,大可遵循舊例,繼續維持朝廷運作,直到天下安定。」
支持張嵩的人紛紛附和,當然也有不少已經成了李寬同黨的,出言反駁,眾人一時爭論不休。
李寬暗自冷笑。
他當然知道張嵩在打什麼主意,無非是看到紀王死了,想要轉而扶持安王登基。可對方也不想想,賀融需不需要他們?賀融如果想跟世家合作,早在長安的時候就出手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靈州去開荒?那時世人都道賀融被嘉祐帝冷落,可只有李寬看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可惜……他們兩人,終究沒有機會聯手,否則眼前這些困局,又算得了什麼?
議事結束之後,劉衷尋了個藉口來見李寬。
「李相見諒,早上我說的那些,非是有意與您作對,實在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兵部范懿跟著賀秀留守長安,如今去向不明;禮部鄭瑜一直跟著張嵩走,不提也罷;工部向來沒什麼存在感,尚書季凌,雖然出身壽春季氏,但朝中傳聞他早已是安王賀融的人,與家族若即若離,並不親近;至於刑部,原先是賀秀掌管,如今一時也沒有人選遞補。
原先朝堂上幾派勢力分立的情況,現在因為局勢動盪,死的死,散的散,竟變得七零八落,唯有李寬一人獨大。
劉衷也看出世家現在不可挽回的頹勢,所以趕緊跑來向李寬示好。
站隊這種事,自然是宜早不宜遲。
李寬不用猜都知道劉衷在想什麼,他笑了一下,隨意敷衍幾句,把對方打發離開。
劉衷前腳剛走,幕僚後腳就進來了。
「如何?」見到他,李寬的神情才多了幾分認真。
何先生拱手道:「太原、洛陽兩地,分別有兩支義軍揭竿而起,打的是驅逐異族,恢復河山的旗號,不過據在下打聽到的消息,這兩支義軍背後,似乎都有世族的支持。」
李寬點點頭:「不出意料,突厥人所到之處,以太原王氏、陳留范氏、杜陵張氏這三支受損最嚴重,現在朝廷南下,他們肯定要想法子自救,會支援義軍打突厥人,不意外。賀融那邊呢?」
何先生道:「您說的東西,我已經派人送過去了,只不過,恕在下愚鈍,這東西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
李寬笑了一下:「能起到多少作用,我也不知道,但現在賀融逼退蕭氏,以他的能力,想要剿滅蕭氏並非難事,突厥人南下,無暇顧及他,如果他想,大可龜縮在北方壯大實力,我不能讓他這麼做,否則將來是在給自己製造難題,所以要想方設法逼他出來,去跟突厥人打仗,讓他們去互相消耗。」
何先生詢問:「那興王那邊呢?萬一興王不肯服從調遣,我們該怎麼辦?」
李寬道:「只要賀融去對付突厥人,別與賀湛會合,以我現在手頭掌握的兵力,要對付一個賀湛並不困難,更何況還有衛王。」
何先生疑惑:「衛王?他不忙著隔岸觀火看熱鬧,還會聽您的?」
李寬:「衛王此人,膽小怕事,想當皇帝,又沒有當皇帝的膽子,他既然不敢自立,那就只能聽我的。」
何先生點點頭,他對李寬的判斷向來信服,自然沒有疑慮,忽然想到什麼,何先生點點頭,旋即又想到一事,遲疑道:「伏念雖未被紀王行刺成功,但一條臂膀也被斬落下來。」
李寬的笑容淡了一些。
「可惜了。難怪伏念如此恨他,還要將他的首級懸掛在城樓。」
何先生不解:「紀王明明可以脫身,為何還要去行此無用之事?」
「我這女婿,倒是有些膽色,我還以為他會臨陣脫逃。」李寬道,「打從太子不讓他去駐邊,他心裡就憋著一股火氣,說到底,還是個武夫,目光始終有局限。」
「可惜,光有膽色是沒用的,他到死,都是個糊塗鬼。」李寬想了想,「你去將這個消息,透露給紀王妃身邊的人吧。」
何先生應下,忍不住皺眉道:「但如此一來,伏念可汗怒火難消,恐怕更加不會輕易退兵了。」
李寬搖搖頭:「突厥人的優勢在關外,不在關內,你看他們入關以來,一路所向披靡,但實際上,戰線拉得太長,對他們沒有好處,反倒白白消耗自己的力量,別人以戰養戰,是就地徵兵,隨征隨打,他們以戰養戰,充其量只能徵集糧草馬匹,人卻越打越少,難不成指望被奴役的中原人幫他們打?」
何先生恍然。
……
如果不要去關心長安局勢,賀融的心情還算不錯。
林淼那邊進展順利,大軍一路打到涼州都城神烏城外,目前正與涼州軍交戰,但捷報時不時傳來,可以想見,如果一切順利,平定蕭氏指日可待。
打從蕭豫自立以來,涼州一直被視為朝廷的心腹大患,但實際上,如果朝廷傾力出動,蕭氏並不難平,只是朝廷先前顧及突厥,生怕與蕭氏結盟的突厥人會趁機搗亂,所以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現在突厥人大舉入關,反倒促成了賀融平定蕭氏的契機,也算是陰差陽錯了。
但這並非意味著賀融能省心省力,恰恰相反,這些日子他既要不時關注突厥人的動向,又要與蕭重、嬴子瑜等人商討日後討伐突厥人的路線與戰略,武器、糧草、戰馬,這些都是決定長線戰爭勝敗的重要因素,嬴子瑜和蕭重為了加緊練兵,已經接連快一個月沒睡過一個囫圇覺,賀融也沒好到哪裡去,經常徹夜研究地圖路線,研究到底從哪條路狙擊突厥人更好,這時他就會倍加想念起賀湛——對方打仗的能耐勝過他,如果有他在,賀融就不必那麼費心了。
長安那邊傳來的消息一日日地令人悲觀,有時賀融為了不影響嬴子瑜和陶暄他們籌備練兵的情緒,刻意壓下一些消息沒說,反正即使他們現在知道了也無濟於事。
盯著輿圖看久了,賀融覺得有些眼暈,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見外頭種著的薔薇,累累燦爛,恍若佳人笑,就想起還在長安的文姜,心道也不知對方有沒有跟著御駕走,現在是否平安。
一時也沒了再琢磨戰略的心情,賀融覺得胸口有點悶,就順手拿起手邊的竹杖,打算去給薔薇澆點水。
雖說那些花多是天生天養,不過天這麼熱,有點水喝總能長得更好吧?
