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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從蝴蝶到蛹

2024-08-31 15:27:01 作者: 辛夷塢
  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必慘烈一些才好。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唇,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年熱血的腥甜。這麼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她的青春之慘烈,讓她這樣一個甘於平淡的人事後回想都覺得怔然,一如戲劇里最觸目驚心的戲碼,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意。

  張大才女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污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年沒有張狂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哪裡還有什麼桃花扇,生生染就了一塊紅領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換作其他人,只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她身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精神。桔年怕痛,她屬於痛感神經特別強的那種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家裡人帶她到醫院打針,大人把她臉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緊緊夾住她的身子,沒想到醫生朝屁股一針紮下去,她身子不能動彈,兩條腿硬是把一旁的木製注射梳理台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為天生神力,而是因為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從上了學前班以後,每次防疫站的醫生到教室里給學生注射疫苗,她總是第一個擼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生面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為什麼特別勇敢啊?」她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著別人害怕。」因為這個回答,儘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

  桔年喜歡做噩夢,因為她知道夢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麼要緊,醒來了,怪獸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麼好。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身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她的心裡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回憶,壞的回憶,忘不掉的話就乾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的傷口,然後再鬆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麼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那天,那改變了她一生的一天―她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淪為了一個女囚。可是關於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她反覆地回想,到了最後,她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髮被一剪刀鉸斷,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後頸,真涼啊……一如高牆內的第一晚,灑在她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光,涼。

  其實嚴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她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爺爺身邊生活,只在周末的時候才和回到爺爺住所吃飯的爸爸媽媽團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分子,退休了之後,還是老幹部群體裡的活躍成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縫紉機做漂亮的衣裳。桔年從爺爺那裡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致鮮艷的花裙子,還有更早的啟蒙。她畫水墨畫猴子獻桃,好幾次在幼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念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她就順口溜似的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桔年並不知道詩里的意思,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牽著爺爺的手,在大人們面前脆聲朗誦,那些拗口的字眼,對她來說一點障礙都沒有,她背詩的時候鎮定而嚴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她表演個節目,她二話沒說就轉個圈又唱又跳,半點怯場也沒有。桔年後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愛的標準,再加上膽子大,表現欲強,大人們都喜歡她,她是眾人的小開心果。這麼算起來,她的童年是愉悅的,至少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某天夜裡爺爺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床上躺著,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在,她會畫的也仍舊只有那個猴子獻桃,技巧水平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再也不是什麼天分,只不過是稚拙的童年記憶。

  爺爺的喪事一辦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經歷了一場死亡後變得亂糟糟的屋子裡放棄了尋找她畫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愛的幾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上幼兒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處比不上和爺爺親近,但是她愛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愛爸爸媽媽一樣,一直以來的聚少離多更加深了她對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嚮往。

  桔年的父親謝茂華當時在市檢察院汽車班做專職司機。謝茂華的性格和桔年的爺爺完全不一樣,他沒趕上好的時代,讀書少,開車是他最大的專長,也是他唯一的專長,幸而所在的單位還不錯,也算得上是當時的鐵飯碗。他是個極度內向和拘謹的男人,不管是語言和行動,都很少表達什麼,或者說是沒有什麼可表達的,即使在家人面前也一樣。相對應的,他娶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傳統和保守的女人。

  桔年的母親原本沒有工作,後來因為丈夫的關係,在市院的職工食堂里做臨時工。她雖說受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感非常之強烈,自己平時當然是端端正正,衣著打扮清湯寡水一般的素,見到稍微外向熱情的女性,或者太過耀眼的打扮,最愛私下憤憤不平地表達她對於這種「輕佻」的厭惡。

  從被領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帶回來的花裙子、小發卡沒有一樣能夠入媽媽的眼。媽媽說:「女孩子,穿得那麼花哨,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人家生的。」說這些話時,爸爸則表現出一種贊成的沉默。桔年對「不正經」這三個字的認識不深,但從媽媽的神態來看,也猜到不是什麼好的字眼,她第一次感到惶惑了,她在爺爺身邊很快樂,這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很喜歡,怎麼就忽然之間變成了不好的東西呢。

  她乖乖地穿回了媽媽給她挑的「素淨」衣裳,從爺爺老房子附近的幼兒園轉到了檢察院家屬幼兒園,正式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她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還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媽媽不喜歡她話太多,每天沒心沒肺的笑,不喜歡她鍾情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喜歡她做別人的開心果,那樣顯得瘋瘋癲癲的。他們希望她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

