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過橋堤,明月剛好掛在枝頭。記住本站域名
琉雙端起一杯溫好的酒:「少幽,你同我講講故事吧。」
他手指一頓:「你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琉雙說,她一雙眼睛失去了神采,不如以往動人,小臉埋在狐裘中。明明人間已經迎來了春日,她看上去卻病懨懨的。
琉雙沒了心,但還有記憶在,不知該做什麼,聽少幽講故事,似乎是她很久之前的心愿。這具身體如同行屍走肉,她僵硬地執行著記憶中的執著。
琉雙孤單太久了,有時候總會有種錯覺:少幽走過的路,那也原本是她應當走過的路。曲水流觴,合拍踏歌,人間才子佳人風流韻事無數。
眼前的男子默然許久,當真同她說故事。他講得不怎麼好,不夠新奇有趣,但琉雙聽得十分認真。
待他說完,她長長的睫毛已經闔上。
「少幽」突然握住她的肩膀,手在發顫,力道疼得琉雙立刻睜開了眼睛。
琉雙看見他的神色,輕聲說:「不好意思吶,我有些累。少幽你說你的,我都聽著的。」
「別睡。」他啞聲說,「別睡過去。」
「可我好累。」琉雙說,「我就只是歇一會兒,很快就好。」
她沒有得到他的首肯,卻驟然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他抱得死緊,幾乎讓她本就瀕臨破碎的身子發疼。
她感覺到抱住自己的身軀隱隱在顫抖,想去看他的臉。
「少幽,你怎麼了?」
他死死按住她的頭,讓她沒法看到他的神色。
琉雙似乎明白過來什麼:「你知道我活不了多長啦?」
她輕輕一笑,抬手摸摸他的頭:「沒關係的少幽,我沒有很害怕,你也別害怕,為什麼你顫抖得這麼厲害?」
「我沒有。」他否認道。
語速又快又冷,突然讓琉雙想到另一個人。她頓了許久,突然問:「少幽,百年前我寄放在你這裡的平安鎖呢,你能給我嗎?」
他只頓了片刻,說:「弄丟了。」
琉雙在他懷裡,睜開睏倦的眼,不再說話。她身上縈繞的淺淺溫柔不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帶著淡淡的寒意。
琉雙從未在少幽身上寄放什麼東西。
他並不是少幽。她認出來了,以至於原本吊在胸腔最後一口氣,沒法就此在他懷中咽下去。
琉雙雖然沒了感知喜樂的能力,但她並不傻,他們二人這般不同,她早該看出來的,他是晏潮生。
但琉雙並沒有拆穿他,她對抗著虛弱,對他說:「少幽,等天亮了,你去街對面給我買一串糖葫蘆吧,我很久沒有吃過糖葫蘆了。」
他不語。
「我不會睡過去,我就在這裡等著你。」
他這才道:「好。」
琉雙果然沒有食言,頑強地用一口氣撐著,不曾睡過去。第一縷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晏潮生放下她:「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琉雙本想笑笑的,可是發覺臉頰僵硬,笑不出來,再想模仿一下,已經忘記怎麼笑了。她說:「好。」
他下了船,當著她的面,怕她看出來,並未用鬼修瞬移的法力。
琉雙慢慢坐起來,看著他走遠。
她隨後也下了船,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
離了他的庇護,原本晴朗的天空不見了,悶雷陣陣壓在琉雙頭頂,似乎隨時都要劈下來。
它們跟了她好幾日,琉雙早就知道,這是她的血脈劫,它竟提前兩月來了。
