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黃昏,女孩握著她的羽毛球拍,欲哭無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一天天氣很好,連夕陽都是紅艷艷的,但對於她來說,顯然並不是個美麗的日子。
早上非明就應該有所預感,她怎麼都梳不好自己的頭髮,桔年姑姑新買的一個發卡夾住了幾根髮絲,扯得她很疼,舊衣櫃裡的裙子翻來揀去,沒有一件可以讓她看上去好一些,她雖沒有李小萌那麼多的漂亮衣服,但是同學到她家裡做客,她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像一隻灰老鼠。
李小萌她們三個比約好的時間晚到了一會兒,非明伸長脖子在財叔的小商店門口等了很久,才盼來了她的「貴客」。正打算有模有樣地像個主人似的把小同學往家裡領,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她還來不及出言提醒,李小萌就一腳踩在了財叔門口的一堆流浪狗的排泄物上,漂亮的粉紅色娃娃鞋上沾滿了褐色的穢物。儘管財叔一臉歉意,並且深表同情,但這並不能讓李小萌同學的心裡好受一些。李小萌接過非明急急忙忙遞上的紙巾,忍著作嘔的欲望倉促地將鞋子擦拭乾淨,用嘆為觀止的語氣對她的同學說:「謝非明,你住的是什麼鬼地方?」同行的兩個小夥伴想笑又不敢笑,非明一臉化不去的尷尬。
接下來,不愉快的事情一再發生,先是同學們很快就對非明家空無一物的小院子失去了興趣,不管非明怎麼強調,她們也不覺得那棵其貌不揚的枇杷樹有什麼意思。然後,她們幾個擠在非明小小的房間裡,沒有電腦,沒有新奇的玩具,一切都那麼淡然乏味。非明努力地想說一些笑話逗她的朋友們高興,結果她發現自己束手無策的樣子本身就已經很好笑。
說好了要在她家吃午飯的,幾個小女孩數著時間,枯燥地等待中午的到來。因為非明說了,很快,她的姑姑就會給她們帶回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儘管如此,在班上的女生中最有影響力的李小萌還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了克制的不耐煩,她雖然沒說什麼,但是那百無聊賴的神情讓非明深刻感覺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她的家的確沒有什麼好玩的,反而浪費了同學們寶貴的一個周末上午。為了讓大家看起來沒有那麼無聊,她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家裡的相冊,幾個女孩傳閱著,非明打起精神給她們解說著每一張照片的來歷。
相冊里的照片大多是非明自己的,她從小就愛照相,在鏡頭面前可以擺出許多美美的姿勢。每一張照片桔年姑姑都按時間順序認真地收集著,但是,厚厚幾本單人照讓另外幾個同學審美疲勞的同時,也讓她們提出了疑問。
「謝非明,你家裡為什麼沒有別人的照片,都是你自己的單人照,多沒意思,難道你就沒有跟你爸爸媽媽合影過嗎?」
「是啊,老聽你說你姑姑,為什麼都沒有聽你提起過你的爸媽?」
「你家裡除了一個姑姑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我當然有爸爸媽媽,我爸爸是一個畫家,有名的畫家。但是他一年到頭都很忙,經常到全國,不,全世界去採風,所以很少會在家。」這套說辭從小到大非明已經說過無數遍,純熟到無以復加。
「是嗎?那為什麼你家裡都沒有你爸爸畫的畫。」一個同學看來並不怎麼相信。
「因為……」
非明還沒有找到好的理由,李小萌就笑著搶了一句:「非明啊,你爸爸那麼有名,為什麼還讓你跟你姑姑住在這種地方?你爸爸真的愛你嗎?」
「當然!」非明合上了相冊,大聲說道。同學們的質疑刺傷了她的自尊,「我爸爸當然愛我,比愛所有的人還要多一百倍!這裡是我姑姑的家,不是我爸爸家,我只是暫時住在這裡,不用過多久,我爸爸就會回來把我接走的。」
「是不是真的啊,謝非明,該不會是家裡的大人騙你吧?大人們都喜歡對那些孤兒說,他們的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哦。」
「你才是孤兒,我不是。我說過我有爸爸,比你們的爸爸都要年輕,而且很帥很帥。」非明憤怒地反駁,她已經顧不上要跟同學搞好關係了。
「既然你爸爸那麼帥,為什麼不找一張相片給我們看看?」
「找就找!」
非明忍著淚衝進桔年姑姑的房間,拉開抽屜,打開箱子,憤怒地尋找。她祈禱著,讓她找到點什麼吧,一定要找到點什麼,她不能讓同學們看了笑話。
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哪個神仙聽到了她的呼喚,在桔年姑姑抽屜的最底層,非明找到了一張有點變了顏色的舊相片,上面四個年輕的少男少女一身運動打扮,拿著各自的球拍站在校園裡簡陋的領獎台旁,手裡還各捧著一本紅色的榮譽證書,似乎是某場校園羽毛球比賽結束後獲獎者的留影。
