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爭吵之後,李牧沒有再碰過陳嬌,雖然他晚上會睡在後院。
「嬌嬌,等你願意試著相信我時,我們再做正常夫妻。」
安靜的夜裡,臨睡之前,李牧在她耳邊說。
陳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與李牧中間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李牧曾袖手旁觀她被人欺負,她也曾狠心要李牧造反失敗甚至獲罪丟命。
因此她乾脆沉默以對,白日裡在虎哥兒面前,李牧笑容溫和,她溫柔教子,夜裡同寢,李牧會同她聊聊朝堂上的趣聞,譬如哪兩個臣子又當朝幹起來了,禮尚往來,她便也與李牧說些虎哥兒的趣事,譬如臭小子居然學會了跟娘親撒謊,明明偷吃糕點了,卻說沒吃,嘴邊還殘留糕點渣。
除了身體上的親近,兩人越來越像正常的夫妻。
八月十五,長安城內有廟會。
李牧換上一身家常袍子,要帶陳嬌與虎哥兒去逛廟會,虎哥兒很興奮,陳嬌見父子倆興致好,便也換了身素淡點的衫裙,一家三口一起出門了。
人少的地方,李牧讓虎哥兒自己走,到了摩肩擦踵的街上,李牧不顧兒子反對,將虎哥兒高高抱了起來,右手自然而然地牽住了陳嬌的手。
陳嬌抬頭看他,李牧正歪頭與虎哥兒說話,側臉俊如美玉,她留下的兩道指甲印兒已經消了。
人山人海,陳嬌主動往他身邊靠了靠。
無論哪裡的廟會,幾乎都有套圈攤子,虎哥兒第一次看到這種熱鬧,立即指揮爹爹往那邊攤子走。一家三口艱難地穿過人群,站在攤子前面,就見地上擺了九排獎品,便宜的有糖果、木梳,最貴的應該是一對兒銀鐲子。
兩文錢一個圈,李牧先給虎哥兒買了十個圈。
虎哥兒看中了一個胖胖的泥娃娃,有模有樣地站在繩子後面,嗖嗖地扔起圈來,要麼扔遠了要麼扔歪了,反正一個都沒中。
攤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爹爹幫我扔!」自己套不中,虎哥兒聰明地請爹爹幫忙。
李牧牽著兒子,笑著問陳嬌:「你先試試?」
廟會熱鬧,陳嬌很久沒有好好地放鬆了,既然出門玩了,陳嬌就點點頭。
李牧又買了十個圈。
陳嬌當然要幫兒子套,泥娃娃算是比較便宜的,位置不算遠,陳嬌扔了幾次,漸漸找到了感覺,第七個圈成功套在了泥娃娃身上。
虎哥兒高興地都要跳起來了,跨過繩子就要去撿自己的泥娃娃,攤主怕他踩壞別的東西,搶著幫虎哥兒撿了泥娃娃出來,然後又擺了一個新的泥娃娃上去。陳嬌見了,下意識地看向李牧,有點擔心虎哥兒繼續要她套泥娃娃。
李牧收到她的眼神,再看兒子確實有點惦記新擺出來的泥娃娃,就對兒子道:「那個不如虎哥兒手裡的好。」
虎哥兒才三歲,非常好糊弄,立即專心摸手裡的泥娃娃了。
陳嬌手裡還有三個圈,她依次看過地上擺放的東西,看中了擺在從遠處數第三排的一個胭脂盒。那胭脂盒是蓮花狀的,不足掌心大小,論名貴自然比不上陳嬌家裡的收藏,可這些東西裡面,陳嬌就喜歡那個胭脂盒。
她重新站到繩子前,屏氣凝神地將手裡的小圈扔了出去。
沒套中,三次都沒套中。
圍觀的百姓們有人遺憾,有人笑,還有人巴巴地盯著陳嬌的臉,陳嬌悻悻地走到兒子身邊,剛牽過虎哥兒的小胖手,忽聽李牧對攤主道:「再買一個圈。」
陳嬌意外地看他。
李牧朝她笑了笑,陽光明媚,他長眉鳳目,笑起來很好看。
攤主卻覺得這個老爺太自大了,擺擺手裡的圈熱情道:「胭脂盒比較難套,您還是多買幾個吧?」
李牧就要一個,攤主還想廢話,隨行的高朗已經將兩文錢拋了過去。
攤主只好交給李牧一個圈。
李牧所在的位置距離繩子還有幾步,與胭脂盒也不是相對的位置,但他就是沒動,看看胭脂盒,仿佛隨手一拋就將那唯一的圈拋了出去。百姓們齊齊地望了過去,就見那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胭脂盒上,落地時連晃都沒晃。
「爹爹真厲害!」虎哥兒第一個叫了出來。
李牧摸摸兒子腦袋,鳳眼看向陳嬌。
陳嬌覺得他在故意顯擺本事,不想叫他更得意,就只盯著胭脂盒看。
攤主取了胭脂過來,交給陳嬌,臉上笑著,內心十分憂愁,怕陳嬌還想套別的。
陳嬌沒那麼貪,收起胭脂盒,一家三口就繼續去逛別的攤子了。
白日廟會熱鬧,晚上還有花燈會,不過虎哥兒白天玩得太瘋,燈會逛到一半,小傢伙就趴在爹爹肩膀上睡著了。
陳嬌走了一天,也有點累了,見狀對李牧道:「回去吧。」
李牧頷首。
馬車離開主街,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陳嬌坐在窄榻左側,悄悄往右邊瞄了眼,看見李牧低著頭,正目不轉睛地端詳虎哥兒。虎哥兒睡得小臉紅撲撲的,嘴角微微翹起,好像做了什麼美夢,而凝視虎哥兒的李牧,此時看起來,格外溫柔。
「看在虎哥兒的份上,你我重新開始好不好?」
陳嬌轉向窗外,中秋夜的晚上,風有些涼了。
好不好?
