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述很快從停在門口的車子裡取來了他的東西。桔年發現他說他有「換洗衣服」簡直是太含蓄了。他拖進來一個幾乎可以容納非明的皮箱,豈止是換洗衣服,就算他說他帶夠了流落荒島生存一個月的物資,桔年也會相信的。她開始認真思索,允許他進來,並且答應他一步步提出的得寸進尺的要求,是不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
其實,韓述備的東西是很齊全,不過這也不能簡單地歸咎於「狼子野心」,他本來就是那種出差在外、旅居酒店也會帶上一條乾淨床單的男人,至今他仍無法明白為何唯獨在面對謝桔年時審美如此特殊。
因為身上確實濕冷得厲害,更害怕桔年忽然推翻之前的默許,韓述沒敢唆,在非明的指點下很快進了這屋子裡唯一的一間衛生間。
關上門,裡面很窄,但是好在很乾淨。最普通的白色瓷磚,其中一面牆上鑲著面小小的鏡子,韓述急不可待地除去讓他無比難受的衣服,站在噴灑著熱水的花灑下,一身的狼狽濁氣蕩然無存,滿足得恨不能長歌當哭。
他用手指穿過濕漉漉的頭髮,在蒸汽氤氳中,透過眼前那面鏡子看到半裸的自己,然後伸出手去拭鏡子上的水汽,有種不真實的觸覺。她的浴室,她的鏡子,這鏡子裡也曾映照過她的影像……水太熱了,韓述調涼了一些,身上還是燙,煮熟了的蝦子似的紅,還是一隻特別傻的蝦子。他沒敢往下想,抓起一旁小架子上的浴液往身上胡亂地抹,不知名的牌子,香氣清淡,她身上也是這樣的味道。韓述覺得自己都魔怔了,手忙腳亂地,不知怎麼就打翻了架子上的東西,那傾倒的瓶瓶罐罐滾落下來,驚動了外邊的人―這衛生間原本就與廚房相鄰,韓述聽見桔年好像走過來幾步,似乎也沒好意思出聲,又回到廚房裡繼續忙她的沒做完的活。
衛生間除了一扇薄薄的門,還有個小小的窗戶,掛著淡青色的帘子,韓述不知道自己在裡面待了多久,他隔著影影綽綽的窗簾,聽著她在廚房裡發出的響動,鍋碗瓢盆的聲音如此親近。韓述忽然想起很遙遠了的朱小北說過,太容易感嘆是蒼老的前兆,可他願他就這麼老了,白髮蒼蒼地走出去,問一句:「飯好了沒有?」
「姑姑,韓述叔叔洗了好久,怎麼還沒出來?他不會暈在裡面了吧?」
這是非明的聲音,韓述為她的推論感到汗顏,正想輕咳兩聲打消她的疑慮,忽然聽到廚房裡水龍頭大開的水流聲,然後花灑的水驟然變小,水溫攀升,燙得韓述情不自禁地「哎喲」了一聲。
「聽見了吧,沒暈。」他隨後聽到桔年很自然地向非明陳述了一個事實,頓時氣結,連上吊的心都有了。咬人的都是不會叫的狗,這女人心忒恨,做的事忒絕。
如此一來,韓述也不好意思再在裡面待得太久,匆匆擦乾自己,套上衣服,就跟非明一塊在廚房外看著桔年為晚飯做最後的準備。
桔年正在煲著一鍋湯,回過頭看見韓述心安理得等著晚飯的模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你真的要在這吃年夜飯?」
韓述一副天地良心的表情,「我的食量真的不算很大。」
「不是。」桔年在圍裙上輕輕拭了拭手,低聲道,「我是說今天這個日子,你爸媽……」
好不容易神清氣爽的韓述眼裡又閃過一絲陰霾,他竭力用聽起來沒有那麼沉重的語調說:「嘿!就是老頭子翻臉了,這事說來話長……對了,我乾媽病了你知道嗎?」
桔年不語,韓述繼續往下說:「我今早上還加著班呢,拖著老胡、小曾他們幾個,這案子辦到現在,費了那麼多工夫,大家心裡都憋著一口氣,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快中午的時候,廣利的滕雲給我打了個電話……」韓述說到這裡,有些不確定地看了桔年一眼,「滕雲你知道吧?」
桔年含糊地「嗯」了一聲。
韓述顯然開始慎重了起來,他在掂量著組織句子,「他單獨約我出去談了一會兒,也提供了一些我們原先並不掌握的證據……我得說這些證據對我們來說很有意義。」
桔年專注地看著她的湯,韓述不能確定她有沒有聽進去,她既然對滕雲這個名字有所知覺,那麼在如此敏感的關係中,竟然連提問的打算都沒有,這實在讓他有些不能接受。