站在最左邊看著鏡頭露齒而笑的那個是桔年姑姑,雖然姑姑那時看起來年紀還很輕,但是除了頭髮,沒有多大的改變。姑姑右邊是一個頭髮短得出奇的男孩子,他也笑得一臉燦爛,但是眼睛卻凝視著自己手裡的拍子,好像那才是他的驕傲。最中間的女孩也跟姑姑年輕時一樣,有一頭很長的頭髮,像個洋娃娃一樣面容精緻,乍一看上去,比姑姑更漂亮醒目。她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直視前方,那種神態,十歲的非明還找不到恰當的形容詞彙。最最重要的是最右邊的男孩子,微微向左傾著身子,眼睛不知道看向左邊的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他的鼻子挺挺的,眼睛很好看,是他!非明覺得就是他了。
她抓著那張照片,旋風似的沖回自己的房間,把它獻寶似的展示在另外三個女孩面前,指著最右邊的男孩子說:「看見了嗎?這個就是我爸爸年輕時候的照片。」她心裡有些害怕自己的鼻子會像說謊的匹諾曹一樣變長。
「真的嗎?謝非明,這是你爸爸呀?哇,他年輕的時候看起來很酷哦。」
「本來啊,非明長得也很好看啊。」
非明的臉紅了,自豪的感覺沖淡了她說謊的罪惡感。
李小萌也不由得捧起了那張照片細看,「謝非明,你爸爸學生時候羽毛球就得過獎,難怪你的球打得不錯。」
「還好啦。」
「咦,不對哦。」李小萌轉過照片的背面,看著上面的一行小小的字,慢慢地念道,「許―我―向―你―看。1997年……謝非明,1997年的時候,你爸爸還是個中學生,這也太扯了吧。哈哈,說謊也不打草稿!」
「我看看我看看。」另外兩個女同學都湊了上來,「是啊,謝非明,你也太好笑了,隨便找一個人都可以做你的爸爸?我看你是沒有爸爸吧。大話王。」
非明用力撥開她們,一言不發地搶回照片,卻怎麼也找不到語言為自己開解。
就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了桔年姑姑打開鐵門的聲音。
「我回來了,比薩也回來了。」桔年一手提著購物袋,一手捧著比薩走進來,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個子比另外三個女孩都小的非明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淚來,手裡緊緊捏著一張舊照片。
桔年愣了一下,很快就笑著對小朋友們說:「真對不起啊,公共汽車比往常晚了一些,大家過來吃東西吧。」
「阿姨,謝非明說謊,她說照片上的人是她爸爸。」追求真理的李小萌不依不饒地說道。
「有嗎?我看看。」桔年伸手去拿非明手裡的照片,非明不知道賭的是什麼氣,死死不肯鬆手,桔年笑著用了幾分力氣,才把已經變得皺巴巴的照片拿了過來。她用很認真的樣子看了一會兒,「哎呀,是有點像,不過非明啊,你爸爸比照片上的人要帥一點點吧……比薩聞起來不錯啊,過一會兒就涼了。」
這一場風波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掩蓋過去,但是比薩大餐也不如想像中那麼好。桔年匆忙之下,只記得薯條不要買番茄味的,卻忘記了比薩餡里還藏著許多番茄。大家看起來都好像沒有什麼胃口,草草吃了幾口,同學們就提出告辭了,桔年挽留了幾句,倒是非明緊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桔年把小朋友們送走,回到家裡,還沒進門,已經聽到非明的哭聲,她趴在桌子上,傷心得好像沒了整個世界。
「你罵我吧,你為什麼不罵我?」非明衝著收拾桌子的桔年喊道。
「你幫我收拾收拾,我就不罵你。」桔年笑著說。
「我是個大話王,沒有爸爸媽媽的大話王,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面對小女孩發泄的哭鬧,桔年試著去摸了摸她的頭髮,被她哭著避開。
「每個人都有爸爸媽媽,不管他們在不在身邊。非明,就像你希望的那樣,說不定他們在某個地方想著你,只是他們有不得已的理由。」
「他們不要我了。我恨你們!」
桔年咬了一口盒子裡的比薩,苦笑了一聲,「我恨這塊比薩。」
非明在桔年回房換衣服的時候,就抓著她的球拍出了門。她知道自己的脾氣發得毫無道理,走到姑姑的房間門口,舉起手想敲門,可那句道歉怎麼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她並不知道,隔著一塊薄薄的門板,她的桔年姑姑沉默地撫平了照片上的褶皺,嘴裡低至無聲地喃喃。
「你說,我該怎麼辦?跟我說句話吧,一句就好。」
從家裡出來,非明一直是沮喪的,跟財叔的一對兒女打了一下午的羽毛球,把別人打得鎩羽而歸也不能讓她心裡好過一些。最讓人氣惱的是,某次接球的時候,她的拍子掃到了一旁居民晾衣服的鐵桿,那個桔年姑姑買給她的三十五塊錢的羽毛球拍拍杆居然折彎了。
就這樣,她呆呆地握著變形的球拍在財叔商店門口坐了好一陣,直到財叔提醒她天快黑了,才慢騰騰地往家走。短短的一段路,她覺得自己走得無比孤單,仿佛全世界都拋棄了她,比賣火柴的小女孩更可悲。
接著,她聽到有人對她說:「你的反手殺球姿勢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