  雖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靜下去她和木偶劇里的假人有什麼區別,可孩子的韌性是無限大的,適應這種變化對於她來說倒也不難。她像大院裡所有雙職工家庭的孩子一樣白天在幼兒園做遊戲,晚上回到家聽爸爸媽媽批判電視劇里的漂亮姐姐妖里妖氣的,又或者單位里的某個阿姨輕浮得不得了,還有誰誰誰簡直就是xx……這些詞彙對於她來說新鮮又陌生。

  有一次,爸爸媽媽帶她上街買東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時候從來不會並肩一起走,他們覺得難為情),正好前面有一對相互摟抱在一起的小情侶,那種親昵的模樣在那個年代還算是少見的,於是媽媽低聲罵了句:「真是丟人現眼!要是我的女兒以後也跟他們一樣,我二話不說就打斷她的手腳!」

  桔年當時專心致志地觀察身邊人走路的不同樣子,聽見媽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又有哪裡不對了。她跟爸爸媽媽在一起生活兩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得他們的歡心,雖然大院裡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說她是個漂亮寶貝。


  五歲那年,桔年剛上學前班,趕上了幼兒園裡大型的文藝演出。排練節目,老師們都喜歡用桔年,她膽大,表現力強,學什麼像什麼。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她領舞,化完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鐺手鐲還丟在家裡。

  老師說,讓家長趕緊給你送過來吧。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好在幼兒園離她家不是太遠,桔年頂著一臉的大濃妝,旋風似的沖回她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毛線繫著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斗柜上找到了她的手鐲。剛想跑回幼兒園,爸爸媽媽緊閉著的房門裡傳出了一些動靜。

  桔年以為是自己弄出的響動太大,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兒,可是她站在原地好幾秒,爸媽的聲音似乎並不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孩子天性的好奇讓她躡著腳走到門邊,偷偷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上,只聽了一會兒,她就嚇了一大跳。

  沉重的喘息聲在夏日的午後讓人一陣胸悶,桔年聽出了爸爸的,也聽出了媽媽的,他們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她害怕了,腳像粘了膠水似的一步也挪動不得,就這麼呆呆地聽著那聲音逐漸消亡。

  謝天謝地,片刻,門的另一面終於傳來了媽媽正常的聲音,前面有一些桔年聽得不是太清,「……再生一個,我是沒有什麼不願意的,但是院裡計生抓得嚴,會被處分的吧。」

  「處分就處分,要是沒個兒子,這輩子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生下來容易,可怎麼上戶口啊?」

  「總有辦法的,多托幾個人打聽打聽。」

  「當初第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就省心了,現在也不用煩心這事。」

  「要不,我們把桔年給送走?」

  「呸,好歹是你親生的,你也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再說,往哪送?又不是個寶,誰肯要?」

  「你還別說,我有個主意,要不把她戶口轉到我姐那去,給點錢,讓她跟我姐他們兩口子一起過,我們這邊事情就好辦了。再不成,給點錢,托人開個殘疾證明什麼的……」

  桔年聽著,聽著,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漂亮的輕紗舞衣,背後好像濕透了,黏在背上,又癢又熱。他們在討論她,還有她未知的敵人。爺爺死了,連爸爸媽媽都不要她了。他們壓根就不喜歡自己。

  就在這時候,桔年居然一個激靈想起來,還有一場演出在等著她呢。她貓著腰,做了壞事似的逃離她的家,憋著一口氣衝到幼兒園臨時搭建的舞台後台。小朋友們已經在候場了,負責他們這個舞蹈的老師一見到她被汗水沖刷得小花貓一樣的臉,又是生氣,又是鬆了口氣。

  舞台上,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翩翩起舞。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腳尖,紗裙白雲一樣飄揚,她是全場注意力的焦點。

  爸爸媽媽起床了嗎?他們也來看她表演了嗎?她忽然想起,她不該這麼鬧騰,爸爸媽媽喜歡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否則,他們不知道要把她送到哪去。

  就這樣,一個孩子想著她緲不可知的未來,漸漸地,竟然在舞台上忘記了她的舞步。桔年越跳越慢,越跳越慢,到了最後,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舞台下一片譁然,她看見了,也聽見了。指導老師急得跺腳,不停地朝她打著手勢。

  哦,她該旋轉了,拉著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樂地旋轉。桔年拉起了身邊的男孩,一圈,兩圈,三圈……轉動的時候她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旋轉。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如此高興,前仰後合。桔年忽然發現,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雞地站在舞台一角,那她手裡拉著的是誰?

  透過身邊那男孩臉上的油彩,桔年如夢初醒,被她強拉著轉圈的,是父母剛從外地調到本院的一個孩子,他被臨時叫來頂替一個星期前發高燒的小矮人。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轉啊轉,牽錯了一個王子。

  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眾人注視下的表演。她慢慢地從蝴蝶收斂成了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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