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融能及時趕來,其實也是因緣際會。
他與蕭重帶兵南下,蕭重否決了直接收復長安的說法,而是提出繞道蘭州,循漢水南下,先到襄州整合兵馬,再北上商州,從商州入長安。這樣的路線看上去雖然繞了一大圈,但實際上襄州與商州都有朝廷兵馬在,他們可以順道再收編一些兵馬,先前賀秀解散的那兩萬兵馬,聽說也有不少後來離開京城,逃亡商州,都編入商州刺史謝石手下。再者謝石為人剛正,當年與賀融也有過幾面之緣,有他在,賀融也可安心將後方託付。
誰知他們一行到襄州時,李寬等人前腳剛走,留下一個亂鬨鬨如爛攤子的襄州,突厥人即將來襲的消息傳得滿天飛,據說襄州刺史原也想跟著李寬他們一道走,卻被李寬拒絕,強令他留下,結果對方生怕像紀王那樣被突厥人高懸頭顱於城門,後腳就喬裝改扮帶著寵妾偷偷逃走,連刺史都不想當了。
自突厥人入關之後,戰火忽起,音信不通,尋常一封書信,由南往北需要十天半個月,到了如今,恐怕一個月也未必能送達。先前賀融等人身處甘州,對中原的情形還不甚了解,如今一路走來,方才發現人心已經混亂到了何種情形。
但這種混亂並非不可收拾,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朝廷連吃敗仗,加上許多人被突厥人嚇破了膽子,直接不戰而降,望風而逃,尤其像襄州刺史這等官吏,拍拍屁股一走,效果極其嚴重,上行下效,其他人還以為突厥人像風一樣,立馬就能到,越發惶惶不可終日,平日因有官兵管轄而不敢造次的地痞無賴也趁機出來禍亂他人,商鋪倒閉,民戶關門,市集蕭條,百姓慌亂。
這便是賀融所看到的襄州。
他在襄州停留了五日,主要是為了安定人心,收拾殘局。襄州刺史既然不告而逃,再回來自然也無官可做,賀融就提拔了襄州的長史充任刺史,這種任命本應由朝廷決定,但如今政令有些混亂,南北局勢不明朗,李寬雖然扶持幼帝登基,也已昭告天下,實際上賀融與賀湛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作不知,甚至裝作從未收到過聖旨,連李寬派去宣召的人,也都被他們扣押軟禁起來,日後對方若追究,直接二一推作五,推到突厥人頭上就是。
其實不僅是他們,就連許多地方官員,其實也並不信服新帝的存在,一來先帝死因未明,疑點重重,二來局勢混亂,政令不通,三來若論嫡論長論正統性,既有安王興王等人,又有皇長孫在,怎麼都輪不到李氏之子。許多人明面上遵從詔令,實際上卻還在觀望,希望等局勢穩定下來,再選擇站隊。
也有些人,直接就豎起義軍旗幟,立國稱王。但這樣的人畢竟少數,想要造反也得有足夠的膽量,天下雖亂,但這亂局主要因為突厥人入侵,純屬人禍。這兩年還算風調雨順,各地並未出現嚴重天災,當年季凌與賀融前往洛陽治河的效果如今終於體現出來了,去年黃河泛濫,竟也沒有衝垮堤壩,兩岸百姓無須遷徙,更無大面積的人員傷亡,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說回襄州這個爛攤子,安王既在,又有兵馬,一切自然聽從安王指使,襄州長史臨危受命,從佐官升至地方首長,正巴不得使出渾身解數立功,好讓自己這個刺史當得更加安穩,對賀融必然也言聽計從。
因此在初步穩定襄州,確定李寬短期內不可能再殺個回馬槍之後,聽說突厥人已經離開長安,賀融與蕭重就帶人北上,結果剛到半路,就收到商州謝石來信,說突厥人與商州擦肩而過,賀融他們又從地圖上揣測出突厥人最有可能走的路,準備迎面攔截,打一場硬仗。
