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桔年從醫院提供的劣質摺疊床上爬起來,洗漱完畢,打了個電話到店裡請了一天假,回來便發現非明醒了。
其實非明並沒有睜開眼睛,桔年是從她比睡著時閉得更緊的眼睛和顫抖的睫毛看出了端倪。很久以前,桔年曾經也是個愛裝睡的孩子,爸媽在身邊談論即將出世的弟弟的時候,姑媽和姑父大聲叫罵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用力地閉著眼睛,越希望睡著就越難沉入夢鄉。後來她身邊多了一個巫雨,兩人常常躺在石榴樹旁的草地上,太陽透過緊閉的眼帘,在黑暗中渲染出一種橙紅色。巫雨的呼吸在一旁,均勻而悠長,她試著將自己的鼻息調至跟他相同的節奏,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淡淡的青草味,還有太陽照在松枝上的氣息。偶爾有落葉打在她的臉上,痒痒的,可她不想驚動身邊的人,皺著鼻子忍耐,卻聽到巫雨哈哈的笑聲……韓述說,非明一點也不像她,那是自然的,可是桔年卻似乎有那麼一秒,在非明身上看到了自己,那畢竟是她帶大的孩子。
她坐到床畔,輕輕地喚了聲,「非明,醒了?」
非明紋絲不動,可是過了幾秒,緊閉的眼角就有豆大的淚水流淌下來。
「肚子餓了嗎?姑姑去給你買早餐,你想吃什麼?」
「別哭,是不是哪裡還不舒服?」
「非明,你聽見姑姑說話了嗎?」
任憑桔年在一旁好說歹說,非明仿佛除了流淚,再不會做別的事情。
「你等等,姑姑給你叫醫生。」桔年無奈,也害怕孩子有什麼沒觀察到的症狀,於是站了起來。
可非明卻在這個時候爆發出尖銳的哭聲,她在枕頭上竭力地擺著頭,眼睛仍是不肯睜開,嘴裡喊著:「我不要醫生,不要醫生……我沒有病。」
桔年也有些慌了,手忙腳亂地去擦非明的眼淚,「好,你沒病,那你先睜開眼睛看看姑姑。」
非明的聲音帶著重重的抽噎,「我不睜開眼睛。我睜開眼睛的話,之前做的夢就變成真的了。老師在催我了,我要去跳舞了……下一個節目就是我們的……」
「你醒來後,我們出了院,還是可以跳舞啊。」
「你騙我,沒有人要我跳舞了,別人看見我的怪樣了,李特也看見了……」
她哭得那樣絕望,一雙手絞著兩側的床單,桔年的心也在孩子的哭喊聲中慢慢地揪緊。她不是不理解非明的傷心,這個打擊對於非明這樣一個孩子來說,一定沉重得超出了負荷。
護士來了又走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家屬有熱心腸的,幫著桔年哄了一陣,發現毫無辦法,也只能無奈。桔年也不再去勸,坐在一旁,看著非明竭力地哭泣,直至無力,再也沒有眼淚能流,只剩下間歇的抽泣。她無比嫌惡這一刻的自己,要是她再聰明一點,也許能給予非明更多的寬慰,不會像現在這樣,什麼都做不了。
醫生也進來囑咐了幾次,該送非明去照CT了,可是非明這個狀態,實在不是觀測的好時機。桔年束手無策地耗了一陣,韓述一陣風似的颳了進來,二話沒說,打開手上的一個盒子,將裡面亂七八糟的小玩意擺滿了整個床頭櫃。
想必也發現了非明糟糕的樣子,韓述向桔年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桔年低下了頭。
韓述清了清嗓子,坐在非明的身邊,「小美女,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非明聽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聲音,驚人地坐了起來,抱住他,一邊叫著「韓述叔叔」,一邊重新開始號啕大哭。韓述看了桔年一眼,便趕緊拍著非明的背哄著,「有什麼事值得那麼傷心啊?臉都哭皺了,多醜啊……別哭了,鼻涕都蹭在我襯衣上了,韓述叔叔待會兒怎麼上班呀?」
非明可不管,該怎麼蹭還是怎麼蹭,「我再也不能去學校了,別人都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韓述故意輕描淡寫地問。
非明不肯回答,哭得卻更傷心了。
「哦……你是說昨天晚上的事啊,我聽說了。」韓述拉長語調,朝桔年眨眨眼睛,對非明說道,「這有什麼好哭的?你不是跳白雪公主的嗎?難道你不知道,在王子出現之前,白雪公主吃了毒蘋果,就是這樣發了病啊?」
「我……我沒有吃蘋果……」非明斷斷續續地說。
「你很久以前吃的,慢性而已。」韓述揉著非明的頭髮,「沒有人笑你,我趕去的時候同學們都很關心你,你上次說過的那個男孩子叫什麼來著……」
