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草原碧色連天,尤其是靠近大興安嶺的遼東草原。得益於季風從海上帶來的降雨,以及發源於山頂的河流,遼東草原幾乎是北中國水草最豐美的草原之一。如果說右北平草原三年一旱,大興安嶺山麓六年裡有五年是草長鷹飛。
藍天白雲下,起伏的山脈阻擋住遠方的地平線。深綠中夾雜著紅色的松林在那裡構築成另一種生態的風景。遼河的支流蜿蜒經過,讓草原開出無數夏季的花朵。
然而,這裡是冬牧場,夏季留在這裡的牧民不多。除了偶爾騎在羊背上的小孩,就只有一支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馬隊,在廣袤的平原上採集藥材和牧草。只看他們黑色的馬鞍、馬鐙和馬鞭,就可以辨識出來,這是隸屬於通遼的打草隊之一,在為通遼城儲備今年過冬的物資。
如果將視野從打草隊和怒放的野芍藥上移開,稍微往北偏移,就能夠輕易在半人高的草地里找到冬牧線的影子。
這是一條用碎沙、水泥和黑色煤渣鋪成的道路,地基深入地下五十公分,路面高出地表十五公分。雖然夏季被瘋長的草本植物所遮擋,但道路兩旁分布著比別處更密集的黃柳與沙棘,稍微留心就能看出人工的痕跡。
如果是在凋敝的冬季,灰黑色的路面和掛滿冰霜的灌木叢會更加顯眼。任何一個生活在此的牧民,無論他是漢人、鮮卑人、烏桓人還是雜羌、雜胡,都知道只要上了冬牧線,走不到十里就有遮擋風雪的磚瓦房。裡面存貯的炭火和乾草足夠迷路人度過三個嚴寒的夜晚。
而若是沿冬牧線繼續向前,每五十里就有一個冬牧點。帶暖炕的土屋整齊地排布在草料倉庫之間,外面圍上高高的城牆以抵擋來犯的盜賊。只要交上五張羊皮,付出些許勞役,一家人就能在那裡度過一個安穩的冬天。
至於勢力強大的頭人們,則是往真正的大城市匯集而去。
不算上在修建過程中被襲擊的赤山城,冬牧線上目前有兩座經營穩固的大城市:通遼和饒樂。或者用牧民們口耳相傳的話說,叫「黑色的城」和「蒼色的城」。還有一座雖屬於冬牧線五城之一、但其實叫夏牧場更合適的「白色的城」,立在山脈的另一頭的高原之上,但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這裡先按下不提。
甚至饒樂都不是我們今天的話題,我們先說通遼。
通遼,顧名思義,是大草原往遼東郡的交通要道。作為冬牧線的核心,它北接饒樂,西連赤山,西北遙望高原上的夏牧場,東邊通往農耕繁榮的遼東。僅從交通位置上看,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
因為建城的時候使用了不少從撫順礦區運出來的煤渣,使得通遼城的城牆整體呈現出黑色,無論哪個季節都儼然草原上的地標,因此被稱為「黑色的城」。這就是一座真正的城池了:占地廣闊,重兵把守,層樓疊瓦,商賈繁華。人口最多的冬季,僅運送糞便的環衛工就要組成一個隊。
如今雖是淡季,但依舊有披頭散髮扎小辮的胡人土豪,戴著叮叮噹噹的石頭首飾,穿行在通遼的街道上,拿牛羊皮給自己的部落換鹽巴和茶葉。
不過,因為赤山慘案的影響,有一半店鋪都已經關門大吉,所以很是讓他們碰了壁。於是,就有沒換到物資的小頭目,站在街道上罵烏桓,嘰里呱啦各種語言都有。
前來交換物資的烏桓人就更尷尬了,無論他們怎麼說「我是遼東烏桓,與襲擊赤山的右北平烏桓無關」,都受到來自各方的白眼。
其中就有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長得高大威猛,但有一張輪廓圓潤的臉。他蓄了鬍子,讓自己看上去能夠更成熟更兇狠一些,但衣服卻是右衽的,腳上穿的是牛筋底的葛布靴,是遼東人夏季最喜歡的款式。胡不胡,漢不漢,看著有幾分彆扭。
他已經找了幾家往日常去的店鋪,三家關門了,兩家不敢賣鹽給他,只給換了茶和布。羊毛倒是都賣出去了,半口袋撫順銅幣,比往日裡壓一成的價。
年輕的烏桓頭人皺起眉頭。他一個會用漢話砍價的都過得這麼悽慘,可想別的烏桓人只怕是更難。這種緊張的關係若是持續下去,那今年冬天怎麼過啊?
