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玉安摘過外院路邊的花,但是從來沒想過去摘神龕院落里那一大叢紅山茶,因為在她的認知里,那是氏神喜歡的,氏女們平時打掃院落上香,都不碰那叢紅山茶,羅玉安當然也不敢,她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
但是,在這個新年伊始的節日,她收到了這麼一朵花,心臟都忍不住快速跳動了兩下。在氏神是「神」的前提下,這朵花出現的是那麼突兀,那麼令人驚訝動容。
她托起那朵花,來到氏神面前,「這是您送我的嗎?」
氏神微笑著對她說:「昨夜風急雪緊,這一朵花迎著風雪開放,十分美麗。可惜沒有枝葉遮掩,仍是被急風折斷了。」
羅玉安被他的話帶入了那個情境裡。昨夜風雪交加,氏神在雪中看花,見到被吹斷的一朵,於是拾起來放在了她面前。
氏神是神,他夜晚也不會休息,大部分時候靜靜坐在神台上,像一座真正的神像那樣。是不是從前無數個日夜他都這樣獨自一人度過?他看過多少年的花開花落了?只要這麼一想,就覺得那應該是很寂寞的事。不過寂寞可能只是人類的自作多情,或許神不會這麼覺得。
不管怎麼樣,這天中午出去吃飯,羅玉安特地偷偷借了一個小姑娘的手機,坐在食堂角落裡玩遊戲給氏神看。對,玩給氏神看。他對於那種年輕孩子們喜歡的戀愛養成、冒險經營等等遊戲都不感興趣,倒挺喜歡那種最簡單的貪吃蛇類遊戲。
小小一條蛇,從開局開始吞吃小球,吃得越多,身體越粗越長,羅玉安坐在那玩多久,他就能靜靜待在一邊看多久。羅玉安覺得他好像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整個歷正月,從新年開始,氏女們每日都會送來玉刻符籙,請求氏神開光。
羅玉安以前看見過鄰居和同事們去寺廟道觀參拜,求轉運,求桃花,求健康等等,有時候還請符回來,據說都是被開過光的。那些靈不靈驗羅玉安不知道,她從前並不相信這個,但她如今親眼看著氏神從身體裡分出一根根紅神落在那些玉牌上,覺得這些被氏神「開光」過的,肯定是有用的。
瑩潤的綠色和白色玉片之中,融入了一絲鮮艷的紅,宛如遊動的血跡。
氏女們每日送來玉片,收走玉片,歷正月過去之後這種開光儀式才告一段落。
歷正月過去,神龕重新安靜下來,再沒有秦氏族人過來祭拜祈求,那些擺滿了神龕的供品也被一一收走,神龕重歸清冷寂靜。
羅玉安覺得,氏神似乎有了一點變化……不太好的那種變化。
他裹在寬大白袍裡面的身體,平時不會露出來,但給人感覺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軀體四肢都顯得很正常,如今,羅玉安覺得他的身軀變得空蕩了一些。當他漂浮在地上,衣擺浮動時,仿佛底下並沒有軀體。
羅玉安想起第一次見到氏神時他的模樣。幾個月過去,她又刻意遺忘,已經記得不太清楚,只有那種面對異類時害怕的情緒還殘留在心裡。
她默默觀察著,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拉開氏神的袖子看看裡面是什麼樣的情況,但是最後還是沒敢。
她沒問出的疑問,被氏女們給點了出來。察覺到氏神變化的不只是她一個人,作為侍奉了氏神幾十年的氏女,兩位老太太對于氏神的狀態也格外敏感。
「氏神,您這次,這麼快就進入衰敗期了嗎?」
「還是先前的祭品出了問題,才導致您這次衰敗器提前。」
兩位氏女說起這事,異常愧疚。祭品本人在一邊聽著,也覺得愧疚起來。
氏女走後,氏神望向羅玉安,笑得溫和,「你為何愧疚?愧疚沒被我吃麼?」
這麼一提醒,羅玉安反應過來,對啊,她好像不應該為了別人沒吃掉自己而感到愧疚啊,畢竟這聽上去真是怪怪的。
「但是……如果當時不是我,是另一個死刑犯,是您能吸收的惡,您就不會這麼難受了。」羅玉安一邊說,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信仰神明了,簡直變成了信徒一樣。
以前信佛的鄰居大嬸就這樣,她覺得佛祖說的都是對的,廟裡大師說的也對,每天惦記著給佛祖上香,經常念經,添香油錢……如果以後離開了這裡,情況允許的話,羅玉安也想給氏神供個神像,每日送點供品,上香誦經都可以,表一表心意。
她會有這種想法產生,肯定就是變成氏神的信徒了,既然是信徒,會有那種愧疚的感覺也能理解。
羅玉安暗暗對自己的想法點頭,聽到氏神說:「我並不難受。」
「人的生死與草木枯榮相像,氏神看似超脫生死,卻仍舊在這場永不止歇的循環中。衰敗、沉睡、復甦……無數次。當它成為一個規律,自然就無所謂難受一說。」
羅玉安聽得仍是不能釋懷,小心問他:「我以後能供奉您嗎?如果不嫌棄的話,給您送上些供品香燭還有鮮花之類的。」就像鄰居大嬸從寺廟裡請了個小神像回去。
「你想要供奉我?」氏神神情有些奇怪。
羅玉安:「是不可以嗎?也是,我不是秦氏族人,應該不能供奉您的。」她有點失望,但是也能理解,畢竟是氏神,而不是其他的神,氏神可能是比較特殊的存在。
氏神還在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而且若有所思,看了很久。
羅玉安:「……」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終於,氏神的外貌變化開始變得明顯了起來。他的手再也不會從袖子裡露出來,臉上的微笑神情越來越呆板,好像畫上去的神情,臉頰瘦削得有些可怕。他不怎麼說話了,枯坐在神台上一動不動,屬於「人」的感覺從他身上慢慢抽離。