好在感知不到害怕,琉雙解開身上的狐裘,任由它從身上滑落,她一身大紅嫁衣,紅得似火。
琉雙知道,她等不到少幽了。
她不知道晏潮生來做什麼的,現在的她,也不會深想這個問題。記憶告訴她,她要離晏潮生遠遠的。她寧肯死在雷劫下,也不願死在他懷裡。
琉雙看著黑雲壓頂的天空,疲憊地嘆了口氣。他為何要來,真是麻煩,害她拖著疲憊的身子還要離開。
有了這個想法,琉雙一怔,模模糊糊想起曾經,日復一日在擎蒼山等著他的少女,若看見他與赤鳶的身影,她便歡喜雀躍。
可如今他再出現在身邊,她竟只剩下這樣的念頭。
麻煩。
原來她想等的、想見的人,已經不是晏潮生。
*
橋畔另一頭並沒有賣糖葫蘆的,晏潮生最後用了法力在人群中搜尋,也不曾找到。
他蹙著眉,最後抓了一個甜湯鋪子小販,扔了一顆靈石過去,說:「按我說的做。」
好半晌,小販不太熟練地捯飭出一串糖葫蘆,還未自請重做,一抬頭人已經不見了。連同那串不太像樣的糖葫蘆,一併消失。
晏潮生看到小船時,抿了抿唇,好一會兒才過去,掀開帘子,果然裡面空無一人。
他垂下眼瞼,看見江水中自己幻化出來的臉。
糖葫蘆掉落下去,江水暈開,模糊了他的神色。晏潮生坐在船頭,空中似乎還隱約殘留著她的冷香。
晏潮生知道,現在動身去追還來得及。
可他不該去,他是兩界君主,八荒懼都害怕,他法力滔天,手腕殘忍。而她只是一株連心都沒了的小仙草。
昨晚他已經有些失態了。
他沒有按照和沃姜說的那樣,汲取她身上最後一點徽靈之力,他失控地選擇了擁抱她。
水中波紋一圈一圈暈開。晏潮生想起沃姜的話,崑崙即墨一族占卜向來不怎麼出錯。
沃姜老兒說,他就這樣走下去,早晚有一日,能成為八荒共主。他沒有必要去追一具沒了心,即將潰散的軀殼。
不會有人這麼蠢,兩者哪個更有利都區分不清楚。
晏潮生很清醒,七百年來,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鬼域一堆爛攤子等著他處理,夢姬的暴怒,族人蠢蠢欲動,他多耽誤一刻,都是在浪費時間。
晏潮生猛地起身離開,他走了數十步,身後悶雷轟鳴。
別回頭,往前走。他聽見一個聲音這樣說。
不回頭,他從來就不會後悔,也不會回頭!既然不曾對她動過心,何必再去尋一具破碎的軀殼。
*
琉雙思量了許久,最終還是回到了蒼藍仙境。
她用盡胸腔的最後一口仙氣,跌跌撞撞到了湖畔。湖水映出少女身影,她看見自己的妝容已經花了,髮髻散亂。
琉雙沾了水,想把自己打扮得體面一些。
劫雷在上空瘋狂地給她示-威,她哼著娘親教的歌,沒心沒肺這個詞,此時在她身上登峰造極。她是真的沒有心了,於是能坦然無視即將來臨的命運。
蒼藍的湖水還不太乾淨,她離開幾日,荒蕪的仙境並未恢復過來,仍舊是一片寂寥的景象。
琉雙滿意地看見水中倒映出來的美人,心道,要是下一場雨就好了。
若能下一場乾淨美麗的雨,或許再過個幾百年,蒼藍又能生出許多小生靈。
許是聽到了她的願望,八荒神靈真的下起一場雨。
雨水轉眼淋濕她單薄的衣衫,願望成真,她按理是高興的,可是心中不論如何也生不出這樣的情緒。
雨水滴落在湖中,她慢吞吞挪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琉雙記得,樹爺爺的本體就在不遠處,她出生時,孱弱得不行,整個蒼藍的生靈竭盡所有在照顧她。
樹爺爺怕她被風吹折了紙條,遮天的樹冠,耐心地籠罩了她。可惜如今,他們都不見了。
雨越下越大,這是一場能帶來生機的春雨,頭頂的劫雷卻愈發猙獰。