他試圖觀察她的表情,未果,於是斟詞酌句地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能理解那種『規則外』的感情,不過滕雲這個人讓我很觸動。怎麼說呢,這件事他本來可以不受牽連,但是他一心想著幫助唐業脫身,甚至,甚至很荒唐地提出願意填補那個巨額虧空。」
「這是你乾媽病倒的原因嗎?」桔年出其不意地問道。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乾媽對唐業這個便宜兒子是很上心的,但是她之前應該不知道唐業『那方面』的事情……你別看著我,對天發誓,我什麼都沒有說,可這事捅到這個地步,紙包不住火,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見過滕雲之後,我回院裡跟老胡他們交換了一下意見,因為老媽催著我回去吃飯,我就先走了。乾媽一貫都是陪留守的同事吃年夜飯的,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後來,我回了家,本來什麼都好好的,除夕嘛,年年還不是一樣過,可老頭子偏喜歡問我工作上的事,我見他有興趣,說實話,也想聽聽他的意見。跟滕雲的談話證實了我們之前的一個猜測,唐業跟王國華一樣,他吞不下那麼多,大部分還是代人受過,而他背後的人……」
韓述的手指在廚房的門框上反覆畫圈圈,桔年始終背對著他,說到這裡,他也有些迷惑,「你難道不關心?」
桔年回頭,「我在聽的。」
「其實這事我本不該說。」韓述指尖的圈畫得更沒有章法了。他想說其實他沒把桔年當外人,這話他說不出口,但他覺得桔年應該是知道的,正因為她與唐業的親厚,所以有些事情她心裡應該有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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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有一次我到醫院看你們,從文件袋裡掉出的那張照片?」韓述問。
桔年心中一動,很自然地想起了平鳳說起她認識的照片裡的「老公子哥」,還有「老公子哥」介紹的「老肥羊」,難道這跟韓述的案子也有所關聯嗎?
「呃,我記得,不過照片我沒仔細看。」
「那上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廣利的負責人葉秉文,一個是省建設廳副廳長鄒一平,他們之間一直有著聯繫。過去我們就懷疑鄒一平才是操縱王國華、唐業之流之些小嘍後面拿大頭的人,今天跟滕雲的談話進一步證實了我們的線索沒有摸錯,而且他願意配合我們搜集證據。」
「建設廳副廳長?」桔年默念著這個陌生而遙遠的官位。
「是啊,牽扯太大了,我心裡其實也沒個譜,所以跟老頭子談的時候,我就提到了這件事。」
「他不讓你繼續查下去?」
韓述沉沉點頭,「其實我知道我們家老頭子跟鄒一平還算有點交情,過去還一塊去釣過魚什麼的,但是他從來不是會因為那點交情就放棄立場的人。相反,我爸在政法這一行當幹了半輩子,他最恨的就是以權謀私、拿黑錢的勾當,所以我才希望在正式上報之前聽聽他的意見。我完全沒有想到他一味地質疑我的判斷,認為我的消息來源本身就有問題,而且還指責我妄下結論。」