他手下這些士兵,有很大一部分是當初在甘州之圍中打了勝仗了,再那之後一直沒有機會立戰功,隨著賀融修改戰時犒賞,他們眼睜睜看著同袍不斷立功得田封爵,心中那份歆羨眼紅可想而知,如今聽見打突厥人,反倒比其他人少了幾分膽怯,多了幾分躍躍欲試。
他們趕過去的時候,鄧州城外的局面已經如火如荼。
在伏念與李寬人馬的雙面夾擊下,賀湛的形勢一度急轉直下,然而安王旗幟一出現在戰場上,局勢再一次發生逆轉,江副將大吃一驚,還以為是賀湛與賀融早就知道他會在此伏擊,特地約好了唱雙簧的,一想到陰謀敗露,不由手腳慌亂,頓時不淡定了。
蕭重是蕭氏急先鋒,北方悍將,眾人只聞其名,卻很少與他打仗,他帶著士兵沖入戰場,猶如猛龍過江,瞬間打破了戰場格局,許多人猝不及防,直接被掀翻下馬,步兵躲閃不及,而被踩踏於馬蹄之下,賀湛正與江副將廝殺,冷不防背後長刀當頭砍來,眼看躲閃不及,就要削減當場,橫里卻忽然多出一支長、槍,竟將伏念的刀直接格開。
伏念有點意外,他雖是突厥大汗,但打仗向來親自上陣,罕逢敵手,如今卻有人能接下他這一刀,怎能不令他吃驚?
「伏念!」蕭重一眼就認出他。
伏念橫刀掃向對方腰間,大怒道:「蕭重,我與你父有盟約!」
當年東、突厥與蕭氏締結盟約,蕭豫娶了伏念的妹妹,雖說突厥女子不金貴,但有這一層聯姻在,那時候伏念又將目光放在西突厥與中原上,雙方關係的確十分緊密,蕭重押送聘禮去突厥時,還曾與伏念有過一面之緣。
蕭重冷笑:「時移世易,我不必再違心給蠻夷陪笑,痛快!」
伏念漢話說得極好,自然聽懂他在說什麼,當即大怒,怒吼一聲,長刀化為流光掠向對方。
他如今雖斷了一臂,但戰鬥力並未削減多少,也就是蕭重這等悍將還能與他在戰場上單打獨鬥,換作旁人,恐怕早已死在他的刀下。
那頭江副將與賀湛也廝殺正酣,因安王旗幟出現,賀湛下意識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人的身影,難免分神片刻,被對方覷中空隙,一槍飛來,差點正中胸口。
幸而賀湛反應極快,身體往後一仰,槍頭擦著胸口堪堪掠過,但還是挑破了衣服,賀湛感覺胸口一陣刺痛,知道對方的槍頭應該是劃破自己的肌膚了。
但在戰場上,這點小傷根本算不了什麼,他索性借勢翻身下馬,長刀斬向對方的馬蹄。
馬嘶鳴著抬高前蹄,江副將不得不躍下馬,以免被掀翻摔落。
沒了坐騎,兩人短兵相接,肉身相搏,此時長、槍就有些施展不開,江副將一不留神被賀湛一刀划過臂膀,手臂微抖,長、槍差點脫手。
賀湛步步緊逼,刀花若漫天飛舞,絢麗卻充滿殺氣,宛如修羅再世,氣勢逼人,逼得江副將步步敗退,最終失了兵器,賀湛趁其不備,用胳膊箍住對方脖頸一把往後拖,在對方還未來得及反應之前,長刀已經從背後貫穿他的前胸。
江副將睜大眼,看著鮮血從自己胸口狂噴出來,臉上表情依舊凝固在尚未來得及反應的震驚與恐懼之中。
賀湛眼也不眨,直接將對方頭顱砍下,然後隨手抓住自己身旁的一個突厥騎兵,將他扯落下來,然後擰住韁繩飛身上馬,將江副將的頭顱高高拋起,吼道:「江隆已經授首,還有誰想附逆?!安王興王皆在此,降者不殺!」
「安王興王皆在此,降者不殺!」
「安王興王皆在此,降者不殺!」
戰場上響起一聲又一聲,很快傳遍每個人的耳朵。
江副將麾下的人馬果然士氣動搖,很快有人喊道「我是朝廷的人,不打了」,直接將武器往地上一扔。
他們生怕不小心被安王或興王的人誤傷,所以趕忙丟下武器投降,卻忘了戰場上還有突厥人,混戰之中,那些殺紅了眼的突厥人,誰還記得江副將是過來幫他們的,當即就有不少投降的士兵死於突厥人的屠刀之下,剩下許多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賀融沒有加入戰場,騎著馬離得不遠不近,見狀微微皺眉,向身旁的傳令官快速說了幾句。
