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園路小學的迎春晚會安排在晚上,這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下著淅瀝小雨,剛到傍晚時分,天就早早地黑了,走在略顯泥濘的道路上,風吹過來,感覺比天氣預報播報的最低溫度更冷一些。桔年和非明撐著一把大傘往公交車站趕,真可以用舉步維艱來形容了。
在桔年的好說歹說下,非明總算答應暫不換上跳舞的衣服鞋子,以免弄髒了行頭。為了這場演出,她興奮緊張得昨晚一整夜都無法入睡,可一出門,糟糕的天氣和路況讓她沉浸在童話歌舞里的心感受到了一絲沮喪,冷風一吹,直嚷著頭痛。
「姑姑,我就知道只撐一把傘是不行的。」非明嘴裡噴著白氣抱怨道。
桔年抿嘴笑了笑,也不去點破,明明就是她嫌另一把傘又舊又丑,只是悄悄地將傘柄往非明那邊又挪了挪,安慰道:「就快到公交車站了。」
天氣糟糕,願意步行的人更少,剛過去的公交車無不滿滿當當,孩子心裡裝了演出這眼前最重要的事,自然心急焦躁。她眼睜睜地看著接連不斷的私家車從眼前疾馳而去,情不自禁地喃喃:「韓述叔叔不知道在幹什麼,我明明告訴過他今天晚上演出的。」
非明說完了這句話,偷偷地看了姑姑一眼。桔年正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傘上的水珠,神遊一般,仿佛並沒有聽見她說什麼。非明鬆了口氣,又有些失望,悻悻地伸長脖子候著下一班車的到來。
過了好一會兒,非明都快忘了這個話題,才聽到姑姑慢悠悠地問了句:「哦,那他怎麼說?」
非明翻了個白眼,心裡想,姑姑的反應也夠慢的,說起這個,她有了些精神,「我上個星期就給韓述叔叔打過電話,他真奇怪,沒說來也沒說不來,就問姑姑你知不知道我叫他來。」
「這樣啊。」桔年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這樣的結果顯然不能讓孩子滿意,非明故作老成地分析道:「姑姑,是不是你不讓韓述叔叔來?我覺得他好像有點怕你。」
桔年笑了起來,「怎麼會?你韓述叔叔不來,是因為他有別的事要忙啊。」
「可是演出是在晚上,他不用上班啊。」
「傻瓜,大人除了上班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為什麼你不上班的時候都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桔年語塞,她發現自己已經辯不過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了。
好不容易到了小學的禮堂,非明不死心,還在四處張望,她心底里還期待著韓述叔叔從某個角落突然冒出來,笑嘻嘻地給她個「驚喜」。
過不了多久,非明就將是舞台上眾人矚目的白雪公主,她多希望能夠多一些自己喜愛的人分享那個時刻的喜悅,尤其是韓述叔叔。如果他來了,許多嘲笑她是孤兒的同學都會發現,在舞台下會有一個又帥人又好的「家長」只為謝非明歡呼鼓掌,而不是只有姑姑靜靜地陪伴著她。
姑姑也不是不好。非明並非不知道姑姑才是真正照顧自己的人,可是姑姑總是太過冷清,而非明又太害怕這種冷清。她渴望的是放學後等待自己的一張熱鬧的餐桌,還有快樂或沮喪時的一個溫暖的懷抱,可是這些她都沒有。她的記憶中只有午夜時分偶爾轉醒,老房子裡無邊的沉靜,還有桔年姑姑枯坐時寂寥的側臉。
非明還沒有長大到足以讀懂那些情緒,但是她嗅得到藏在平淡如水的日子後頭哀傷的味道,那不是她夢想中家的味道。
韓述叔叔沒有出現。非明略帶失望地抱著她的裙子和舞鞋跑進設在禮堂二樓的化妝間,桔年則找了個位子坐下,獨自等待。
演出即將開始,已換上潔白紗裙,裝扮得如同甜心公主一般的非明忽然緊張又雀躍地回到桔年的身邊。
「臉怎麼那麼紅?」透過粉底,桔年都可以察覺到非明異樣潮紅的臉蛋,同樣掩飾不住的還有眼睛裡的驚喜。
非明把手中的一個紙袋往桔年懷裡一塞,神秘兮兮地小聲對桔年說:「姑姑,剛才老師把這個給我,說是一個阿姨給我送來的,是你買給我的嗎?」
桔年輕輕打開相當精緻考究的紙袋,裡面是個漂亮的小盒子,打開來才發現盒子裡竟然裝得滿滿的都是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發卡,五顏六色的裝飾和晶瑩的水鑽耀花了眼。
「是你買給我的嗎?」非明還在旁邊一個勁地追問,但她心中也許知道這個答案是否定的,「難道……是韓述叔叔?」
孩子的聲音因極度的興奮和驚奇,微微帶著顫音,而桔年的指尖發涼,心中某個角落卻也在微微地抖。不會是韓述,韓述雖然能夠負擔也願意送孩子禮物,但他不會特意去買這麼些小女生喜歡的玩意,也未必知道這些東西正是非明目前的心頭所好。答案不言而喻。
「不對,不是韓述叔叔,老師跟我說是個阿姨……究竟是哪個阿姨,她為什麼不親手交給我呢?」
桔年怎麼能告訴非明,這些發卡來自於她一直心念不已卻從未相識的人,而那個人為了一段過去、一個誓言……又或者是為了另一個家庭和已然安定的生活,可能永遠給不了非明想要的家。