她不知道,只是今晚月色很美,花燈很美,他亦溫柔。
回府後,李牧先去送虎哥兒回房,陳嬌獨自回了後院,丫鬟們已經備了熱水,陳嬌自去沐浴了。待她出來,李牧已經回來了,夫妻倆互相看了眼,隨後陳嬌進了內室,李牧再去沐浴。
陳嬌坐在梳妝檯前,鏡子裡,二十歲的她,與剛過來的時候,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
陳嬌視線下移,看到了桌子上的胭脂盒,李牧替她套的那個。
陳嬌打開蓋子,淡淡的桂花香飄了出來,香氣清雅,顏色是醉人的櫻桃紅。
換個時候,陳嬌是看不上這樣的胭脂的,可是今晚,她竟然覺得這胭脂很美。
李牧回來時,看見她坐在梳妝檯前通發,烏髮如瀑,光是梳頭的一個側影便撩人心弦。
李牧目不斜視地走到床前坐下,拿起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看,餘光見陳嬌放下梳子走了過來,李牧保持看書的姿勢,只等她躺進去了,他再熄燈。
陳嬌坐在了他旁邊。
李牧看著她的繡鞋,以為她要開始脫鞋了,她卻伸手過來,將一盒胭脂遞給了他。
李牧錯愕地抬起頭。
陳嬌垂著眼帘,輕聲道:「我累了,大人幫我塗吧。」
輕輕柔柔的一句,卻讓李牧攥緊了手裡的書。
他明白她的意思,塗胭脂並不是單純的塗胭脂。
「好。」
心跳不知何時加快,李牧習慣地保持從容,微笑著接過了胭脂。
陳嬌閉上眼睛,面朝他坐著,微微揚起臉龐。
燈光下,她眉目如畫,肌膚勝雪。
李牧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打開胭脂盒,用食指挖了一點胭脂,點在她左臉上。那臉頰細如凝脂,李牧喉頭滾動,指腹生疏地抹著胭脂在她精緻的臉龐上打圈。她保持不動,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纖細濃密。
李牧看不見胭脂了,他打圈的手情不自禁改成了捧起她的臉,然後,他低頭,含住了她的嘴唇。仿佛是第一次親她,李牧親得小心翼翼,直到確定她是真的願意,不會躲了,李牧才猛地將人拉入懷裡,越吻越深。
月色溫柔,今晚他給她的柔情,勝似月色。
陳嬌是在李牧一聲又一聲的「嬌嬌」中睡著的,當她醒來,看見床前慈眉善目的菩薩,陳嬌就愣在了那裡。
「嬌嬌,你信與不信,我只想跟你過。」
李牧是那麼對她說了,陳嬌不信,可,只有每一世的男人對她死心塌地了,她才會見到菩薩。
所以,李牧的心裡,真的有她了。
陳嬌怔怔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情的方式不同罷了。」菩薩柔聲道,將一滴玉淨泉水點入了陳嬌眉心。
陳嬌便看到了她與李牧的一生。
她曾說過不會有第二隻小老虎,但除了虎哥兒,她與李牧還有兩隻小老虎,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家人的生活總體甜蜜,李牧的官途卻起起伏伏,最艱難的時候,一家人竟回了李牧的老家種地為生。孩子們怕苦,李牧笑面風雨,在孩子們面前永遠都是胸有成竹的溫和樣子,然後他也真的帶著他們一家人重返長安,再享尊貴。
到了暮年,陳嬌比李牧走得早一些。
她白髮蒼蒼地躺在床上,同樣白髮蒼蒼的李牧將孩子們打發了出去,然後他躺下來,一手摟著她,一手輕輕地摸她不復年輕的臉。
「嬌嬌,過了這麼久,現在你可信我了?」
畫面里的她,滾落兩行淚珠。
李牧笑著替她擦去,緩緩靠了過來:「我這一生,籌謀頗多,然情之所系,唯卿一人。」
畫面結束,男人蒼老低沉的聲音猶在耳邊,情之所系,唯卿一人。
在他身邊時,陳嬌不敢信,現在,她信了,於是曾經以為的苦,如今品來,便如烈酒過喉,有灼痛,亦留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