幾名傳令官隨後領命,執令旗飛奔而去,大喊:「安王有命,殺突厥者,將功折罪,殺一抵百,既往不咎!」
賀湛聽見那句「安王有命」時,心中一動,差點中了敵人的偷襲,幸而他反應快,憑身體本能躲過。
那頭蕭重與伏念的打鬥還在繼續,蕭重沒有料到伏念失了一臂之後,竟還強悍如斯,兩人交戰數百回合,他已感覺有些疲憊,對方的力氣竟還似絲毫不減,非但沒有半分減弱,反倒越來越強,蕭重幾回差點接不住手,身上早已添了數道傷口,血一直沒幹過。
這才是突厥可汗的真正實力!
蕭重早就聽說伏念是曾是草原上最厲害的勇士,當年在與他那些叔伯兄弟爭位的過程中,沒少親自動手,統一突厥時,更是親自帶兵西進,如旋風般席捲整個突厥,斬落西突厥最厲害的大將,突厥人崇拜強者,所以他能如此之快統一突厥,與他本身的悍勇也有很大關係。
但當伏念決定深入中原的那一刻,就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
這個問題,蕭重記得,安王曾與自己和嬴子瑜他們說過,伏念有入主中原的野心,也有與之相配的實力,卻唯獨少了一種最重要的東西:王道。
哪怕伏念的漢話說得再流利,他也從未站在中原的角度上思考,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突厥的利益,所以眼睛能看到的,自然也只有如何攫取中原利益給突厥。
而天下漢人是殺不盡的,如此一來,伏念所做的一切,即便沒有安王興王,遲早也會有別人起來反對,如今在北方洛陽等地揭竿而起的義軍,正是最好的說明,那些人固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但歸根結底,打的依舊是驅逐突厥的大義旗號,可見突厥人的所作所為,根本無法長久。
哪怕有李寬與之勾結,也無法改變伏念或遲或早,註定失敗的結局。
這些念頭從腦海里一閃而過,一道人影伏念背後從天而降,一刀劈向伏念。
後者正被蕭重死死纏住,根本脫不開身,即便感覺到背後的凜然殺氣,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在短短瞬間作出判斷,右臂格擋住蕭重的攻勢,身體往側面傾斜,試圖避開身後的攻擊。
但他忘記了,自己已經沒了一條胳膊,失衡讓他根本控制不住身體,這一傾斜,反倒往蕭重的方向倒來。
蕭重看準時機,隨手將長、槍拋開,抽出隨身短刀,挑向對方手腕,刀刃鋒利無比,蕭重去勢又快,竟將伏念一隻手齊腕斬斷。
那隻原本握住長刀的手霎時掉落在地上,與千千萬萬死在戰場上的普通士兵無異。
伏念慘叫出聲,雙目通紅,面容猙獰仿佛厲鬼,血從他的傷口噴出,霎時濺了蕭重滿頭滿臉。
「大汗!」
一匹快馬迎面飛掠而來,一把抓起伏念,將他安置在身前,幾乎不作提留,帶著他就往戰場外面飛奔。
其餘突厥騎兵似早有準備,紛紛簇擁過來,護著那一騎飛速撤退。
這一退,自然大勢已去,夕陽西下之時,突厥人以潰敗之勢結束了這場戰役。
賀融與賀湛的兵馬長途疲憊,追上去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所以賀湛下令收兵。
