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為何憂愁?」客人走了,阿生揉揉跪麻木的小短腿,改成抱膝而坐的姿勢。
曹騰將她提到矮榻上,親自給她揉腿。「逞強什麼?骨骼尚軟,就學大人正坐,也不怕將來腿型不好看。」
阿生撒嬌:「祖父~祖父憂愁,可是和一個叫梁冀的人有關?」
曹騰長嘆一聲,終究禁不住阿生反覆糾纏,將幾十年的彎彎繞繞給她講了。按照阿生的理解,事情是這樣的:
梁冀是當朝外戚,梁太后的兄弟,在朝中一手遮天。
先帝去世後,繼位的小皇帝才阿生這麼大,沒過多久就夭折了。
梁氏外戚為了繼續把控朝政,從宗室里挑了個八歲的小朋友當皇帝,梁太后仍然是梁太后,梁冀仍然是大將軍。萬萬沒想到,這個八歲的小朋友聰明得很,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是傀儡並表達了對梁冀的不滿。梁冀一想不對,就把剛上任的小學生皇帝給毒死了。
這一段聽得阿生目瞪口呆。說讓皇帝死就讓皇帝死,梁冀是個牛人啊,而東漢的皇帝……好可憐。
小皇帝二號死了,皇位怎麼辦?那就繼續從宗室里挑人唄。這回梁冀學乖了,年齡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人別太聰明。挑來挑去就挑中了一切資質都平庸的當今聖上。梁太后還是梁太后,梁冀還是一手遮天的外戚。
如今的皇帝確實平庸,到今天為止已經給梁家當了十年傀儡了,從十幾歲的小少年長到二十幾歲。伴隨著梁冀越來越膨脹,宮裡朝堂都是他的黨羽,品行端正的人處處遭到排擠打壓。皇帝再平庸,但梁冀這個外戚,是要取人性命的啊。
如今像種暠這樣的反梁人士被提拔,就是一個信號。皇帝與梁氏的矛盾逐漸浮出水面了。未來幾年,雙方的鬥爭只會越來越激烈。
「那我家是站在哪一邊的呢?」阿生仰頭問。
曹騰嘆息道:「我和你祖母,都是梁太后宮中的舊人。」
阿生心裡咯噔一下,天生梁黨啊。
「太后是個賢良淑德的女子。早年梁冀殘害忠良,太后多有下旨赦免。長樂宮前喊冤之人,日益不絕。我當時為長樂太僕(太后的大管家),替人進言結下不少善緣。種暠因得罪梁冀而遭陷害,也是那時的事。然而太后終究只是一介女流……」做不出將嫡親兄長一擼到底的事。
「梁太后薨,再無人可節制梁冀。」
懂了懂了,原先梁黨分兩派,梁冀為首的為所欲為派和梁太后為首的溫和派。有溫和派的調節,矛盾還不突出。可惜梁太后七年前死了,梁冀就成了沒有籠頭的野馬,朝著獨夫民賊的道路狂奔不回頭了。
阿生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這是要帶著大家一起死啊。
皇后也姓梁。按理說,梁皇后該接過梁太后的旗幟,起到約束外戚的功能。然而當今這位皇后,蠢、毒且丑,整一個女版梁冀,別殘害皇子皇女就謝天謝地了。要知道,皇帝二十六了竟然沒有一個兒子活下來你敢信?
如今的梁家如烈火烹油,殺大臣殺妃嬪跟玩兒似的,但這何嘗不是最後的輝煌呢?畢竟梁冀已經在全國範圍內引發眾怒了。
梁冀的輝煌歷史讓阿生想到一個人,董卓。
梁卓你好,梁卓再見。
「跳車。」阿生迫不及待地跟祖父說,「梁家必倒。」
曹騰詫異地看她,雖然知道她早慧,但阿生還是每天都在突破曹騰對神童的認知極限。「你父親都不敢說梁氏必亡,你怎麼就能這般肯定?」梁黨太過龐大,牽涉到太多人的利益。皇帝想將梁氏連根拔起,估計朝堂上就沒人了。
或者皇帝勝,朝廷大洗牌;或者梁冀再殺一次皇帝,再換一個傀儡。勝負五五開。這就是倒梁派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皇宮和駐京部隊全在梁冀手中,把梁冀逼急了弄死皇帝,梁皇后升級成梁太后2.0版,梁家還是禮法上挑選繼承人最有話語權的家族。
阿生可愛的小臉上全是嚴肅:「皇位永遠有人坐,而梁冀終究會死。除非梁家改朝換代,否則只是生前清算和死後清算的差別,以及被哪一任皇帝清算的差別。」
已知條件一:劉家王朝沒有被梁家王朝取代。
已知條件二:梁冀在後世半點名氣都沒有。
推論一:他也沒翻出什麼大浪,比如造反弄死一個成年皇帝。
推論二:梁冀大概率會在當今皇帝手上玩完。
所以阿生才會如此焦急。
