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麼想著,發動了車,馬上就駛入了車河。這個時候城市的道路上,一輛車接一輛,密得連蒼蠅都飛不進去。他左繞右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到了他已經在近期兩度光臨的那個布藝店。
韓述沒有停得很近,隔著一段距離停靠在布藝店斜對面的路邊。感謝他5.2的視力,透過布藝店巨大的落地窗,他看到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身軀,原來她在的。
店裡似乎有幾個客人,大概是到了晚飯時間,店員少了許多,只有她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她先是在櫃檯前低著頭不知道看著什麼,短髮有幾縷垂了下來,遮住了面容,可是韓述不需要用眼睛就可以窺探到她的樣子,微微側著頭,嘴角的弧度都透著嚴肅,看上去極度認真,也許正發著呆神遊太虛。他為什麼這麼肯定?他了解她嗎?他想像的是真實的她,還是他幻想中的一個謝桔年?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聽到另一個店員的呼喚,她放下手頭的東西,走到顧客的身邊,然後便是長時間的介紹和解說。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微笑著,臉頰上那個小而深的酒窩終於顯現了出來。
她笑的時候,像足了一隻白色的兔子,韓述想像著她的頭頂有一對長長的耳朵,終於開心地笑了出來。
那一天,她被朱小北領到他身邊,安安靜靜地說:「沒有合適的嗎?需不需要我向您推薦幾款?」那表情是不是也一如她面對任何一個陌生的顧客?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布藝店裡的燈亮了,暖黃色的,韓述的車反而變成了暗處,他不喜歡黑,可是現在他一點也沒感覺到黑。買到了心儀物件的顧客滿意而去,她和同事閒聊了幾句,又過了半個小時,她消失了一會兒,再出現在店面的時候拎著自己大大的包,換下了橙色的工作服,下班了,她要走過來了。
當韓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想過往座位下面縮一縮,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在這裡跟謝桔年打照面,可是該死的安全帶,他為什麼現在還繫著安全帶?還沒等他成功地隱藏自己,桔年已經從他的銀白色斯巴魯森林人旁邊走了過去,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搖上車窗。
韓述緊張到無以復加,他可不可以說就是在等人?等誰呢?等一個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她會嘲笑他嗎?還是會冷冷地凝視他?
然而,桔年走過去的時候目不斜視,若無其事,她走得不快,經過他時,就像經過一根陳舊的燈柱,又或者路邊一個毫不起眼的垃圾桶。
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
韓述緊張過後,竟然失望了,就好像慷慨赴死的烈士,已經喊完了氣壯山河的口號,敵人卻說:「不好意思,抓錯人了。」可是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十一年了,一塊石頭都有可能變了形,何況是人,她認不出他來了……
就這樣,韓述在桔年走開一百米之後,徐徐發動車子尾隨而上,離得遠了,就會跟丟了,離得近了,她有可能發現。
桔年在等公共汽車,長久地翻找公共汽車卡,他都著急了,然後看著她終於沒入人擠人的公共汽車裡。過了十三個站,她在剛被劃入市區範圍的一個城鄉結合部附近下了車,走到路邊的小商店跟老闆打了個招呼,拿了瓶牛奶,步行了五分鐘,消失在一個紅磚牆圍欄的舊院子鐵門後。
這個地方韓述曾經是來過的。許多年前,他也是尾隨著這個背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市的邊緣。
韓述遠遠地發了一陣呆,也不知道心底是什麼滋味。離開時,他的車輪差點軋到了不知哪個居民放養的蘆花雞,路邊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著他的車,他在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息里回頭。沒有想到,事隔多年,她居然還是回到了這裡。那個人……那個已經消失了的人在她心中依然那麼重要。
從這天起,韓述似乎著了魔,下班之後,甚至是單獨外出辦事的間隙,鬼使神差地他就繞到了桔年的身後,鬼祟地尾隨著她的行蹤,他也覺得自己形跡可疑,著實猥瑣,可就像是上了癮。不到半個月,韓述竟然把桔年每天的行蹤摸了個大概。
