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三四十歲的男子被士兵押進來,推至階下,他們無一例外雙手被反綁,模樣很是兇悍,眼下卻垂頭喪氣,完全受制於人,不復往日橫行霸道的作派。閱讀
譚今居於上位,看著他們落魄的樣子,笑眯眯道:「看來你們近來過得很是不錯啊,個個都穿金戴銀了,要是再晚些時候圍剿,是不是都要自立稱王了?」
這幾人都是附近山林的賊匪,突厥人入關與朝廷南下,造成北方好一陣動盪,一些有節氣的地方官還算恪盡職守,不肯擅離守土,但也有不少官員趁亂跟著帝駕南下,生怕被突厥人禍害。沒了朝廷任命的官員,一些地方大族不得不聯合起來暫時取代衙門進行管轄裁決,然而亂世人心浮動,許多平日裡偷雞摸狗的地痞流氓就趁機糾結同黨嘍羅,落草為寇,打家劫舍,因著人心惶惶,世道動盪,這些人反倒如魚得水,日子比從前還要滋潤許多,有些人直接與山賊勾結,用打劫百姓得來的錢財招納手下,將寨子越做越大。
賀融他們這次回長安,路上順道就收拾了不少這樣的山匪,同時安撫那些群龍無首的州府,佐官還在的,先讓佐官充任主官,再根據表現來提拔,佐官不在的,便從當地再挑選較為合適的人選。
實際上,突厥人來勢洶洶,的確讓許多人心驚膽戰,但有識之士都能看出,突厥人固然兇悍,卻絕不可能在中原久留,遲早都還是要退回關外的,但大亂之後才是群魔亂舞之時,別有用心者都會趁機興風作浪,如太原、洛陽兩地的義軍,看起來聲勢浩大,實則背後就有世族在搖旗吶喊。面對這種局面,如何安撫人心,恢復秩序,則是需要朝廷當先考量的問題,一旦朝廷無力處置,或者忙於內鬥,又有梟雄趁亂而起,這個王朝的氣數也就到盡頭了。
而最苦的,無非還是百姓。
在譚今看來,如今有安王在,朝廷的氣數就不算完,說不定還有些中興氣象,只因安王行事冷靜縝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心中自有一道桿秤,而這些正是為人君者所最需要的。
換作別人,可能生怕長安被誰先占了,自己落了下風,二話不說先直奔長安再說,哪裡管得了沿路這些亂象,但他們這一路偏偏走得既穩且慢,一處都收拾乾淨了,才往下一處走,這樣看上去固然繁瑣,但既能讓沿途的地方官體會到安王之威,為安分守己者吃定心丸,也為蠢蠢欲動者敲警鐘,同時也是為以後執政清理了許多後顧之憂,不致出現政令不通的尷尬局面。
像現在,這幾個山匪被押著立於階下,正是他們路過萬年縣時順道收拾的,這些個小人物自然不需要安王親自出馬,連譚今坐在這裡親自審問,都是抬舉他們了。
萬年縣縣令倒沒有跟著逃跑,只是當時突厥人劫掠長安時,他嚇得躲去郊外了,事後才回來,結果縣裡已經被當地大族把控,他鎮不住場面,差點淪為傀儡,所幸安王到來,二話不說先殺一批人,把人心給嚇住鎮住了,又留下些糧食,將當地糧價給平抑下來,朝廷這才重新奪回話語權,縣令也不敢再裝孫子,趕緊賣力幹活,生怕安王一個不快就將他給撤了。
譚今沒有審問這些山賊的興趣,說了兩句便揮揮手,讓人帶下去,有本朝律令在,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縣令見他心情好像還不錯,就笑道:「聽說殿下最近腿腳有些難受,下官特地尋來一位大夫,是縣裡專治骨科的,不知殿下那邊……」
譚今打斷他:「殿下的事情不用你多操心,伏念已死,突厥人已經開始往關外撤離,不會再有外族進犯,你要謹記殿下先前交代過你的話,萬年縣是長安門戶之一,須得好生經營,不要因為怕得罪大族,就不肯謀事。」
縣令忙拱手應是。
伏念是在北撤途中,傷勢過重不治而亡的。賀融他們得到消息時,突厥人已經起了內訌,據說當時內部分作兩撥,一撥是原先伏念的心腹,想要留在北方統治,另外一撥人卻認為突厥人的老家始終在草原,而且覺得中原人族別有異,必定離心,殺又殺不完,反正他們這次搶來的財物奴隸已經足夠多,就算退回關外,也足夠吃喝幾年,以後再像從前一樣入關來搶就是。
後來主張退兵的勢力占了上風,經過一番內部爭鬥,新可汗阿史那遲都上位,他甫一上位就下令退兵,蕭重則是在這個時候帶人追擊過去,雙方發生過幾回衝突,有輸有贏,但因突厥人搶來的財物奴隸實在太多,嚴重影響了行軍速度,反倒發揮不出突厥鐵騎的優勢,時常被蕭重圍打,加上突厥內部人心思歸,漸漸就處於劣勢。
為了能夠加快回去的步伐,遲都不得不命令手下丟棄一些奴隸,蕭重趁機向突厥人提出談判條件,朝他們索要被擄走的奴隸,並稱若是突厥人願意放歸所有奴隸的話,他可以讓他們平安回歸突厥。