曹騰已經陷入沉思。種暠前來示警也是同一個意思:早做打算,早日從梁家這輛失控的破車上跳下來。但這對於天生梁黨的曹家來說何其難啊。跳車太快,來自梁家的報復暫且不說,背叛舊主的名聲足夠曹家三代抬不起頭了。
祖孫兩個相顧無言。梅園的暖閣四季如春,阿生卻覺得寒氣順著背脊而上。她此時無比羨慕懵懂的哥哥吉利,還有仍在為宅斗撕逼不止的女人們。
無知是一種幸福。
「總歸還有幾年太平日子可以過。」曹騰最後說,「你有祖父和父親,若要你來操心,那我們真可以羞愧至死了。」
阿生順從地點點頭,她相信爺爺這個老江湖。既然爺爺說還有幾年的太平,那想來至少近期是沒事的。只是,得慢慢同梁黨疏遠起來,同時尋找跳車的契機。
「你要的匠人和農夫找到了,都是帶家人的。正在阿青手下教禮儀規矩,等出了正月就把人帶來給你看。」
阿生心中一喜,點頭如搗蒜。「好!」她下意識放開了令人不快的政治問題,「我在屋裡看上兩個婢女,管水的阿文與管香的阿香,祖父幫我瞧瞧。」
「又從家裡挖人?」
「呃……有一個是母親的帶來的陪嫁。」
「那你得跟你母親說啊。」
阿生低頭對手指:「母親啊……」
曹騰低頭觀察小孫女的表情:「怎麼?阿丁對你不好?」
「也沒有不好……只是她更喜歡阿兄。唔……這麼說罷,她在阿兄面前常犯蠢,吃完午飯就塞點心啦,進了暖閣又加衣啦,或者說些不知所謂的話。但面對我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一點都不出錯。如今她就單單喊阿兄去前頭玩,不帶上我。雖說我也不樂意跟來作客的夫人們說些討巧話……」
阿生絮絮叨叨,她沒有多少失落或者難受的情緒,更多的是傾訴欲作祟,想借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調節心情。曹騰看出來了,因而沒有打斷她,只是輕輕摸她的頭。
作為神童的阿生給了丁氏很大壓力。丁氏本來就是個敏感的人,處理事情一團糟兼看不清形勢,不意味著她就不敏感。阿生鄙視丁氏的眼界,阿生厭煩母親的言行舉止,丁氏都能感覺到;反過來,阿生的聰明對丁氏來講太具有攻擊性,而阿生的外表……讓丁氏自慚形穢。
相比之下,小吉利就要貼心多了。雖然男孩子比較皮,但照顧起來也很有成就感。看他一口一口地叫「母親」,丁氏心中就會充滿育兒的滿足感。再加上無論傾訴什麼煩惱都可以收穫他毫無原則的偏袒,丁氏就更加喜歡逮著吉利說話。
她的心態曹騰完全可以想像到。吉利,就是「有再多毛病都是自家的狗娃」;而如意呢,「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驕傲,管不了也怕管得不好」。
能怎麼辦呢?人心是最難的。
「主人。」青伯突然從門外進來,「出事了。」
阿生閉上嘴,停止了無意義的絮叨。
「小大郎君打傷了郎君新得的舞姬——舞姬是梁公子送給郎君的,現在席上鬧起來了。」
曹騰拔腿就往外走。阿生小跑著跟在祖父身後,邁著小短腿呼呼喘氣:「梁……梁公子是?」
「梁胤,梁冀的嫡長子。」
曹騰越走越快,幾乎步履生風,以他的年紀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阿生追趕不及落在後面,她連忙攀住青伯,讓青伯抱自己走。
梁冀的兒子大鬧曹府,這事如果能處理得好,就是一個跳車的伏筆、疏遠的藉口啊。吉利小哥哥怎麼會想到去打傷梁公子贈送的舞姬?這運氣,簡直天選之子啊有沒有?
阿生是內心火熱地進去的,然而宴會場中的情形給她當頭一盆冷水。
便宜老爹給吉利狠狠一巴掌:「逆子,還不給梁公子道歉。」
阿生:什……什麼?
曹嵩極為謙卑地給梁胤行大禮:「小兒無知,冒犯了公子。願以美妾謝罪。」曹嵩後宅最美貌的錢氏被推了出來,意思是獻給梁胤了。
喂喂喂,老爹你跪舔得過了啊還怎麼翻臉?
梁胤冷笑:「別人用過的女人我可看不上。」刀劍一拔,錢氏血濺當場。
丁氏發出一聲尖叫,白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曹嵩臉色都白了:「這個不好,換一個就是了。滿府的婢女,隨公子挑選。」
阿生慘不忍睹地閉上眼。
豬隊友,非要把自己擺成梁家的走狗嗎?這局面,就算是爺爺也沒法扭轉了吧。浪費了天命哥哥創造的大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