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崇政殿後殿,新帝趙瑧起床更衣,屋裡四五個小太監伺候,卻鴉雀無聲。
大太監李公公彎著腰走進來,低頭稟道:「皇上,顯國公剛剛暈倒了。」
說完,李公公悄悄抬眼,看向正由小太監們伺候更衣的帝王。
年輕的皇帝今年二十五歲,身材頎長,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只是他幼時便不喜言笑,一張俊臉越長越冷,李公公從皇帝剛封太子時就跟在皇帝身邊,十幾年下來,李公公記得清清楚楚,主子笑得未超過五次。
喜怒不形於色,那張臉就像寒冰雕刻的一般,常年都只有冷漠。
就像現在,顯國公陳琰為了求皇上赦免其愛女麗貴人的殉葬,在外面跪了三天三夜了,京城官民人人動容,只有皇上,淡淡一句「先帝遺詔不可違」,便表明了態度。
李公公很同情顯國公,可他也理解皇上的做法,孝字在那壓著,皇上與陳家又沒什麼交情,憑什麼要為了後宮一個小小的貴人背上不遵先帝遺詔的罵名?真赦免了麗貴人,其他臣子、百姓都為了家中姑娘來求皇上開恩,皇上放是不放?
這個口子萬萬開不得。
「送去太醫院。」趙瑧漠然道。
李公公立即出去安排。
顯國公陳琰在太醫院清醒了,太醫院嫌他燙手,又派人將他送回了國公府。
脊背佝僂的國公爺剛下馬車,天空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大雨。
今日便是后妃們殉葬的日子,眼看被他們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就要送命,陳琰與夫人喬氏相對無言,喬氏更是默默垂淚。陳嬌的親哥哥世子爺要去宮裡繼續求皇上,陳琰長嘆一聲,攔住兒子道:「罷了,皇上……」
皇上不會答應的,這些年太子很少出面理事,臣子們對太子都知之甚少,陳琰本以為能靜心幽居之人多溫和內斂,未料這位新帝竟是一塊兒冰山。
只可憐了他的嬌嬌啊。
宮裡,陳嬌一身白衣,臉色蒼白地走出了屋門。
廊檐下,站著來催她上路的兩個灰衣小太監,無子的妃嬪們都要被帶到一個地方,一起死。
大雨瓢潑,陳嬌仰頭望天,菩薩不是答應會幫她的嗎?都到這個時候了,菩薩所謂的安排在哪兒?難道她經歷的那七世都是假的?
「貴人請吧,別誤了吉時。」兩個小太監見她滿臉悲苦哀傷,他們心裡卻沒有任何憐惜,只想快點完成任務。
陳嬌苦笑,低頭,準備跨下台階。
就在此時,天空突然響起隆隆的雷聲,下一刻,一道閃電「啪」地擊在了陳嬌與兩個小太監中間。小太監嚇得連連後退跌在了地上,陳嬌與身後的丫鬟櫻桃也嚇得軟了雙腿,花容失色地跌回了門內。
心有餘悸的四人,同時朝天上望去,就見灰濛濛的天空,唯獨他們頭頂這片有一團雷雲,銀色的電龍盤旋其中,仿佛隨時都可能會降下來。
這是什麼情況?
兩個小太監傻了眼,陳嬌望著那盤旋不散的雷雲,再看向院子當中被劈出來的一片焦土,忽然懂了,這就是菩薩的安排吧?
但陳嬌也無法確定,櫻桃哆哆嗦嗦地朝她靠來,陳嬌就也靠著她。
兩個小太監有差事在身,等了一會兒見天上的雷雲沒有動靜,他們繼續催陳嬌出門,結果陳嬌剛要站起來,咔擦一道閃電又劈了下來,擺明了不許她出門!
兩個小太監互相瞅瞅,終於明白過來,天有異象,這是老天爺不許麗貴人去殉葬吧!
他們不敢再逼陳嬌,一個在這裡守著,一個匆匆跑去知會負責妃嬪殉葬事宜的權公公。
此時此刻,皇宮內外、乃至整個京城的百姓都注意到了皇宮上方怪異的雷雲,但沒人想到那與麗貴人有關。權公公聽了小太監的稟報,親自來了麗貴人這邊,他吩咐小太監開口催促陳嬌,然後便與之前一樣,一道閃電再次降落。
陳嬌心裡樂開了花,面上只做出惶恐不安的樣子,十四歲的麗貴人身穿白裙,臉色也慘白,楚楚可憐地與丫鬟坐在地上,像一朵美麗脆弱的嬌花。
權公公無心欣賞對面的嬌花,他不信邪,要一個小太監去拽陳嬌出來,可憐的小太監剛朝陳嬌走了兩步,閃電瞬間擊在他腳下,小太監「啊」地抱住腦袋往後跑,被人攔住後再一看,小太監的鞋子已經焦了,沒傷及性命,怕是老天爺的警告。
沒人再敢去強行拉陳嬌出來,權公公也怕了,趕緊去稟報帝王。
崇政殿內,趙瑧正在聽太卜官的奏稟。
太卜官乃朝廷負責占卜吉凶的官員,品階不高,但歷朝歷代皇帝都願意信這個,但凡有什麼大事,譬如出征、祭天,皇上都會命太卜官預先測下吉凶。
此時年過五旬的太卜官跪在地上,神色凝重地道:「皇上,昨夜菩薩託夢給臣,稱麗貴人乃皇上命中的貴人,麗貴人在,皇上必定福澤延綿千秋萬代,麗貴人若去了,江山恐怕出亂。臣醒後立即占卦,卦象果然顯示麗貴人乃大富大貴之人,萬萬不能讓她殉葬啊!」
這是趙瑧此生第一次召見太卜官,聽完太卜官的夢,輕易不笑的年輕帝王,送了太卜官一個冷笑:「荒謬。」
太卜官還想再勸,權公公到了,稟明了後宮的異象。
太卜官聞言,面露喜色,他確實夢到菩薩了啊,夢裡的一切跟真的一模一樣!