說到這裡韓述顯然有些激動,而且苦惱,看來這件事確實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我知道我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現在很多線索都指向他,我並不是沒有根據地胡亂推測,而且我爸也沒有能讓我放棄對鄒一平懷疑的理由。我就知道從小到大在他眼裡我都是一副不成氣候的樣子,我什麼都不如他,我做什麼他都覺得不對,再努力地證明給他看,他也是輕而易舉地就否定了。他那雙眼睛赤裸裸地寫著,如果我不是韓設文的兒子,根本什麼都不是。其實……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生來就是他的兒子不是我的錯!」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韓述頓了一頓,他不確定桔年是不是在安慰他,過了一會兒,他長吁了口氣,「所以我沒有鬆口,就事論事地跟他論了幾句,他就發脾氣,要我節後立刻到市檢察院報到,不准有半天耽擱,而且手頭上的案子不管進程如何都要放下……我說憑什麼啊,他又不是我們檢察院的頭,有什麼資格那麼獨裁地安排我的工作,難道還像小時候,他要我學什麼,不管我喜不喜歡,都得讓他老人家滿意?他知道為了這個案子,我和老胡他們幾個加了多少班,熬了多少夜嗎?我絕對沒有理由在案子有眉目的時候撒手。他說得倒輕巧,我當然不服,就跟他吵了起來,結果他把一些……一些舊帳全翻了出來。」
桔年不傻,韓述不願詳說、一筆帶過的「舊帳」她猜得到是什麼,想必跟她脫不了干係,她低下頭去專注看湯的火候,什麼都沒說。
「那些家裡的破事就不多說了,反正就是吵,吵得天翻地覆誰都不得安寧,老頭子大概也沒想到我這次會那麼堅持,看他那架勢,要擱舊社會,恨不得就把我當作逆子家法處置了。說到底,我也不明白,我是他生的,他怎麼就逼得我一點餘地都不留。我媽就勸唄,邊勸邊哭,估計沒誰家的春節過得跟我們老韓家一樣悽慘了。到了最後,我媽讓我給老頭子認個錯,低個頭,先聽他的話,這件事就那麼算了。換作別的事,我可能真的就服軟了,但這回不行。就眼前來說,我沒覺得我有錯!我沒錯幹嗎要認啊!是誰從小教訓我凡事要堅持,我難得堅持一回,結果他給我個大嘴巴子!我偏就不認,看他能拿我怎麼樣!」
「他就把你趕出來了。」桔年為韓述的話做了一個言簡意賅的結尾兼注釋。
「對,趕出來就趕出來,難道我還真活不了了?」韓述冷笑著說。
桔年的湯煲好了,她端下來放在一邊的案板上,近距離看著韓述。她未嘗不知道韓述看起來斬釘截鐵、駟馬難追的硬氣外加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骨子裡都透著一股悽惶的勁。他是習慣有家的人,說到底對父母還是依戀的,這次做得那麼絕,想必是出於無奈也下了決心,但怎麼可能一點都不難過。最重要的是,也許他心裡也明白,他嘴上說韓院長不能拿他怎麼樣,但如果韓院長真要讓他離開城南院,他想留也是留不住的。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只怕在這道坎面前,不得不伏低。桔年深知韓述的臭脾氣,也覺得他活該栽跟頭,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了什麼,竟然覺得他有那麼點可憐。
韓述自覺還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接著道:「我跟我媽也說,這年夜飯是吃不成了,我再不走該釀成家庭慘劇了,我媽也沒辦法,所以我就思量著到院裡找老胡他們去,沒想到半路上就接到電話,說我乾媽出事了,好端端的急性心肌炎發作,差點……我趕緊去了醫院,她還沒醒過來,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也不妙。我守了她一陣,院裡的不少人都來了,唐業也在那。這種時候,我跟他接觸太多也不好。從醫院裡出來,我才發現沒有地方去,孤魂野鬼似的,就飄到你這了。故事到此結束。」
「難道我會招魂大法?」桔年笑了笑。
韓述笑嘻嘻地說:「說不定是勾魂大法。」
他就這樣,只要在她面前,桔年稍微給個臉,他一得瑟,那輕佻的勁就上來了。見桔年直接漠視他,韓述便有些悻悻地跟著非明一塊洗手,打算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