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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

2024-08-31 15:27:20 作者: 辛夷塢
  「騎車」在院子裡繞了好幾圈,非明已經累得不行,她之前一直想著要守歲度過零時,這會兒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坐回她的小竹椅沒有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因怕她孱弱的體質在有風處久坐著涼,韓述把她抱回了她的小床,桔年拿著毛毯跟在後面。非明察覺到身子的騰空,喃喃地囈語了幾句,並沒有驚醒。從小她就有在家裡躺哪累了就睡哪的習慣,看電視,寫作業,都能趴下去就夢周公,假如中途被叫醒,就必然有一通哭鬧脾氣。更小一些的時候,桔年還能將睡著的她弄回房去,可隨著非明的年紀和個子漸長,這個「苦差」桔年是越來越力不從心。看著韓述抱起小非明那不費吹灰之力的模樣,縱使桔年覺得她自己足以應付生活中的任何事,仍不得不承認,上帝給了女人一顆完整的心臟,卻忘記了給她們一雙有力的臂膀。

  桔年把枕頭塞在非明頭下,為她蓋好被子,見她呼吸漸漸趨於安穩,才悄悄地走出房外,掩上了門。剛轉身,冷不丁與不知什麼時候跟在她後面的韓述相對,平白被嚇了一跳。

  韓述便嘲笑道:「怎麼在你自己家裡也一副被狗追的兔子模樣?」他說出來才覺得這話好像哪裡不對,貌似把自己也兜進去了,不過現在他心情不賴,懶得在這細枝末節上計較。

  「謝謝啊。」桔年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啊?」韓述一時間愣是沒反應過來,不知道她道謝究竟是為了哪樁,虧他腦子還能運作,聯繫她一貫的邏輯,再轉念一想,才明白她十有八九是在謝他剛才主動充當了一回「搬運工」。

  「這有什麼好謝的,這孩子能有多重。」韓述滿不在乎地笑著說。

  「沒有……嗯……不止這個,非明她今晚很高興,我很感激。」

  韓述原想說:「說這些幹嗎?你留我吃飯我還沒謝你呢。」但他忽然嗅出了桔年眉間話里顯而易見的拘謹和客氣,這讓一顆心還徜徉在剛才的快樂融洽中沒出來的他,陡然生出幾分警惕。

  韓述喜歡桔年笑,喜歡她生氣時悶悶的無奈,喜歡她偶爾的莫名其妙,喜歡她冷言冷語氣得他半死,喜歡她在他面前終於控制不住地流淚,甚至喜歡她偶爾恨他的樣子,他承認自己有些自虐,可這讓他覺得他不是別人,也讓他和桔年都有血有肉地活在同一個人間。他最怕的是什麼?是她看似原諒的漠然,還有就是眼前這般謹慎而生疏的客氣,仿佛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可以山南水北地跟他劃清所有的界限。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韓述很有些挫敗,猶如爬雪山過草地地跋涉長征,自以為已經千山萬水,回過頭才知道還在後院徘徊。

  果然,她道過了謝,就開始拐彎抹角地展露冷酷的一面。她故意看了看牆上老舊的掛鍾,說:「咦,這麼晚了。對了,你是不是還要找個落腳的地方?」

  韓述憤怒,這個女人,她所在的角度甚至都不能看清那瘟鐘的指針。他忍著氣,斜著眼睛掃了她兩眼,沒好氣地道:「我不是那麼沒眼色的人,用不著趕也會走。」

  桔年低著頭,韓述只看到她因尷尬而漲得通紅的耳根,沉默了一會兒,就憤憤然去找他那個巨無霸的行李箱。當他終於把箱子的拉杆抓在手裡,桔年頓時鬆了口氣的表情更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更甚的是,桔年還不忘狗腿地說:「我送你出去。」

  這樣的刺激之下,韓述索性也不跟她虛與委蛇,她的可惡給了他無賴的勇氣,什麼拉皮箱作勢要走都是假的,老實說,今天進了這個院子,他壓根就沒有走出去的打算。

  韓述鬆開手,從剛才的很有骨氣到現在的厚顏,川劇變臉似的。

  「我真沒地方去了。」

  桔年沒想到他反悔如此之快,不過她也有預感他會演這一出,才先聲奪人地擺出剛才那個架勢,期待他心領神會自動離開。她是不可能收留韓述在這裡過夜的。不管是出於任何一種考慮,於情於理都不應該,原本指望最好面子的韓述受不得憋屈轉身就走,沒料到他賴起來,什麼都不顧了。