「李特。」桔年趕忙在一旁提醒道。
「對,李特,他著急得像個小老頭……」
「你胡說!」非明抗議。
韓述笑了起來,「你看,王子肯定不會笑話白雪公主,會笑話的都是巫婆。快,看看韓述叔叔給你帶了什麼?我可是特意給你送過來的,馬上得去上班了。」
儘管桔年不敢置信,非明還真的在韓述連哄帶騙的胡謅八扯之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一隻手拿起來其中一個維尼小熊,邊吸著鼻子邊看。
桔年見狀,趕緊走出去跟醫生聯繫接下來做檢查的事情,剩下韓述跟非明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說著話。她回來的時候,韓述已經背著公文包站在病房外等著她。
桔年還是免不了覺得尷尬,但是韓述的出現幫了她一個忙,這不得不承認。拋開過去的事情,就現在而言,她對他不理不睬也說不通。
「你……不是趕著要去上班嗎?要遲到了吧。」
韓述點頭,「今天有重要的會要開。」
「那……再見。」
「你好像比我還急。」韓述笑嘻嘻地說。
桔年笑不出來,牽強地勾勾嘴角,「我進去了,待會兒要陪非明去做CT。」
「有結果一定要告訴我,走了走了,我真的要遲到了。」韓述說完,眼尖地瞄見桔年一手拿著杯插了吸管的豆漿,趁她來不及反應,順手牽羊地搶過,嘟囔著說,「餓死了,我早餐都沒吃!」
桔年頓時石化,看著自己空了的手,看似不舍地說:「這杯……」
雖然明知道以她的脾氣不可能有什麼明顯的反應,韓述還是退了一步,得意地搖晃了一下那喝得只剩下半杯的豆漿,生米煮成熟飯似的就著吸管喝了一口,然後看著桔年睜大眼睛呆呆的樣子,頓時覺得心中大樂。
「謝桔年,一杯豆漿而已,你不會這么小氣吧?」韓述得了便宜還賣乖。
「問題是……問題是……」桔年一著急,嘴就笨笨的,哪比得上韓述的無賴和嘴快。
他搶白道:「有什麼問題啊,我都不介意是喝過的,你緊張什麼?難道你有傳染病?」
韓述邊喝邊走,桔年憋得臉通紅,眼看著有人走了過來,才小心翼翼地說:「我沒病,可是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感冒了。」
韓述愣了一下,沒跟上桔年思維跳躍的速度,直到他遠遠的看見朝他們走過來的老太太,面孔是有些熟悉,兩手都提著熱水壺,右手的一根手指上還勾著一袋包子。他像是忽然得知了一個可怕的真相,再次看了那杯豆漿一眼,表情怪異,似乎想說點什麼,可又被一個作嘔的表情打斷了,然後就飛快地消失在桔年的視線範圍內。
桔年也沒有辦法,眼看老太太走近,打了個招呼,幫著接過一個水壺,隨便編了個豆漿消失的理由,老太太大方地原諒了她。
將近十一點,平鳳又過來看非明,她臉上的妝都沒卸徹底,眼圈烏青,想是剛「下班」回來。她到的時候非明剛做完各項檢查,倦倦地又睡了,手裡還握著個維尼熊,桔年正低頭看著報紙上的連載,聽到平鳳的腳步聲,抬起頭笑了一下。
平鳳輕手輕腳地搬了張凳子坐到桔年身畔,看了看非明,「沒大問題吧?這孩子也怪可憐的。」
桔年把報紙擱在膝蓋上,點了點頭,「醫生說,等檢查結果出來,沒什麼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看你這副樣子我放心多了,小孩子嘛,誰沒個三災五難的。」平鳳說著,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舊信封,塞到桔年的報紙底下。
桔年略打開一看,吃了一驚,「你哪來這麼多?」
平鳳拿起一個自己帶來的蘋果削著皮,「賺的唄。不是給你的,是還你的,上次的事你忘了?」她指的是自己斷腿那次,桔年後來替她還了「訛詐」唐業的那五千塊錢。
𝒔𝒕𝒐55.𝒄𝒐𝒎
桔年壓低了聲音,「我是問你從哪一下弄來這麼多?」
平鳳的生活方式桔年多少也知道一點,那些錢來得也不容易,平鳳家裡有拖累,有時手頭活絡一些,除了補貼那些看不起她的弟妹,就是給自己買各式各樣的衣服和護膚品,有著不花盡最後一分錢誓不罷休的架勢,從來也沒有什麼積蓄,掏空了再去沒日沒夜地掙一輪,實在急用,經常五十、一百地問桔年借。用平鳳自己的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生苦短,誰管得了明天的事。
平鳳低頭笑道:「你還真不相信我會遇到『人傻錢多』的大魚?最近錢來得容易……總之這錢你拿著,你現在正是用到它的時候,看這孩子一張臉白的跟牆似的,出院後也給她買點好吃的。」