蕭重這樣做,也是出於賀融的授意。突厥人捲走的財物里,多數是金銀飾品以及瓷器,這些東西雖然貴重,對民生來說卻並非不可替代,而且突厥人將這些東西帶回去,無非也是出於上層貴族享樂的目的,不會給中原構成太大威脅,但放歸奴隸,讓他們回鄉團聚,則有莫大意義。一方面大亂過後,田地荒蕪,急需勞動力去開墾,另一方面失散的親人得以團聚,必然會令他們對朝廷重新歸心。天下民心安定,有地可耕,有糧可食,自然也就不會跟著山匪去作亂。
如此要人而舍財,也是給突厥人留一條後路,否則他們被逼走投無路,再奮起反抗,反倒棘手——以中原如今的形勢和賀融手上的實力,還無法徹底放開手腳與突厥人一戰。
回到眼前,譚今與萬年縣令說了兩句,便讓對方退下,他自己則起身往後堂走去。
賀融正在那裡批閱公文戰報,頭也不抬,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便道:「那幾個蟊賊都料理好了?」
譚今恭聲應道:「是,這等小賊,手到擒來,不過下官覺得,萬年縣令有些膽怯怕事,擔心殿下走後,他鎮不住場面,又會被那些大族攥在手裡。」
賀融擱筆抬首,有點無奈:「若是貿然派個外來的,更會因弄不清狀況而受蒙蔽,前些天我已經殺了一批人,雷霆過後,正該用上春風化雨的手段,總不能一直打打殺殺,那縣令好歹在本地待了幾年,那些人剛被我震懾過,也不敢太過分的。」
譚今感嘆道:「時人都道亂世官難當,殊不知之後治亂安民,才是最考驗能力的。」
賀融微微一笑:「這話說得好,不過人都是磨礪出來的,能被選為官員,必然都有其能力,真正魚目混珠的極少,大多數都是因為懶怠而平庸。」
雖然知道安王只是有感而發,但譚今不免想起從前的自己,心道若不是遇上安王,自己現在也是窩在一隅只求安穩,不思進取的人。
「也不知南方那邊如何了,希望周翊能守住嶺南,別讓那些南夷人跟著李寬作亂。」他道。
賀融看了他一眼:「這是思念老友了?」
譚今臉上一熱:「殿下說笑了,那傢伙在我身邊時,成日就知道擠兌我,我巴不得他離得遠遠的呢!」
賀融道:「嶺南經過撥亂反正,又有桑扎在,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說到底,南夷人與中原百姓無異,大家若日子好過,誰又會吃飽了撐著,跟著謀逆生亂?」
譚今朗聲應是,旋即臉色有些遲疑,似有些話想說,又還在心中斟酌徘徊。
賀融看出來了:「有話直說。」
譚今猶豫道:「殿下當知下官一片忠心,絕非挑撥好事的小人之流,下官也知道您與興王兄弟情深,不容他人離間,只是興王畢竟在外多年,身邊很是聚集了些人,時局一亂,他們難免也生出些心思,就怕會去慫恿煽動興王,影響兩位殿下之間的情誼。」
賀融似笑非笑:「你這番話,打從五郎在時就想說了吧,憋了這麼久也不容易啊!」
譚今臉紅道:「殿下明察秋毫,下官無話可說。」
「我知道他身邊的確有些人,性情很不安分,甚至還想讓五郎黃袍加身,好掙個從龍之功。」
賀融如此痛快直白,反倒讓譚今有些摸不透。
殿下這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他斟酌言辭道:「殿下英明,您若是不好出面,在下可以去請裴皇后……」
從前先帝每每遲疑不決時,都會向裴皇后問計,更難得的是,裴皇后非但不以此玩弄權柄,反倒主動退讓,為安定社稷,在宗廟立嗣上也從不含糊,深得朝廷上下敬重,哪怕是李寬,雖然將先帝的死栽在裴皇后頭上,說她外似賢良,內藏奸狡,但也沒法否認裴皇后這些年來的表現,所以裴皇后弒帝一事,其實真正相信的人並不多。
若是將來安王登基,裴皇后自然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請裴皇后出面料理興王殿下身邊的幾名將領,也可避過兄弟直接衝突,生出裂痕。
賀融卻搖搖頭:「不必如此。」
「殿下?」
「五郎不是小孩子了,他也有自己的主意,更非耳根子軟的人,用不著我事事為他出頭,替他做主。他肯捨棄自己經營的一切,向我拱手稱臣,足可表明心意,若是我還不信他,就算現在他不反,以後他也會反的。」
譚今聽得心驚膽戰:「這……」
賀融拍拍他的肩膀:「乾坤之大,能容萬物,何懼風雨摧折,人心變化?退一萬步說,若連他也不能信,天下還有誰人可信?」
譚今想想也是,雖說天家兄弟鬩牆,父子反目乃是常事,可也不是沒有例外,興王自小跟著安王的情分,不是他這個外人能置喙的。
賀融道:「聽說皇后產下一位小皇子,他們旅途勞頓,十一郎幼小嬌弱,容易生病,你先我幾步入城,尋個醫術好些的大夫,以備不時之需。」
譚今答應下來,隔日就帶了些人先行出發前往長安。
事實上裴皇后他們行程比譚今還更快一點,在譚今還未抵達之前,他們就已經入城,甚至還碰上了意外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