氏女們來上香,對待他的態度恭敬而畏懼,斟酌著問他:「再過一個月,我們是否就要為您準備這次的祭品了?」
氏神的反應有些緩慢,他點了點頭說:「可以。」
所以下個月,氏神就會變成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樣子?到時候她還是待在這裡嗎?羅玉安剛這麼想著,耳邊響起氏神木然但和緩的聲音,他說:「你該離開了。」
想了很久的離開突然擺到了她面前,羅玉安一下愣住了。她恍惚地看著逐漸顯露出猙獰恐怖模樣的氏神,低低嗯了一聲。
「好,謝謝您。」
她很感謝氏神,感謝這段時間他的庇佑與縱容。原本她就是個快要被處決的死刑犯,但是現在她能活下去,或許還能做完自己想做的那件事,她很感謝這一場相遇。
留在神龕里的最後一夜,羅玉安又折了很多的山茶紙花獻給氏神,除了這些,她孑然一身,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表達謝意。
第二日,氏女們前來上香,聽到她們的氏神開口說:「你們送她安全離去。」
安全離去?送誰?兩個老太太盛滿疑惑的眼睛迅速被驚愕覆蓋了。
只見氏神身邊的神台下突然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頭髮烏黑,略顯不適應地站在那裡,對上她們瞪大的眼睛後,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朝她們點了點頭。
羅玉安當了幾個月的「幽靈」,突然間現身在人前被看見,還有點不習慣。兩個老太太眼裡的詫異和震驚太過明顯了,羅玉安都覺得她們會不會受刺激過大直接暈倒過去,這麼大的年紀確實挺危險的。
「你……你是那次的祭品?你還活著?怎麼會,我們都沒發現……是氏神……」一位老太太失聲驚呼,被另一個老太太拉了拉,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看一眼上首的氏神,連忙噤聲。
「送她安全離開。」氏神再度開口。
兩位氏女絕不質疑違抗氏神的話,低頭稱是,示意羅玉安跟著自己走。羅玉安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一隻離巢的鳥,膽怯得不敢邁步,但膽怯只是轉瞬間,她沒有猶豫地抬腳跟著兩位氏女走了。
走出神龕,回頭看了一眼,帘子恰好落下去,遮住了華麗厚重煙氣繚繞的神台,氏神的身影完完全全沉沒在了黑暗中。
她沉默地跟在兩位氏女身後,就像是初次來這裡那天,走廊空蕩無人,春日的風還不算暖和,她覺得有些冷。跟著氏神走過這條走廊的時候,她從來不覺得冷。
走到外院,冷靜從容的老太太好像堅持不住了,忽然間一個大喘氣,捂著自己的心口痛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另一個老太太雖然沒有痛呼,但看著羅玉安的神情也十分複雜。
接著,院子忽然亂了起來,年紀太大受刺激太大的老太太被火速趕來的醫生救治,還是堅持要起來親自把羅玉安送走。
「這是氏神的吩咐!」
兩位老太太一聲令下,車子開進了古宅里,穿著西裝的男人將她們迎進了車。羅玉安坐在兩位老人對面,在她們的目光之下如坐針氈。
她以為老太太們會盤問她許多問題,結果沒有,這兩人只是一直在用一種冷漠嚴肅的不善眼神盯著她,像在挑剔一塊不合格的肉。
森林長路上的一座座紅柱門樓在車子的呼嘯下落到身後密林深處。來到森林路口時,那裡已經有另一輛車在等著,羅玉安將會獨自乘上這輛車,遠遠離開這裡。
車內的中年男人下車迎接,看見兩位極少露面的氏女,露出殷勤笑容,「氏女,吩咐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由我來送這位離開舊宅。」
氏女們嗯了聲,態度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高傲,除了面對氏神,她們對誰都是這個態度。對於即將離開的羅玉安,其中一位氏女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她就像是自己的一生信仰被玷污那般難受,憤憤道:
「你褻瀆了我們的神!」
羅玉安下意識想辯解說自己沒有,然後一瞬間想起自己曾躲藏在氏神的紅線里、經常藏在他的身後、每天拉著他的袖子吃東西、請他帶自己去洗澡、吃他的供品還不小心往他的神像里扔過頭髮……這些算褻瀆嗎?她底氣不足,想想還是保持了沉默。
老太太還在悲憤欲絕地大喘氣:「你這個卑劣的……!」
哪怕她沒說完,羅玉安也能猜到她十有八九想說她是卑劣的老鼠。沒關係,她只是個掙扎活著的小人物,本身就平庸如鼠,有這個自知之明。
不過,她知道氏神肯定不會這麼覺得。越是崇高偉大的人,越是會平等對待所有人。
傾身鑽進車裡,將老太太的憤怒關在車門外,羅玉安握緊了手裡一個小小的紅紙包。那是她唯一從這裡帶走的東西,裡面包著一朵乾花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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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褻瀆了我們的神!——何止褻瀆,人家以後還要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