不過賀融還未走到門口,外面便來了一名侍衛,雙手捧著一個長匣子,匣子上方,又放著一封信箋。
「哪來的?」他問。
「回殿下,信是靈州轉寄過來的。」侍衛道。
不用他說,賀融也已瞧見上頭的落款。
賀湛。
「匣子也是他寄來的?」
侍衛卻搖頭:「匣子是南邊有人送來的,對方不肯說身份,只道是殿下故人,交給門口一名小娘子,人就離開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賀融點點頭,揮退侍衛。
換作往常,賀湛來信就是他最好的放鬆時刻,兄弟倆雖然久未見面,可透過信箋,透過那些或抱怨或撒嬌的話,賀湛仿佛真就在他眼前一般。
可現在,賀融還真不怎麼願意看見對方的信。
算算日子,局勢變幻莫測,兩人竟已將近一年沒有通過信了。
他也曾有意讓人打聽賀湛的動向,得知對方一直在嶺南,便稍稍放心,但局勢越來越壞,恐怕五郎在嶺南,也坐不住了吧?
短短的一年,卻似乎比十幾年還長。
天下至此,信上肯定也不會是什麼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賀融嘆了口氣,開始拆信。
不想看,可還是不能不看。
萬一有什麼重要的事……
信封被拆開,輕飄飄拎出一張信紙。
上面大片是空白,唯有中間寫了幾個字。
為何不救?
只有四個字。
勁透紙背,可見寫信人下筆之用力,可見心中之憤懣。
沒有前因,沒有後果,但賀融知道他想問什麼。
對方想問,為什麼當初賀融明明有能力派兵去協助陳巍,阻止突厥人更進一步,卻偏偏按兵不動。
彼時,賀融雖然帶人去甘州馳援嬴子瑜,但靈州還有兵馬,若想分兵去幫陳巍,其實也不是不能做到的。
在「可出兵」與「不必出兵」之間,賀融最終選擇了後者。
這就是賀湛這四字質問的由來。
賀融看了好一會兒,面無表情,將信箋放在一邊。
他又拿起那個匣子。
匣子裡是一幅捲軸。
捲軸徐徐展開,上面卻是一幅畫。
畫工不甚精湛,看得出畫匠匆匆揮就,筆意倉促,但畫面卻清晰入眼,讓人一目了然。
明德門,曲江,青龍寺,桃花橋。
長安一景一物,盡收眼底。
只是明德門前,無數頭顱死不瞑目,被堆積燃燒。
被突厥人屠戮的百姓屍首分離,漂流在曲江之上。
青龍寺外,銘刻佛經的牆壁濺上鮮血,僧人跪在旁邊,後背卻被突厥人一刀穿胸。
桃花橋旁,一名幼童被高高舉起,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旁邊婦人抱著行兇者的腿作苦苦哀求狀,衣裳卻被另外一名突厥人撕裂盡半,肌膚裸、露,神情悲慟。
賀融的目光慢慢掃過,最後落在畫卷開頭。
《長安惡鬼圖》。
光天化日,燒殺搶掠,做盡一切醜惡之事,可不正是惡鬼行徑麼?
沒有落款,沒有署名。
從筆觸來看,並非名家所作,但這樣一幅圖,是名家與否,已不重要。
賀融甚至不用重看一遍,只要閉上眼,畫卷里的人物就已經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而且還會自動將那些人間慘劇重新演繹。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將畫軸慢慢捲起,捆好,放入匣子。
這時陶暄從門外匆匆而入,驚慌失措。
「殿下,殿下!」他喘著氣,顯是心緒難平,但看見賀融之後,又忍不住勉強想要把激動的情緒壓下去。
賀融抬眼望他,無聲示意他繼續說。
陶暄咽了一口口水,握緊拳頭,勉強鎮定下來,方才開口道:「紀王死了,陛下、陛下也駕崩了。」
賀融沉默片刻:「怎麼死的?」
陶暄道:「紀王……獨自留在長安,行刺伏念,事敗,被殺。」
他看了賀融一眼,沒敢說對方的首級被掛在城樓上的事,又道:「陛下是急病駕崩,據說與裴皇后有關,朝廷已經到了建康,並昭告天下,說、說裴皇后圖謀不軌,暗害天子。」
陶暄覺得安王的反應有點不對。
實在是太過平靜了。
平靜到陶暄甚至懷疑他沒聽進去。
但對方嗯了一聲。
然後他看見賀融將手上的匣子放倒一邊,扶著桌案準備起身,冷不防上半身往前微傾,忽然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