陳潔潔當然會認出非明,這是她年少荒唐歲月里留下的唯一血證。那一次的擦肩而過之後,她會流淚嗎?她會後悔嗎?她會因為這個融合了她和巫雨血脈的生命而想起逝去的容顏輾轉反側嗎?桔年不得而知,她確定的是,陳潔潔或許想要給孩子補償,卻不可能與非明相認。而她能給的補償,也不過是這一盒子漂亮卻無用的點綴品。
桔年想,不怪她。不過是一段過去,有人想記得,有人要忘記,僅此而已。
「會不會是別人送錯了?」非明猜到最後,反而為這不太可能的幸運而感到惶恐。
桔年笑了起來,從發卡堆里挑出一個,別在非明的頭髮上。
「喜歡嗎?」她問。
非明紅著眼睛一個勁地點頭。
桔年不禁也有些難過,她把非明帶在身邊這麼多年,可是給孩子的快樂卻那麼少。
「喜歡就好,你看,發卡戴在你頭上那麼漂亮,怎麼可能是送錯了?說不定這是聖誕老人送給白雪公主的遲到的禮物呢!」
非明雖不太相信,卻也笑了,注意力成功地轉移到她眼前最為在意的演出上來。她拉開裙擺,在桔年面前輕快地轉了個圈。
「姑姑,我的裙子好看嗎?剛才李小萌也在化妝,她扮演一棵樹,看到我的裙子,氣得臉都綠了。」
桔年忍住笑,「我剛才看到扮王子的男孩子,是李特沒錯吧,他今天也很帥啊。」
非明心裡甜蜜蜜地轉了幾圈,一屁股坐在桔年身畔的椅子上,嘟囔道:「姑姑,我開心得頭有點暈。」
桔年找出紙巾去沾非明額角的薄汗,「坐一會兒就好了。」
「你小的時候跳舞嗎,姑姑?」
「呃……不怎麼跳。」
「你不希望自己是白雪公主嗎?」
「白雪公主只有最出色的女孩子才能扮演啊。」桔年笑著說。
孩子還不怎麼懂得謙虛,點頭表示認可。想了一會兒,又歪著頭,認真地說了句:「姑姑,我覺得你也很好。」
「嗯?」桔年有些意外,她笑自己,也許是太多年沒有聽過有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以至於竟然因為孩子無心的肯定而感到眼眶微微潮濕,「真的嗎?」
「真的。」非明輕輕地把頭靠在姑姑的肩上,「全世界姑姑最好了……除了我的爸爸媽媽。」
老師通過廣播召集所有參與演出的同學到後台集中候場,非明急匆匆地跑了,桔年收斂心神,依舊坐在位子上,等待著即將開始的表演。
因為學校精心籌備的緣故,晚會節目相當精彩,隨處可見用力鼓掌、專注拍照攝影的家長。也許對於家長而言,台上表演的內容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裡面有自己的寶貝。
晚會進行過半,報幕的小學生用黃鶯一般的聲音對觀眾說道:「接下來請大家欣賞歌舞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掌聲雷鳴般響起,桔年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地等待非明的演出。她太知道這一次的表演對非明這孩子的重要性,多少個日夜的刻苦排練和精心準備就為了這一刻。
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巫雨,你也在看著是嗎?
童話的音樂聲傳來,觀眾席也漸漸安靜,仿佛都在等待著舞台上的小精靈。
一秒,兩秒……十秒……時間過去了,可舞台上始終空無一人,觀眾席上的家長們從疑惑變為竊語,從竊語轉為不解地張望。
台下開始騷動了,最沉得住氣的桔年也不解地皺起了眉頭,而細心留意之下,她發現那騷動的源頭來自後台。
這是非明的節目!
桔年絞著自己的手指,到底是坐不住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悄然起身,朝後台方向小跑而去。
進入後台的小階梯上已經圍了不少的人,有學生,有老師,也有家長,他們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朝里張望著。桔年的腦子裡亂紛紛的,只聽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隻言片語。
「女孩……」
「……發病了,真可怕……」
「……叫救護車了嗎?」
不安的潮水觸感是冰涼的,從腳尖開始,慢慢地,慢慢地,打濕她,吞沒她。
桔年用力分開擋在自己前面圍觀的人們,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密不透風地遮蔽著風暴中心那座驚恐、絕望的島嶼。時光仿佛倒流了,周圍的場景在眼前模糊難辨……盛夏,午後,冰涼的手,無功而返的救護車,似遠似近的警笛,水泄不通的圍觀者,白的擔架,紅的血,無風自落的石榴花……還有訣別的味道……她在發抖……不……不要這樣……
「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不讓你的吻留著餘味……」
韓述坐在燈光幽暗、音響喧鬧的KTV包廂里,聽著同事在台上忘情投入地演唱。
「韓述,喝一杯嗎?」辦公室的美女主任小王拎著半打啤酒坐到他身邊。
韓述擺手,「剛才已經喝了不少,現在我就喝這個。」
美女主任拿過韓述手裡的飲料在鼻前一聞,「檸檬茶,喝這個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