贏的人也並未見得多高興,這場仗本來不該發生,那些突厥人,早在雲州時就應該被攔下,會發展至今日,全因朝廷決策的失敗,一步錯,則步步錯,下棋滿盤皆輸,大不了重開一盤,但天下一輸,丟的卻是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譚今與蕭重雖然頭一回見面,但有賀融這一層關係,兩人也不算陌生,彼此見過禮之後,很有默契地將殘兵傷員匯聚成一處,再分批押送江副將底下的降兵入城。譚今不是不知道興王與安王如今關係有些古怪,但以他的立場,眼下說什麼都不合適,騎在馬上遙遙回頭看一眼,見兩人還留在城外,不由心生擔憂。
「先前,安王殿下吐血了。」蕭重忽然道。
譚今心中一抽:「怎麼回事?」
「你不是早該料到的嗎?因為興王的那封信!」蕭重沒好氣,即使他知道不該怪在對方頭上。
譚今苦笑:「當時長安淪陷,陛下駕崩的消息傳來,興王殿下悲痛欲絕,我們勸不住,也不敢勸。那封信……唉!」
哪怕安王的確有自己的私心,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保存實力又有什麼錯誤?脫開朝廷臣子的立場,譚今曾在私底下與周翊議論過,都覺得安王所作所為,其實是能理解的,作為一個上位者,一個手握兵權的皇子,不管於公於私,安王要考慮的事情只多不少。
自然,站在興王的角度,同胞兄長橫死,親生父親駕崩,都城淪陷,家國幾乎不保,對安王的狠心絕情,難免會有怨憤。
但譚今和周翊並不希望這兩兄弟發生嫌隙,如今時局動盪,非有人出來力挽狂瀾不可,這個人選,不是安王,便是興王。他們更希望兩人能聯合起來,不管最後誰是問鼎的那一位,合總比分好。
然而人心從來多變,他們也無法保證,安王與興王分開這麼久之後,還能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兄弟情長。
譚今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種連對周翊都不敢說的猜測,覺得興王說不定是故意寄那一封信,去激怒安王的。
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人心就太可怕了。
想及此,譚今忍不住又想回頭望一眼。
可離得太遠,已經看不見人了。
「要不,我出城看一眼?」他不確定道。
「算了,」蕭重搖搖頭,「殿下有分寸的,讓殿下他們自己解決吧。」
反正無論結果如何,他必然會站在安王一邊,這是毋庸置疑的。
城外,草木搖曳,衣袂飛揚。
賀湛單手拄劍,與牽著馬迎風佇立的賀融遙遙相望。
他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兩人相隔並不遙遠,可這一段距離,中間卻似有千山萬水,令賀湛邁不開步伐。
他看見賀融眼角的風霜與疲憊,看見他衣領還未來得及拂去的塵土。
他想問對方這幾年過得好不好,想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特意趕來相救?
可轉念又想,三哥怎麼可能料事如神,知道自己在這裡,必然是巧合罷了。
賀湛在心底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嘲笑了一下。
他面無表情,似有千年未融的堅冰,任是再多言語,也無法令其消融。
賀融凝視半晌,暗嘆一聲,心頭慢慢冷下去。
他片言未出,牽著馬轉身離開。
看見他離去的一瞬間,賀湛的心臟幾乎停頓不動,想也不想就大喊:「站住!」
賀融當然沒有停住腳步。
身後傳來腳步飛奔踩踏草木的動靜,下一刻,他從背後被人緊緊抱住。
「我讓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