夏季的草原不叫生活,活過了冬季才叫過活。
從前每次過冬,小部落都要死掉無數老弱病殘。遇上大風雪的年份,牛羊出不了氈房吃不到枯草,可能整個部落就沒了。於是就有所謂的「大人」,集合幾百幾千小部落,南下劫掠,或者互相劫掠。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從遠古持續至今,直到冬牧線向他們展示了一種半遊牧半定居的生存方式。
在那之前,誰能想到牧草可以像粟米一樣大規模播種大規模收割呢?又有誰能想到牧民也能和農民一樣,冬天躺在炕上煮著奶茶唱著歌呢?遼東那個女人真的有鬼神之才。
蘇古川一點都不想跟她作對,也一點都不想失去眼下的生活,他可憐的只有一百勇士的新部落好不容易這幾年活下來了三十八個新生兒,最大的已經能拉開小弓了。若是今年冬季不能進城,只怕……想想從前夭折的孩子他就心寒。
雖然皺眉思索著,但蘇古川的腳下一點不停,順著記憶的方向朝著最後的目的地走去。
這是一家武器鋪。店門不大,牆上掛些零零散散的護甲和兵器,看著又髒又破,甚至有一把長刀的刀柄都開始生鏽了。店鋪朝陰,只有早晚能照到陽光,偏生店主人還不屑點燈,更顯得屋子裡昏沉沉的,一看就是倒閉邊緣的模樣。
「克翁,克翁。」蘇古川進門就喊,聲音盪起陣陣回聲,更顯得這家小店死寂一般。
好在,有個蒼老的聲音及時回應了他。「別喊了,就等著你呢。」
蘇古川應聲轉頭,看到一個手臂肌肉堅實的老人,穿一件無袖的交領短褐,就坐在牆角一堆煤炭中。
「克翁。」年輕的烏桓人站定抱拳,「如今可真是遇到難處了,只能來找克翁。」
克翁渾濁的眼睛在蘇古川臉上掃過,好一會兒,才問:「換什麼?」
「鹽,鐵鍋。」蘇古川低下頭去皮袋子裡扒拉兩下,「茶也要。個殺千刀的換給我的茶磚是壞的。」
老頭轉到後面,提了兩溜鹽和兩大包茶磚出來,又蹲到地上在一堆雜物中找鐵鍋。
蘇古川趁機去看,只一眼就喜笑顏開:「呦,大連產的加碘精鹽,南普產的紅茶茶磚。還是克翁待我好。旁的都是什麼奸商?連商標都不撕就以次充好,欺負人不懂漢字嗎?」
「你也別怪他們。」克翁還在費勁扒拉雜物,一會兒甩出來一塊盾牌,一會兒扔開一把匕首,甚至還有藤箱、木櫃、人偶泥塑之類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去的東西。「赤山那事一出,整個遼東啊,都聽不得『烏桓』二字。我要不是自認為有幾分臉面,再加上是看著你長大的,也不敢賣東西給你。」
蘇古川低頭:「他烏延惹事,關我們遼東烏桓什麼事?且我們隔壁部落的□□,就是死在赤山的。」
「你還委屈上了?」克翁甩出一個黑色鑄鐵鍋,「你回去問問你的好阿舅,蹋頓和烏延帶著遼西烏桓投靠袁紹,他知不知情?沒準還能從他的王帳里搜出烏延送的美人呢。冬牧線十年,養出這麼一條白眼狼,誰氣得過?」
沒錯,蘇古川看著隱忍又識字,其實是遼東烏桓大人蘇仆延的外甥。不過他命途坎坷,詳細說的話,又是一個老長的故事了。
彼時鮮卑和高句麗都強盛,遼東烏桓在夾縫中求生。在一次與高句麗的戰爭中,蘇古川的外公戰敗身亡,蘇古川的母親被擄為奴隸。生而為奴,其父不詳,幼年喪母,長到十二歲上,還沒有發育的半大孩子就又成了戰場炮灰。
但他沒有死,反而被遼東的巡邊部隊所俘虜,因為營養不良看著瘦小而進了育嬰堂,讀書識字,騎馬射箭。後來,聽說他當年存活下來的舅舅逆襲成了遼東烏桓大人,曹生就做主銷了他的奴籍,賜名「蘇古川」,送回到蘇仆延身邊。
往日裡,蘇仆延對待妹妹的唯一骨肉多有補償,只是因為經歷教育的不同,兩人在某些觀點上會有幾分衝突。
但如今——
蘇古川幾乎是黑著臉離開通遼城的。盛夏的陽光普照,他卻敏銳地感受到了籠罩在了頭頂上的烏雲,如同風雨欲來。
作者有話要說:1,講一下遊牧和定居放牧。
查了不少資料,通俗地給大家講一下。
遊牧大家比較熟悉,通俗地講逐水草而居,這裡草吃完了就換一個地方,這裡河流枯了就換一條河。
那怎麼定居下來呢?
就要種草。
管理得當,品種優良,牧草一年中可以割幾茬,有限的土地就能滿足一戶人家幾百隻羊的需求。牧民要種草,也就定居下來了。
定居的核心技術除了種草,還有草料的存儲,不能割下來都爛了,那冬天牛羊還是得餓死。現在有乾燥法、發酵法各種儲存方式。
得益於技術的發展,如今我國牧民已經基本實現了徹底的定居放牧。
最後來說說小說中的設置:半定居半遊牧。
種草技術跟不上,且基於環境保護的考慮,還是要草場轉移。就分為冬牧場和夏牧場。夏牧場在內蒙古高原上,今日錫林郭勒一帶,夏季水草豐美,但冬季零下三十度。冰雪封城。
所以冬天就得轉移到大興安嶺山腳的冬牧場,雪少擋風,冬天天晴的時候能放牧。通遼就是今天的通遼,饒樂大約在今天的興安盟,赤山大約在今天的赤峰。這一片好像就是清朝的科爾沁草原。
總之,我拍腦袋想的,就是冬天讓牧民定居下來,降低死亡率,收攏民心。同時通過城市輻射控制草原。
有不周到的地方求輕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