  「韓述,我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你別為難我好嗎?」桔年相當克制地說著。

  韓述也擺出講道理的姿態,「你現在面前站著的是個無家可歸的人,這個時候好的酒店說不定都客滿了,年三十晚上你要我流落街頭嗎?」

  「我很同情你,但我沒辦法,你住在這算怎麼回事呢?」

  韓述假裝沒聽懂,她就差沒說你流浪街頭是你的事,我管不著。韓述也不是不知道要她做出留下他的讓步很難,以她的性格,就算換作是現在跟她打得「火熱」的唐業,想必也難以得償所願。可韓述想,那又怎麼樣,他不是那個說句話都要思前想後的唐業,他的恬不知恥都是被她磨鍊出來的。


  「怎麼沒有辦法?你只用收留我一段時間,不用多久的,過完年我就出去想辦法。就當發發慈悲,救救一個可憐的人。」

  「上帝救自救者。」桔年木然地說。

  韓述氣不過,又忍不住尖酸刻薄道:「難怪上帝也救不了你,因為你從來也不肯救救你自己,你以為你一個人老死在這活死人墓就很快樂了嗎?你太需要一點人氣了,真的,不光是你,還有這座房子。」他繼而又宣告道,「反正我不走啊!」

  桔年顯然被他的話氣得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居然還一副拯救者的姿態。

  「你這樣又有什麼意思?」

  「反正我不走!」韓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橫豎就是這句話。他在賭她拿不出行動上的實質驅趕。

  果然,桔年無奈又冷淡地僵持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跟他繼續糾纏,一聲不吭地扭頭進了裡間,關上了門。她自知拿他沒有辦法,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便索性縮進了自己的殼。

  韓述頓時暗喜,以她這眼不見為淨的態度,看來是如願以償了。他心情大好地把自己的行李重新放回原先的位置,再想起中午被老頭子驅趕出門的晦氣,深覺古人的智慧了得,要不怎麼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早在一天之前,他做夢也沒敢想有朝一日還能跟她同住一個屋檐下。

  他在空蕩蕩的客廳里轉悠了一圈,那欣喜的勁還沒來得及過去,忽然一個很現實很客觀的問題擺上眼前,那就是,他今晚睡哪啊。

  桔年住的地方簡單得一如苦行僧修行之所,這屋子只有兩間房,分別被她和非明占據,所謂的客廳只是個四面牆圍繞的「寒窖」,連張長沙發都沒有,最舒適的位置莫過於非明之前坐過的那張竹質的躺椅。

  韓述是那種打死也不睡地板的人,他確認找不到更好的棲身之地,只能鎖定那張竹椅,被褥是不可能了,行李箱裡作為居家旅行常備良品的床單這時發揮了它的功能。韓述將它鋪在竹椅上,然後躺上去,非明可以整個窩在椅子上,以他的身高,兩條腿只能擱在地上。他只脫了外套,用尚有餘地的床單包裹住自己,外邊再蓋上厚外套,便試圖就這麼入睡。謝桔年能這麼放任他在外邊自生自滅,不過是篤定他沒有辦法棲身,他偏要讓她知道,他的辦法多得很,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處不能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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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是這麼說沒錯,當韓述在竹椅上度過了僅僅十五分鐘,他就知道這一屈一伸是夠難受的。韓述打小沒吃過什麼苦,讀書時參加的唯一一次露營性質的夏令營,在郊外搭了個帳篷,他媽媽孫瑾齡還連夜跟司機一起把被褥送到了他身邊,他嘴上抱怨媽媽多事,可晚上抱著自家的被褥,其舒適與帳篷里的毛毯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桔年家的竹椅夏日還算清爽,在這樣一個冬夜裡卻稱得上苦寒,再加上薄薄的床單不但無法帶來暖意,就連椅子上的些許小凸起都蓋不住,硌得他難受。

  於是,「豌豆王子」說過了豪言壯語,結果在這竹椅上卻是輾轉難眠,只覺得身下沒有一寸平坦的地方,雙腿伸直也難受,蜷著更酸痛。比這更難以忍受的是老房子夜裡的寒氣,豈是一條床單和遮頭露腳的外套可以遮擋的?人一靜下來,剛有睡意,那寒氣就像一條惡毒的蛇從腳心一直鑽上來,直至五臟六腑。

