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那些散落的紙張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唯獨有一頁被始終沒有摻和的平鳳撿起來,那上面貼著的是一張幾個人的合照,奇怪的是,平鳳看得很仔細。
韓述咳了一聲,平鳳才如夢初醒地將照片遞還到桔年手中。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韓述客套地問道。
「照片裡的人是……」
「你認識照片裡的某個人?」韓述不動聲色地驚訝著。他眼尖,平鳳這個人雖然以前沒有見過,但他可以猜到幾分來歷。當著桔年的面,他是客氣的,然而不管願不願意承認,照片裡的人和看照片的人,著實不應該是一路。
平鳳勾起描畫精細的紅唇巧笑倩兮,「我怎麼會認識?隨便問問罷了。」
韓述倒也沒有繼續往下追問,他叮囑桔年道:「我的東西可要拿好了。」俯身就去扛那個紙箱。
他起初像是沒料到會有那麼沉,剛施力的時候漫不經心,差點沒扛起來,晃了一下才站穩,嘀咕了一句:「你把震旦紀的石頭都運過來了?」
韓述扛著箱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非明的新病房,幾個人走進去,護士正在給非明打點滴。一段時間的住院治療後,非明雙手的手背布滿了針眼,基本上已經沒有靜脈注射落針的地方,護士忙活了半天,最後從她左手內側手腕將針扎了進去。
手腕內側是人全身上下皮膚最是細膩的地方之一,桔年想像得到那麼粗的一根針紮下去該有多疼,落針的時候她撇開了頭去,不忍再看,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個關節卻都繃得緊緊的。非明卻一聲都沒吭,她躺在床上,看著護士的動作,仿佛被擺弄著的是別人的手,視線不經意掃到韓述,蒼白的一張臉上才綻出了一個笑顏。疼痛也是一種會習慣的東西。
等到護士離開,韓述坐到非明身邊,說:「韓述叔叔小時候最怕打針,一點也比不上非明堅強,好孩子,再忍耐一段時間,病好了韓述叔叔帶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非明卻說:「韓述叔叔,你看上去瘦了,跟我姑姑一樣。」
話音落下,桔年那邊有了輕微的動靜,韓述回過頭,桔年已經背對著他們在整理東西了。
韓述繼續哄著非明,「那是因為韓述叔叔和姑姑擔心非明啊。等你好了,我們也會胖起來的。」
他鼓著腮幫,想逗非明開心一點。
非明閉上了眼睛,呼吸急而淺,就在大家都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喃喃地問了句:「姑姑,韓述叔叔,你們真的喜歡我嗎?」
桔年沒有轉過頭來,聲調也有些奇怪,「這還用問嗎?傻孩子。」
可非明還在問,問得不依不饒,「那你們為什麼喜歡我呢?」
「因為你是最可愛的小女孩啊,我們怎麼會不喜歡你?」韓述笑著說。
「姑姑呢?」
桔年回過頭來,也試著擠出個笑容,「因為你是姑姑最親的人啊。」
非明點了點頭,桔年和韓述卻不約而同地從那張被病魔折磨得無比消瘦的臉蛋上看到了小小的失望,雖然非明再也沒有說什麼。他們毫不懷疑自己對這個女孩發自內心的喜愛,他們願意摘下天上的星星讓她開心,讓她的病好起來,但他們同樣也不知道,這孩子追尋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答案。
非明睡熟了,她陷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多次,她睡得太久,手腳冰涼,這讓一旁守候的桔年油然生出最可怕的念頭。原本還顧慮重重的桔年開始無比渴盼一場手術。必須要有那麼一場手術來為她留住非明,哪怕手術會留下遺憾,至少孩子還在身邊,她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韓述看著長久地坐在非明身畔泥塑一樣的桔年,仿佛她的生機也在隨著非明一點點地減弱。他也想用言語來給桔年慰藉,可她是個心如明鏡的人,太容易識穿他善意的謊言,然而擁抱她,她更會退卻。
「那天的粥味道怎麼樣?」他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個問題。
「嗯?」
「我以為你會跟我一起離開。」
「他病了。韓述,其實那天的事我挺感激你的。」
「切……」韓述不自在地嗤笑一聲,平鳳出去打開水了,單間的病房裡只剩下他們和昏睡中的非明。末了,他惶惶然地問:「要是……要是我病了,你會給我煮一碗粥嗎?」
「為什麼連生病你也要摻和?」桔年理解不了這個公子哥的想法。