趙瑧自然是懷疑太卜官收了顯國公的賄賂,特來進獻讒言,此時聽說剛剛那幾道雷都與麗貴人有關,趙瑧皺皺眉,領著身邊的太監、太卜官一起去了後宮。雨越下越大,相隔二十步便看不清對面之人的容貌。
陳嬌依然跪坐在門前,忽然,她看到一行人跨進了她暫住的這座後宮小院,領頭的男人身穿墨色長袍,兩側都有太監為他撐傘,他的面容隱在傘下,陳嬌看不見,但她知道,這就是新帝趙瑧,是她前面七世夫君轉世的男人。
陳嬌緊張地攥緊了手,他真的不記得她了嗎?一點感覺都沒了嗎?
她緊緊地盯著那道身影。
趙瑧停在了院子當中,距離陳嬌大概二十步左右的距離。小太監們將傘撐高,趙瑧抬眼,對面門內的主僕二人登時映入了他的眼帘。丫鬟平平無奇,倒是旁邊的麗貴人,一身白衣,容貌悽美,目光若有所期地直勾勾地望著他。
不想死吧?
趙瑧盯著那女人,下令道:「去請貴人出門。」
皇上下令,權公公趕緊朝最開始的兩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
兩個小太監不敢互相推諉,咬咬牙,一塊兒朝陳嬌走去。
「咔擦」,銀色的雷電當頭劈了下來,這次劈得很準,兩個小太監應聲而倒,頭髮根根倒豎,衣衫焦了臉也黑了,全身抖個不停,好歹還活著。
饒是如此,也震懾了所有人。
太卜官第一個跪了下去,懇求趙瑧:「皇上,天意不可違啊,麗貴人命不該絕於此!」
趙瑧沒有看他,他仰頭,不顧雨水落在臉上,黑眸幽幽地盯著空中的雷雲。
顯國公或許能收買太卜官,但絕不可能弄出這樣的異象,難道,麗貴人真的不該殉葬?
想到太卜官說此女是他命中的貴人,趙瑧再次冷笑。
笑容未消,趙瑧突然朝前走去。
撐傘小太監下意識地要跟上,趙瑧冷聲道:「退下。」
無人敢不從。
大雨淋身,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趙瑧一步一步接近了陳嬌。他一身黑衣,面冷如鬼差,陳嬌突然害怕,怕這樣的趙瑧,更怕他遭雷劈。看眼天上的雷雲,記憶前面七個夫君慘死的畫面,陳嬌淚流滿面,哭著求越來越近的帝王:「皇上,您別過來!」
她是擔心他被雷劈,但在趙瑧眼裡,那女人是怕他來抓她,她看雷雲,是盼著雷雲降下閃電。
趙瑧不信他的命會與這樣一個女人聯繫在一起。
轉眼間,趙瑧已經走到了小太監們被雷劈的地方。
空中雷聲滾滾,但,並沒有雷電落下,似乎也被帝王威嚴所懾。
陳嬌呆住了。
趙瑧來到了她面前。
年輕冷漠的帝王,聲音比雨水更涼,居高臨下地道:「吉時已到,貴人該去了。」
陳嬌仰起頭,尚未看清面前的人,淚水再次滑落。
他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但凡記得一點點,他都不會要她去死。
陳嬌很想告訴他那些回憶,可她知道,他不會信的。
必須死嗎?連菩薩的安排也不管用?
陳嬌心灰意懶,目光掃過他被雨水打濕的衣擺,陳嬌笑了笑,叩首道:「今日一別,臣女再無緣陪伴皇上,願皇上此生無憂,如意安康。」
說完,陳嬌緩緩站了起來,不再期待,亦不再害怕,她蒼白的臉從容寧靜,從他身邊經過,朝外走去。
「姑娘……」櫻桃痛哭出聲。
陳嬌沒有回頭。
趙瑧看著她過於從容的背影,眼中終於掠過一絲詫異,隨後,他也跨下台階。
兩人一前一後,隔了三四步的距離。
突然,頭頂再次傳來一聲雷鳴,陳嬌仰頭,就見一道銀色雷電劈了下來,竟是直奔她身後而去!
電光石火,陳嬌什麼都沒時間想,一個轉身便朝身後的男人撲了過去!
趙瑧看出雷要劈他,正要躲閃,冷不丁那女人一頭朝他撲來,速度之快,趙瑧都來不及反應就被她撞了個滿懷。她緊緊地抱著他,腦袋埋在他懷裡,更為神奇的是,兩人頭頂的雷電居然在此刻突然消失了,周圍安靜地只有雨聲。
目睹這一切的太卜官與大小太監們都驚呆了。
陳嬌依然死死地抱著趙瑧。
趙瑧低頭。
十四歲的她,嬌小地像個孩子,但就是這個柔弱的女人,願意用性命護他。
曾經見過嗎?
趙瑧沒有任何印象。
那她為何要救一個逼她去殉葬的人?
趙瑧不知,莫非,真是天意?
趙瑧再次仰頭,雷雲不知何時消散,瓢潑大雨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霞光,大吉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