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朐縣

2024-08-31 08:43:31 作者: 冰糖松鼠
  阿生本以為,她能在徐州沿海見到一座具有海濱風情的城市,就像她自己治下的南島海口、琉島高雄港,或者威海、大連那樣的:有陽光、沙灘,各具特色的沙地植物,以及隨處可見的販售海產的小商販。若是海上運輸更加發達一些,則還有忙碌的碼頭和絡繹不絕的商隊。

  然而事實上,一直到她進入朐縣境內了,陽光沙灘還沒影,反而是遠遠看見了一座山。

  山?

  「仲華公請看,」糜竺自豪地指著那座縣城背後的大山說道,「這便是郁州。郁州在海上,唯有渡船可達。上有花石飛瀑,恍若仙境。」

  從小在內陸長大的諸葛亮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巴巴地朝那山看了好幾眼。但他還記得自己是看不起糜竺這個苟且偷生的,於是又故作正經地將目光收回來,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小老頭模樣。

  剛好這時牛車因為碾到了地面上被雨水沖刷出來的石頭而狠狠顛簸了一下,害得小諸葛亮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可沒咬到舌頭,卻是磕到了牙齒。連著口腔壁上的嫩肉一起遭殃。

  「小老頭」一秒破功,淚眼汪汪。

  糜竺沒忍住,嘴裡發出一聲「哈」的輕笑,雖然他立馬就閉上了嘴巴,但依舊收穫了一個奶凶奶凶的白眼,還是閃著淚光的那種。

  「阿亮是磕到哪裡了嗎?我看看。」女子從厚厚的軟墊上起身。

  少年彆扭地掙扎了兩下,然後還是紅著臉張開了嘴。

  「沒有出血。」她仔細檢查了一陣才下結論,「阿亮的牙齒饞肉了。中午紮營的時候用肉脯給你熬些粥。」

  諸葛亮迫不及待地捂住嘴,大著舌頭說道:「哪裡就要這麼麻煩了?我說過我很好養的。」

  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就你這麼多臭毛病,還敢說自己很好養?

  然而某個臭毛病多的小子毫無自覺,仰著一張帥氣的小臉蛋:「曹子,你知道郁州嗎?」

  「《秦始皇本紀》所載:『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這裡所說的朐界,就是朐縣。朐縣臨海,是秦時疆界的東大門,海外有山,古稱隅夷,即上古傳說中的日出之地。後來逐漸有人登島,神話之說畢竟縹緲不可追尋,便改稱郁州,也叫都州。這兩個名字都是《山海經》中所記載的。」

  「曹子真是淵博。」諸葛小徒弟目光閃爍,嘴角微撇,「我是讀過《史記》的,但《山海經》全本難得,兼之家中長輩以為它荒誕不經,因此我不曾讀過。」

  這孩子拐彎抹角地說什麼呢?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知識少對不對?阿生嘆了口氣:「後頭丙字號書箱第九格里裝的就是了。」

  諸葛亮揉揉臉,大約牙還是在疼,但臉上的笑意卻是掩不住的:「多謝曹子。」

  「馬上就要紮營了,你莫要沉迷。」阿生在他身後喊道。

  「諾——」

  典型的熊孩子應付式回答。阿生坐回到她的軟墊上,揉揉太陽穴,然後朝糜竺歉意地一笑:「我是第一次照看這個歲數的孩子,讓您見笑了。」

  她越是客氣,糜竺心裡就越發忐忑。諸葛亮要拜曹生為師的事,此前他們徐州上層人士都紛紛猜測,總結下來無非是覺得諸葛家有意攀附的占大多數。

  且曹生名義上是收弟子,其實明眼人都知道,這弟子跟養子也差不了多少了。是曹操為了安慰她膝下空虛令徐州各方捧場的,不然也不必特意找父母雙亡的孩子了。


  既然是找養子,那自然是五歲以下的最好,能養熟。但諸葛亮呢?已經十二、三歲了,眨眼就是十四成童,半個大人了,再過兩年都能議婚了。這怎麼看都不是合適的年紀。

  因此,大傢伙都等著看諸葛家的笑話呢。卻不想,曹生不光收下了這個孩子,看著相處還頗為融洽。

  「子仲家中也有這般年紀的孩子嗎?」阿生突然的發問,將糜竺的思緒拉回來。

  「竺的嫡長子已經八歲了,倒是於騎射上有些天賦,卻不比諸葛家的孩子通詩書,知古今。」

  「我阿兄的幼子有叫彰的,也是一把子好力氣,不喜歡讀書。不過如今是亂世,亂世出英雄,將來未必就比喜文的孩子差了。」

  「哪裡敢和曹家的公子相比啊?」糜竺連忙說,「只盼他能正經有個官職,比我這連累主公的人強就成了。」

  這話說出來,是有幾分實誠的。糜竺沒有掩飾他希望下一輩獲得更高政治地位的期望。

  阿生瞅了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

  日上中天,照在泥濘的道路上。這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從一座名叫朐山的小山下蜿蜒繞過,通往海邊的朐縣縣城。

  因為靠近城市,道路上終於熱鬧起來,其中不乏挎著籃子的農婦或是挑著扁擔的小販,再就是響著鈴鐺聲的牛車和馬車。

  就比如,在距離煮著諸葛亮的肉粥的篝火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就有一輛陷在泥坑中的牛車。拉車的老牛年事已高,任憑鞭子抽打,就是噴著氣不使力。