幾日前,它們才如手指粗細,如今已似巨蟒。
琉雙比誰都清楚,這劫雷,她渡不過去。因為即便沒有劫雷,她也沒法活下去了,她的靈識在沒有心臟那一刻,已經死掉了。
都說到了最後關頭,人總喜歡回憶生前的憾事,琉雙想了許久,也不知道自己遺憾的是什麼。
或許這輩子,本就處處是缺憾,生命的留白太大,她什麼都未來得及做。
大雨滂沱,砸在她纖弱的身軀上,第一道劫雷,蘊著萬鈞之力劈下。
紫色玄雷劈在琉雙身上那一刻,她皮開肉綻,手指死死抓握著泥土,看向蒼藍伴著自己長大的湖。
落在她眼中,這場春雨,分外美麗。
旁人的劫雷頂多三十六道,她的劫雷卻有九九八十一道,每一道都恨不得撕裂她的身軀。她明明這般弱小,天道卻太過看得起她。
琉雙眼神空濛,視線慢慢模糊,她知道,不會再有第二道雷了。
她要死了。
從心口到四肢百骸,輕輕泛出疼痛。很幸運,埋藏在記憶里的甘甜盡數湧上來,走馬觀花的,都是這輩子快樂的回憶。
蒼藍昔日的歡聲笑語、娘親溫柔的手、做人間閨閣小姐時,院子裡漂亮精巧的鞦韆。總是嚴肅的,在朝為官的爹爹,還有少幽溫潤的臉。
她犯錯時,少幽無奈地輕敲她額頭,那些他引她一同走過的路……
到了最後,彌留之際,琉雙也沒想到,記憶里還有會晏潮生。
他們第一次同眠,彼時酩酊大醉,他笑看她,問她:「怕不怕?」她搖搖頭,滿眼都是信任。
晏潮生嗤笑,真是傻。
紅被翻浪,一-夜-歡愉。琉雙醉醺醺,還不忘提醒他,你忘記說愛我啦。
晏潮生不語,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
那句話,到了最後,琉雙也沒有聽他說過。
琉雙又想起了第一次應血脈劫,那日天空電閃雷鳴,她早有預感。晏潮生帶著妖兵打仗去了,琉雙慌慌張張拿著少幽給的明璽珠,祈禱它能幫她擋上一擋。
她幾乎團成了一個小球,怕破壞晏潮生的宮殿,殃及自己的院子和長歡,連忙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應劫。
劫雷落下來,她抱住頭不敢看。在將將要劈到她身上時,一個身影把她護在了身後。
晏潮生冷嗤一聲,幾乎看笑了:「你就是這樣應劫的?」
他臉色鐵青,卻任由劫雷往他身上劈,張牙舞爪的雷,沒入他的身體,他一把摁住她,邊嘲諷邊轉化了靈力往她體內渡。
琉雙怔然抬頭看他,他掐住她的臉:「我不在,你該怎麼辦?等著雷劈死?」
她心臟突突跳,那隻小鹿雀躍不已,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夫君會一直在的。」
他忍了忍,最後還是笑了:「想得真美!」
現在看來,當年種種依賴,屬實不該。靠山山要倒,靠人人會跑。世間種種,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只可惜了少幽的明璽珠,她不該便宜了宓楚,應該想辦法拿回來的。索性到了現在,她已經徹底將晏潮生從生命中剜去。
第二道劫雷下來之前,琉雙視線徹底模糊。
她等來人間的春日,卻再也無法迎來蒼藍的春日了。看不到萬物復甦,看不到蒼藍的未來。
琉雙長睫闔上,手指無力地鬆開,狂風驟雨下,劫雷也慢慢散去。
她咽氣咽得早,也就不曾看到,大雨里踉蹌朝她而來那個身影。
曾叱吒八荒的妖君晏潮生,那一刻竟是連騰雲都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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