桔年也不推託,從信封里抽出部分,放到自己的口袋裡,剩下的塞回平鳳手中,「你自己也攢著點吧,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尤其是你,總得有些防身錢,現在非明身體不好,有什麼事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她見平鳳不接,索性直接放到平鳳未拉好的包中,「你說及時行樂也沒錯,可人只要還有一口氣,總有明天要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平鳳默默聽著,看到非明床上擺著的一堆小玩意,換了個話題,笑著用腳輕輕地踢了桔年一下,「某人送的吧?」
桔年笑笑不答。
平鳳道:「真看不出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知道買這個。」見桔年依舊沒什麼反應,她繼續說道,「你別裝傻,我昨天看見了他,想不到你們還一直聯繫著,要不他能那麼趕巧,孩子一病就眼巴巴地趕過來?我看他就不錯。」
桔年這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唐業,笑道:「別胡說,別人……」她打住了,她當然不能說出來,唐業喜歡男人,或者,他說他「喜歡過男人」,雖然這對桔年來說都沒有什麼分別。
「別人怎麼了?你倒是說啊。」平鳳可沒有這麼輕易放過,「說不出來了吧?我說剛來的時候你怎麼看上去心情不壞,是在想著他吧?說實在的,昨天我發現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那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桔年趕緊「噓」了一聲,笑著制止了平鳳越說越激動的勢頭,「求你了,這裡是兒科。」
平鳳收斂了一些,聲音放到最低,可依然堅持往下說:「有時候我覺得你都成仙了,整個都沒七情六慾了,話又說回來,真要那樣還好,就成木頭疙瘩了,什麼都不用煩惱,可你真能那樣嗎?人活著要吃五穀雜糧,就免不了俗事,就拿現在來說,你一個人帶著個病孩子,敢說一點不苦?事實明擺著,什麼不要錢?你總說我不為將來打算,我看這話說的是你自己……桔年,說到底你跟我不同,我不打算,是因為我沒辦法了,可你還有……」
「是嗎?」桔年笑笑,平鳳向她說教,那種感覺有點怪異。
「怎麼不是?大道理我說不出來,可有些東西是人都懂,說白了,女人就該有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有人抱著,倒霉的時候有人靠著,就這麼簡單。你說那個姓唐的什麼不好?他有幾個小錢,長得人模人樣,看上去也不壞,最重要的人家對你有點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們都在裡面待過,再找個好男人不容易,身家清白的,誰沒事找個刑滿釋放的,你當他是耶穌?對了,他知道你在裡面待過嗎?」
「誰?」桔年怔了怔,「哦……我跟他說過。」
「那你還想怎麼樣?我說桔年啊,你上輩子算燒了高香,聽我的,別傻了,就算為了這孩子,活得正常點,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別人要是問我想找個什麼樣的,我只求一件事,給我一個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的人。」
「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桔年機械地重複了一遍。
兩人的說話聲儘管壓得很低,還是驚動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張口就問:「韓述叔叔走了嗎?」
桔年忙說:「平鳳阿姨來看你了。」
平鳳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還想著你的毒蘋果呢?」桔年趕緊代非明接過,轉而對平鳳笑道,「這孩子真把病怪到蘋果上了。」
平鳳也不說什麼,順勢站了起來,把背包掛在肩上,「我也該回去睡一覺了。」
桔年送平鳳出去,非明也沒跟平鳳說再見。這已經不是她頭一次對「平鳳阿姨」這麼冷淡,自從她間接得知這個阿姨和姑姑認識的起點,這種態度就一直沒有改變,不管桔年怎麼責備和勸說都沒用。