韓述悻悻的。他不是犯傻,而是真的有過這樣的念頭,有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嫉妒巫雨的殘缺。因為巫雨的病,桔年永遠都在疼惜他,永遠放不下他。非明得到桔年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無話可說,然而就連唐業,也病懨懨地贏得了她的憐憫。他錯在太健康,從小到大,最嚴重的病也不過是場重感冒。那天,桔年可憐兮兮地為唐業求情的樣子,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一再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同情―可同情他又何嘗得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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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後,你和唐業就繼續喝粥?」這樣的試探多麼拙劣。
桔年看了他一眼,「嗯,我給他看了看手相。」
「那你也給我看看。」韓述頓時來勁了,死乞白賴地朝她攤開手。
「你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嗎?」桔年想當然地懷疑他的動機。
而韓述仍是眼巴巴地伸過手去。那是一雙年輕男人的手,乾淨、白皙,指節修長,沒有醜陋的繭子,剛才搬過重物的紅色痕跡仍在上邊,桔年還知道,此時她看不到的手背,還有被筷子抽過的傷。
「就給我看看吧,隨便看看也行啊。」
桔年受不了,湊過去看了一眼,毫無意外的漂亮掌紋。韓述的掌心,成功線始於命運線,一路筆直修長地延伸,成就、財富和聲望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太難得到的東西。十字紋出現在無名指的下方,貴人提攜,春風得意。命運線清晰,伴有副線,百事順遂,偶爾小挫折也無傷大雅。智慧線橫穿掌心,聰明但過於自負。
「你的掌紋很好,基本上都跟你的現狀很吻合的。」桔年敷衍著說。
「掌紋也說我求而不得嗎?」韓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厚著臉皮問道。
「不會啊,你看你的生命線,這是事事順遂的象徵。」
「那還是不准。」韓述有些悵然。
「都說了是看著玩的。」桔年見狀正好推脫,起身說,「我去看看平鳳到哪去了。」
韓述哪裡肯依,耍橫地一把揪住她,「你根本沒有仔細看。隔得那麼遠,你連我的手都沒碰,未免太不專業了。」
桔年怕他鬧,猶豫了一會兒,戰戰兢兢地捏起他的一丁點指尖,他揪著的另一隻手才總算鬆了下來。
「看啊。我就想聽唯心主義的詭辯。」
他說得理直氣壯,手心卻開始冒汗,她碰觸到的那幾毫米肌膚,火燒似的,也不知道誰在抖。
「呃,事業有小波折,總的來說還是順利,你看你的成功線這裡……」
「哎哎,看感情,看感情!」
「等一會兒,我看看啊,中指下怎麼有等高線……」
「等高線怎麼了?」
「同,同性戀。」
「胡說八道!」韓述一聽頓時炸了,本想甩手而去,可畢竟捨不得。他按捺著,警告道,「看清楚一點,少說廢話,誰是誰不是大家心裡有數。」
「別抖啊,我看錯了,那是結婚線,哎,你別抖了,一抖什麼都看不清了。」
「抖又怎麼了?」
「伸出手要是一直抖,書上說,說……不及格。」
「什麼不及格?」韓述一臉納悶。
桔年很快地轉移了話題,「感情線起點附近有不少支線,經歷豐富。」
「你看主線不就行了!」
「主線有斷續,喜怒無常,任性,波瀾不斷;智慧線跟感情線分得太開……」
她絮絮地說著,最後也不知道韓述聽進去了沒有,只覺得自己和他的手上全是汗,那些交纏的紋路漸漸地也模糊成一團。
也許他最後還是聽膩了,翻過手來去抓她的,交接處太滑膩,堪堪抓住了食指和無名指的前兩個指節,她就再也掙不脫了。
「你直接說哪一條線是你。」
她抽了抽手,沒有用,那些碎碎的頭髮又汗濕在臉上。
蘇東坡寫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桔年卻最是汗腺發達。許多年來,韓述再沒有像此時離她那麼近。他和她的指尖纏在一起,他不放。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他那麼緊緊地貼著她的背,兩人都是濕漉漉的,水洗過一般,他也是不放。那時他埋首在她的頸窩,潮熱溫暖的味道,事後他反覆迴避,反覆想起,延綿成後來他心底描繪欲望的唯一具象,他每次情動的起端。
桔年的臉卻由原先的通紅轉為煞白,那種黏稠的感覺在她記憶里如此不潔,讓她幾乎難以呼吸。
她說:「韓述,你先放開,手相本來就是最多變數的一種特徵。」
他頭昏腦熱,哪裡聽得進去。直到病房的門被人克制地敲了三下。
第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孫瑾齡站在門口,「謝非明的家屬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