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明不敢大聲跟她們爭執,她那天的確說了謊,就猶如小辮子被她們抓在了手裡,吵得越大聲,就會有越多人知道她是個虛榮的大話王。
「走啊,非明。」說話的是班上最受女孩子歡迎的男生李特。別人都說張麗好喜歡好喜歡李特,可是李特對張麗好,對非明好,對李小萌也好。
他這個時候跟非明說話,而且用的是非常友善的態度,一方面為非明解了圍,一方面又讓非明感到了幾分期待,李特也看她打球嗎?
她心裡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的球拍壞了。」
「我看看。」
李特從非明手裡接過她原本藏在課桌里的球拍,「啊,怎麼搞成這樣了?」
李小萌她們鬨笑了起來,「謝非明,你的球拍怎麼成歪脖子了?」
「我不小心掃到鐵柱子上了。」非明低聲說。
「要不,我借你?」小男生的眼睛像星星一樣亮,像露水一樣澄澈。
非明笑了。她還小,不知道大家喜愛的男生那點善意的關懷會激起別的女孩可怕的妒忌。只聽見李小萌大聲說了一句:「李特,你要把你的球拍借給一個謊話精嗎?」
男孩子一愣。
非明漲紅了臉反擊,「你胡說,胡說!」
「我跟劉倩她們兩個親耳聽到的,你還不承認?」李小萌再次發揮她超乎尋常的正義感,大聲說,「謝非明就是個謊話精!她明明是被收養的,還說她爸爸是個大畫家,更好笑的是,她隨便拿了一張照片,就說裡邊的人是她爸爸,一下子就被我們戳穿了還不承認?」
「我爸爸就是個大畫家,我,我真正的爸爸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很年輕,還很帥,非常愛我……不信,不信的話你們就去問我姑姑。」非明竭力為自己證明一些東西,可是洶湧的眼淚讓她看起來更語無倫次。
「你還說你姑姑。」李小萌身邊的劉倩用壓低了但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說,「謝非明說她姑姑是個店長,管很多人,可是我聽我住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親戚說,她姑姑就是個賣窗簾的,而且以前還坐過牢!」
細碎的驚嘆聲四起,連李特都睜大了眼睛,在一個十歲的孩子看來,坐過牢的都是恐怖至極的人物。
「噓,劉倩,你不要說出來,她姑姑那麼恐怖你不害怕?還有,說不定壞基因也會遺傳,坐牢的人養大的親戚也會吃牢飯!」
李小萌還沒說完,非明尖叫一聲朝她撲過去,沒想到衝出去的勢頭過急,反被自己的椅子絆了一下,幸而雙手撐地,才沒有摔得很慘。饒是如此,李小萌幾個還是被她眼裡的恨意嚇了一跳,驚叫著退了幾步。非明趴在地上,她再也不敢看李特的臉,腳跌痛了,但是心摔得更嚴重。她一個人失聲痛哭。
「謝非明,你家裡……你們在搞什麼?」女班主任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包括最理直氣壯的李小萌在內,大家頓時噤若寒蟬,誰都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把老師給招來了,只有傷心不已的謝非明還在俯身大哭,此時她什麼都不管了。
「非明,非明……別哭了,聽話,看著我,別哭了。」
非明透過蒙的淚眼,看到了韓述叔叔擔憂不已的樣子,她不去想叔叔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甚至不去想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就算是幻覺,眼前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直起身子,下一秒就狠狠地將身子投到韓述的懷裡,緊緊摟著韓述號啕大哭,仿佛世界上的歡愉都被抽走了。
韓述沒有防備,就被一個小女孩的重量撞得晃了一下,他還沒有試過將這樣一個小小的身軀抱個滿懷,無措地張開手,繼而緊緊回抱住因劇烈哭泣而顫抖的女孩,有什麼能讓她如此傷心,莫非天塌下來了嗎?這時,韓述忽然覺得,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願意躬身為她擋著,為了她―還有另一個曾經的小女孩。
「沒事了,別哭,告訴我怎麼啦?」韓述將非明的身子推開了一點點,雙手捧著她滿是淚水的臉。
「她們……說我說謊,說我沒有爸爸媽媽,還說我姑姑是壞人。」非明哽咽的樣子好像下一口氣就要上不來。
「是誰胡鬧?」班主任永遠會偏向哭泣的孩子那一邊,況且謝非明還有親戚在場,她威嚴地環視了一眼,好幾個孩子都低下了頭。