也許對於非明來說,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沒有選擇,所以她必須忽略姑姑曾經也是一個囚犯這個事實去愛姑姑,但是平鳳是個外人,一個有不堪過去的外人。
有時桔年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教非明判斷善與惡,孩子不理解其中太複雜的東西,即使她長大了,也未必能夠理解,這也許跟年齡沒有關係,這個世界的判斷標準本來就是如此。
她不知道該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觀念感到悲哀還是慶幸。
但不管怎麼說,非明有一個清白的人生總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愛上過殺人犯的兒子,被也許犯了強姦罪的男孩子愛過,因搶劫包庇罪入獄,收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再跟個妓女做朋友,終於有一個男人說也許能給她一段新的生活,結果卻是個同性戀。
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運的神要多麼有才,才能導演這一出瘋狂的幽默劇。
下午,經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的噁心,桔年慢慢地開始著手收拾東西,非明的身體狀況和發病原因她心裡有數,也許快的話,從醫生那拿到了檢查結果就可以出院了,畢竟這個病並不是在醫院裡躺著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個容納了三張病床的房間裡,其中一張空著,另外一張躺著個患有重病的孩子,連吃飯起床都沒有力氣,只能靠外婆伺候著。那女孩比非明還大一些,可發育得很遲緩,看起來十歲都不到,頭髮所剩無幾。非明都不敢直視那個女孩,她已經知道害怕那種生命的脆弱感,只得一個勁地問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
「韓述叔叔會不會來接我?」
「待會兒我們出院的時候記得要拿韓述叔叔送我的東西。」
……
終於,臨近醫生下班的時間,才有護士進來叫桔年到醫生辦公室去一趟。桔年點頭時,非明的表情猶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幾分鐘後,桔年坐在醫生辦公室里。負責非明的醫生是個看上去非常和藹的老頭,他詢問過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來的原因之後,就一遍一遍地翻著非明的病例和檢查報告。
儘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那沉默的氣氛和緩慢翻動紙頁的聲音依然讓她侷促而不安。
「謝非明是你的侄女……那麼,你對她的身體狀況還是有所了解的吧?」良久,醫生總算是開了尊口。
桔年點了點頭,再難說出口,也不過是「癲癇」兩個字。
從收養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經知道了。
最初的幾年,她一直都在擔心著,害怕這個猶如定時炸彈一般的病隨時會在非明身上發作,可是非明就像個健康的孩子漸漸長大了,這個病潛伏了太久,久到連桔年都誤以為它是不存在的。
那醫生看了桔年一眼,隨即從一疊檢驗報告中抽出非明頭部的影像圖,然後用手中的筆端點向圖的某處。
桔年只看到一個白色的小點。
醫生緩慢地說:「我們初步診斷為患兒的大腦半球處長有一個大小約4cm×3cm的膠質細胞瘤。」
桔年沉默,靜靜地看著醫生,仿佛一時間難以明白醫生的意思。
「換言之,我們認為謝非明患有腦腫瘤,這很可能就是導致她癲癇發作的根本原因。」
這一次桔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再一次犯了錯誤,就像以往很多回,面對恐懼,她都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其實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