她一三五是白班,二四六是晚班,周日大概可以休息一天。幾乎每天,她都會乘坐85路公共汽車穿越城市,往返在上班地點和住處。白班的時候,她回來時會在住處附近的小商店拿一瓶牛奶,晚班的時候喝完了再去上班。她走路的時候一如既往的慢,明明快要遲到了,還晃晃悠悠,不緊不慢的。上班的時候倒是很認真,跟員工們關係相當好,顧客對她的服務態度總是滿意的,雖然韓述總覺得她不管看上去多認真,其實總是心不在焉。晚上回到住處之後,她關上了鐵門,通常就不會再出現在院子的外邊。
他就宛如一個變態者,在暗處偷窺著一個女人平淡如水的生活,沒有驚喜,也沒有波瀾,她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前一日的軌跡,他也亦步亦趨地跟著。韓述覺得自己沒有耐心,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竟然沒有過厭倦,包括遠遠地等待她下班的漫長時間裡,他靜靜地坐在車上,聽著CD從第一首歌唱到最後一首。
王國華的案子離結案越來越近,他留在城南分院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同事們都奇怪,以往最喜歡玩的韓述怎麼下班後變得無影無蹤了,蔡檢也說他是失了魂的小鬼。韓述耍無賴,說都是蔡檢給的止咳藥水讓他出了問題,蔡檢直罵他無厘頭。為了擔心自己的車子頻繁地出入桔年附近惹人側目,敗露行徑,韓述開了幾天自己的車,又強行征借了蔡檢的佳美,又過了一陣,再跟林靜交換車子,老頭子的奧迪也被他充分利用了兩次。
韓述活到這麼大,還沒有如此見不得光,他覺得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至少她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若即若離的一輛車,還有車裡的一個人。但是半個月後的一天,他再次停在她住處附近那個小商店,等待她下班後經過他的車旁,實在無聊,他就搖下車窗,對小商店的店主說了句:「麻煩給我一瓶牛奶。」
五十來歲的店主將牛奶的瓶子從車窗遞進去時,居然狐疑地對韓述說了句:「年輕人,你每隔幾天換著車停在這裡,就為了喝牛奶?」
韓述此時剛抿了一口,差點被這句話嚇得嗆到,他以前怎麼不知道,人民群眾的警惕性已經變得如此之高。他三五口就把牛奶灌進了肚子裡,將瓶子飛快地還給店主,搓著自己的臉頰笑,「是啊,以前沒有人誇過你的牛奶特別好嗎?」
他搖上車窗後,覺得窘意中有種心慌,連小商店的老闆都識破了他,桔年真的從頭到尾渾然不知?他自以為的隱秘只不過是皇帝的新衣?究竟基於什麼心理,她才能視而不見地每天跟他擦肩而過,連眼眸的餘光都沒有掃向他一眼。他總是努力記起她的一些小細節,但是差點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謝桔年,即使十一年前也沒有。
商店老闆無心的一句話,打碎了韓述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得其樂的荒唐行徑,被他塞到汽車座椅底下的理智終於冒出來問他:韓述,你想幹什麼?
沒錯,他究竟想幹什麼?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跟著她有何意義,不管多久,他始終沒有辦法鼓起勇氣上前說一句:原諒我。但是說了又能如何呢?時間看不見摸不著,但絕對不是虛無的存在,十一年是一道天塹,沒有人能夠若無其事地跨過去。不管他懷著什麼心理,不管這一次的重逢喚醒了過去多少的恩怨,他和謝桔年,生活在不同的軌道上,他沒有辦法改變什麼,也不能為她做什麼,誰也不能拯救誰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事實上,他和他等待著的人,只不過是陌生人。
韓述對自己說,我就是看看,隨便看看。看她過得怎麼樣,現在已經看到了,滿意了,就該走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一個出路了,十一年都過去了,一輩子還過不去嗎?夢裡的就留在夢裡,現實中,就相忘於這城市的浮雲中吧。
再看一眼,我就離開。
這一天恰是周末,謝桔年回來的時間比平時要晚一些,她依舊背著大大的包,不疾不徐地踩著螞蟻。好了,到此為止,該走了,待會給朱小北打個電話,一起去喝點東西。
韓述發動了引擎,這一次,他忽然希望桔年這個女人變得像小商店老闆一樣雙眼雪亮。但是她沒有,她手裡拎著的一個滿滿的超市購物袋裡不留心掉落了一包東西,走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女孩撿了起來,朝天空看了一眼,抱怨著說:「你就不能小心點?」
桔年漫不經心地把東西又塞回原來的地方,順手攬住了那個女孩:「回家想吃什麼?」
女孩十來歲的模樣,身穿藍白色校服,紮起的馬尾長及腰,面容清麗。
韓述額頭的青筋猛然跳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度可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