「是李……」非明憤而檢舉,韓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話,笑著對班主任說:「王老師,孩子們相互開玩笑而已,我們家非明當了真,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非明,是吧。」
非明只顧著把頭埋在韓述懷裡哭,別的都不理會了。
謝非明在這個班念到四年級,雖然很多人都聽她說過她有個畫家爸爸,但作為班主任的王老師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姑姑以外的親戚出現。老師也是人,難免以貌取人,她之前見這個來找謝非明的年輕男人儀表非凡,談吐不俗,竟然沒有想到追問他究竟是謝非明的哪門子親戚。
「謝非明,這是你叔叔還是舅舅?」老師採取了迂迴政策向孩子詢問。
非明從韓述身上抬起頭來,抽咽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半蹲在地上的韓述抬起頭來,向老師粲然一笑,然後說出了他這輩子最大的誑語,「非明這孩子是跟同學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我不是個畫家。」
因為布藝店這一天搞活動,桔年必須上班到很晚,她之前就已經跟非明打過招呼,讓周末回家住宿的非明自己在家隨便吃點東西。孩子已經習慣了她工作忙時疏於照顧,這一兩年長大了不少,也不再那麼依賴大人了。
好不容易盤點結束,桔年回到家已經將近十二點,這個時候電視裡的兒童節目早已結束,喜歡看電視的非明通常已經在床上做夢了。桔年害怕吵醒非明,經過她房間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腳步,但是卻驚訝地發現非明房門的縫隙里竟然還有燈光瀉出來,這孩子這麼晚還亮著燈?
非明怎麼睡得著,她不捨得睡。
從韓述叔叔不期然出現在她教室里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像落到泥塘里的醜小鴨,忽然被一陣風颳到雲端,飄飄然地,在別人訝然的眼神里,才發現自己的一身泥濘變成了白天鵝的羽毛。
韓述叔叔當著大家的面說出那句話之後,非明和李小萌她們一樣,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對他話里的意思反應過來,倒是王老師很是嚇了一跳的樣子。
「你是說,你是謝非明的爸爸?你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女兒?」
這句話說完,大多數在場的小同學都不約而同地把嘴張成了O字形,非明也呆住了,傻傻地盯住韓述看,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韓述當時笑著摸了摸非明長長的馬尾,「不是說羽毛球拍壞了嗎?差點趕不及給你送過來。去吧,別誤了你的比賽。」
他也不等非明解除石化狀態,站起來看了看表,對老師笑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了,這孩子就拜託你了。」說完他再次俯身,把新球拍放到非明的手中,做了個勝利的姿勢,又捏了捏她的臉蛋,便揮手離開了。
非明當時就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童話夢境,韓述一離開,同學們紛紛好奇地向她打聽。
「非明,他真的是你爸爸?」
「不可能吧,你爸爸怎麼會那麼年輕?」
「謝非明沒有說錯,他爸爸真的很帥耶。」
「怎麼以前沒有聽說,他是你的繼父嗎?」
這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在非明耳邊徘徊,但是一絲也沒有鑽進她的腦海里,當時她整個人都是浮在空中的,只有手裡的嶄新球拍是那麼真實。她輕輕拉開球拍罩的拉鏈,拿出她十年的人生里最不可思議的禮物,只聽見李特「哇」了一聲,「YONEX的新款!」然後李小萌、劉倩她們都湊了過來。
「給我看看。」
「我也看看……」
他們七手八腳地摸著非明的新球拍,再也沒有人記得起這球拍的主人十五分鐘前還是大家紛紛鄙視的大話王,再也沒有人嘲笑她是個寒酸的孤女,再也沒有人懷疑她自我編織的夢境裡那個年輕帥氣的爸爸。她第一次成了眾人眼裡羨慕的對象。
非明在他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才緩緩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觸了觸網拍,一下,又一下,最後才放心地緊緊把它握在手裡,這是屬於她的東西!她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球拍,更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爸爸,也許還有人生。她想大聲地喊,想大聲地笑,想奔跑,但她只是掉了一滴眼淚,還沒滑落下來,就被喜悅蒸發掉了。