  小亮捧著粥碗,學侍衛們的樣子在篝火旁邊做亞洲蹲,同時,時不時就抬頭看一眼仍堵在路中央的那老牛車。

  剛剛跟隨曹生旅行的時候,他還以為這是個刻板守禮的人,在野外也要建個台子焚香的那種。然而……所謂的偶像就是用來打破的。

  偶像不光是用來打破的,偶像還能教壞人。曹子都隨便找了個石塊學胡人坐了,我蹲一下怎麼了?我這叫跟群眾打成一片。

  諸葛同學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剛剛被牙磕到的地方還因為肉粥的溫度而隱隱作痛。但蛋白質與碳水化合物的味道淹沒了那點不適,大約是心理作用吧,他覺得自己是真有些饞肉了。

  一碗見底,他又給自己撈了一碗。而那頭老牛還趴在泥坑裡阻塞交通。

  同在旁邊吃飯的糜竺先看不過去了。「諸葛公子,不派人去幫忙?」

  諸葛公子喝粥,稀里嘩啦的,就兩顆眼珠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老牛旁邊越聚越多的行人,以及越發氣急敗壞的牛主人。好一會兒,他才擦擦嘴,大發慈悲地回答糜竺的話:「糜家主為什麼不派人去幫忙呢?」

  「這……仲華公還在這裡……」

  「助人為樂的事情,且不過舉手之勞,難道曹子會阻止你嗎?」阿亮伸了伸腿,防止腿麻。

  糜竺搖搖頭:「諸葛公子真是膽大。我聽說下位者不能在上位者面前過度表現,這會搶了貴人的名聲。」

  諸葛亮:「你第一個說這話,就已經搶了貴人的名聲了,去吧。」

  得,年近四十的糜竺嘴上沒贏過年近十四的諸葛亮,只好帶著家丁,一步三回頭地往官道方向走。

  「那我去了啊?」

  諸葛亮站得像個的送客童子:「你去吧。」


  糜竺:……我怎麼感覺像是要被坑?「我真去了啊?」

  諸葛亮:「你真的可以去了。」

  糜竺:……

  「哈哈哈哈。」這兩人的互動逗得曹家的侍衛們樂不可支,「阿亮小郎君莫要捉弄他了。」他們自發分出四個人,跟隨糜竺去道路上幫忙推車,這才解決了糜竺所糾結的搶功問題。

  「一,二,推!」

  「一,二,使勁!」

  「一,二,……」

  伴隨著拖泥帶水的「嘩啦」聲,老牛終於被推出了泥坑。它布滿鞭痕的鼻子裡發出悶長的一聲「哞」,尾巴甩了甩,甩落泥點無數。

  「可算是出來了,老伯,你可得謝謝糜家主。」

  「到底還是糜家主和氣。」

  「哪裡哪裡?全賴仲華公的護衛相助……」

  「糜家主就不要客氣了。曹家再大,畢竟是外來的。沒有同鄉的糜家主關照,仲華公也注意不到我們這些小民小難。」

  ……

  伴隨著寒暄聲,原本擁堵的人流開始移動。陽光越發好了,照在濕漉漉的綠色植被上,顯得泥濘的官道仿佛大地上的一條疤。

  「曹子。」諸葛亮跑到阿生的車轅旁,「你瞧他們,一些小恩小惠就滿足了,朝著糜家感恩戴德呢。」

  阿生拍了一下他滿是促狹主意的腦袋:「那要是你呢?」

  「治標不治本。地面上老大一個泥坑看不見?拉出這輛車還會有下一個陷進去的。最起碼把坑填上吧。」諸葛亮捂著頭說。

  「哦。」

  「但道路年久失修,填了這個坑還有那個坑。說到底還是曹子最有遠見,修路第一。陽都、東安的人本是最幸運的,道路率先修到他們家門口,可他們對曹子的感激卻還比不上對糜氏之流。」諸葛亮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世間愚昧之人太多,只識小慧不知大恩,我才生氣。」

  阿生看著這個彆扭的孩子,再一次為他的敏銳所驚訝。「阿亮,太陽光照萬物,才有草木生長,鳥獸因之活命,卻很少有人會想起來去感激它。為政者做出的善績,到了像太陽一樣司空見慣而不被人想起的地步,那才是最高的褒獎啊。」

  諸葛亮眼眶紅了,他吸了吸鼻子,拿袖子一抹臉:「諾。」他是徐州人,親眼見證了曹操的鐵騎從家門口奔馳而過,這種傷口要花很久才能癒合,但看到那些受了鄉民冷遇卻依舊嘻嘻哈哈回來收拾行裝的曹家侍衛們,他的心卻酸軟得想要掉淚。

  也許是有意岔開話題,曹生突然問道:「阿亮,你剛才看了許久,可注意到那位老伯運送的是什麼?」

  阿亮有些懵地抬頭:「薪柴?」

  「是啊,這條路上往朐縣去的牛車和貨郎,半數送的是薪柴。」曹生的目光望向東邊的城池,仿佛沒有波瀾的井水,「真是……到了海邊了呀。」

  「什麼?」

  「沒什麼。」曹生從車上下來,「走吧,去把那個坑填上。」

  「我……我我去?還是您?」

  「哈哈,有事弟子服其勞。」

  「……曹子,咱們幹的是太陽一般的事業,不是填坑這樣治標不治本的小事,對嗎?」

  「阿亮此言差矣,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不,我更信你在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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