桔年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這孩子躺在床上,懷抱著一個球拍,睜大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但是看樣子卻像是發呆,當她意識到桔年的出現,緊張得彈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把球拍往被子裡收。
「姑姑,你回來了。」
「嗯。」桔年輕輕掀開了非明的被子,在非明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拿出了那個球拍。她是行家,把拍子在手裡掂了掂,就認定這是個好東西,或者說是個奢侈的東西,超剛性碳素纖維的材質,吸震手柄,重量5u,拍柄5G,軟拍杆,亮黃色,看起來不下千元,但又像是特意為小女孩準備的款型。
從桔年把球拍拿在手裡開始,非明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的手,似乎渴望著奪過來,卻沒有那個勇氣,只能哀哀地看著。怎麼會讓姑姑看到了,這下子完蛋了。
「東西真不錯。」桔年坐在非明床邊,看非明悄悄伸手想要摸回她抱著睡覺的東西,桔年也不動聲色地把拍子挪了挪,正好放在她夠不到的位置,「能告訴我怎麼來的嗎?」
她的語氣里不無擔憂,這絕對不是一個孩子,甚至不是她們這樣的家庭能夠承擔的東西,不管出於什麼原因被非明愛若至寶地捧著,都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非明這孩子,敏感、愛面子、愛幻想,當然這是孩子的天性,但是桔年太害怕她走錯一步。她自知不是一個好家長,但這些年,她真的盡力了。
「不是我偷的!是別人送的!」非明尖著聲音說。
「我還是好奇,是誰送你這麼貴重的禮物?」
非明這時候變成了一隻緊閉的蚌,死死守住心裡裹著秘密的珍珠,她不能說也不想說,這是她和韓述叔叔的秘密。
桔年沒有等到回答,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答案其實並沒有那麼難猜,還會有誰呢,十一年了,除了堂哥偶爾的一點饋贈,她和非明沒有收到過任何禮物。
「是那天你看到的那個叔叔?」
沉默其實就代表了事實。
「非明,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小孩子不能無緣無故接受陌生人的禮物……」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韓述叔叔!」
「他送了你一個球拍,就不是陌生人了?你連他從哪裡來,為什麼來都不知道,我還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小孩。」
「我喜歡他!」非明鄭重無比地說,仿佛這是高於所有原則和法律的理由,「我就是喜歡他,他送不送我球拍我都喜歡,誰對我好,我知道。」
桔年苦笑一聲,她聽著非明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下午的奇遇,講著她的驚喜,講著同學們的羨慕,越講越神采飛揚,好像忘記了姑姑可能的責問。
桔年懂了。韓述這個人,只要他肯,他總是知道該怎樣討一個女孩子歡心,有幾個人能夠拒絕他?何況非明這樣一個小屁孩。他略施小計,就輕易成為十歲女童心中的天使化身。
是啊,誰沒有虛榮,就像郭襄生日之夜恰逢武林大會,父母無心顧及她,姐姐郭芙嘲笑她,終於楊過率領著各路英豪及時出現,用盡心思使出光怪陸離的招數,為她點燃滿天焰火,一世聰慧的小東邪從此就做了半生瑰麗而淒清的夢;就像父母雙亡的哈利・波特,在習慣了孤寂後忽然在同學們羨慕的眼光里打開了小天狼星用貓頭鷹送來的火弩箭,寂寞的孩子以為自己從此找到了家。誰沒有做過這樣的夢,誰沒有渴盼過這樣情節里的主人翁就是自己,她小的時候何嘗例外。雖然她和非明夢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桔年就這麼打住了苛責這個孩子的念頭,這個可憐的孩子,她有資格做一個夢,但是她又怕非明的這個夢做得無邊無際,醒來時太痛。所以她嘆了口氣,「他不該在小孩子面前說謊話!」
非明就這麼可憐兮兮地抓住了桔年的衣袖,「姑姑,我希望這是真的,我想他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