  韓述越縮越緊,他也折騰了一天,好不容易意識陷入朦朧,就進入了一個介於夢和幻覺之間的狀態。他好像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迷了路,呵氣成冰,血都快凝結了,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最可怕的是這冰雪的世界不知道哪裡是個頭,積雪中的腳印也被覆蓋,走不出去,又回不去。

  終於,有人坐著雪橇降臨在他身邊,那冰雪女王不是桔年又是誰?韓述如見救星,連說:「你救救我,我冷。」

  冰雪女王卻說:「這只能怪你自己,你不該闖進我們的世界。」

  韓述一陣疑惑,哪來的「我們」,這裡明明只有他和她。

  然而,就在這時,韓述竭力不去想起的那張容顏浮現在眼前,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謝桔年身邊。他們相視而笑,雙手相牽。

  韓述如被狂風暴雪覆蓋,打了個冷戰驚醒過來,最後殘留在腦海里的是桔年萬古冰霜般的眼。他一骨碌爬起來,從行李箱裡翻出所有能夠避寒的東西,通通堆在身上,可是沒有用,他覺得更冷了,剛才那個夢讓他透心涼。再次入睡成為奢望,他眼皮沉沉,意識混沌,人卻醒著,每一次翻身那破竹椅就吱吱呀呀地響。鞭炮時不時地炸響,還有那牆上的老掛鍾,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催得人漸生心魔。

  當最後一絲忍耐被耗盡,韓述一腳踹開身上披著蓋著堆著的衣服坐了起來,落地就拖著酸麻得如同瘸了的一條腿去敲桔年的房門。


  韓述原本就心煩氣躁,下手自然少了分寸,說是砸門也不算過分,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桔年常年只跟非明生活在一塊,這屋子也沒別人,她房間的門閂脆弱得可以,完全是個形式主義的玩意。事實上,早在他的指節第一下落在門板上時,裡面的門閂就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然後那門就開了條縫。

  這聲音想必是驚動了房裡的桔年,她躺在床上,原本就睡不安穩,這一響動嚇得她幾乎是立即翻坐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拉床頭的燈。

  那燈的開關還保留著最初時的形態,靠著線繩的拽動開啟光源。桔年熟諳線繩的方向,即使在黑暗中也第一時間摸索到了它,誰知她原本就心中有事,這一下被韓述嚇得更是不輕,用力過猛之下,那年月已久的線繩開關咔嚓一響應聲而斷。桔年手裡抓著那半截繩子,心裡暗暗叫苦,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

  天地良心,韓述的初衷只不過是想將門「敲」開之後,向桔年索要一套禦寒的被褥,順便聲討她幾句,僅此而已。然而接下來的混亂狀況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此情此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別說她,就連韓述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半夜破門而入的暴徒。

  房間裡黑洞洞的,韓述過了一小會兒才適應了一些。

  「你……你幹什麼?」桔年拽著那根繩子瑟縮的樣子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仿佛真有什麼意外發生的話,那繩子會成為她的救命稻草。即使還看不清她的臉,韓述也能讀出她隱在黑暗中的恐慌。

  「我快凍死了!」韓述上前幾步,沒好氣地說。

  桔年似乎這才從聲音里確定這個逆光的黑影的確是韓述,然而確定後並不能讓她的心安定一些。

  「什麼……」她抖著聲音問,顯然沒有完全回過神來。

  「再不給我一床被子、一個枕頭,明天早上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韓述提醒道。

  「被子?」這下她總算是有些明白了,但是心思仍放在床頭燈的開關上,她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探那根繩子斷在什麼位置,為恢復房間的光亮做困獸之鬥。狹小的空間,暗處的相對讓她本能地恐懼。她摸了許久,最後才不得不接受線繩已從連接處徹底斷掉的現實。

  「我家裡沒有多餘的被子了,多餘的被我帶到了醫院裡……我已經說過你不能在這裡過夜的,你進來幹什麼?」她磕磕絆絆地爬起來,試圖下床。

  她房間不大,韓述從門口邁進幾步,事實上已到床尾。他看到她擁著的被子,頓時憤憤不平,他冷得都快死過去了,她卻暖洋洋地在被子裡睡大覺。他狠狠地拽了一把她的被角,半胡鬧半賭氣地說道:「那你把你的被子分一半給我。」

  桔年正六神無主地掙扎著下床,韓述用力的一拽無形中又絆了她一下,她跌坐在床上,細細地驚叫了一聲。

  她的驚慌失措是如此的難以掩飾,這讓仗著渾勁走到她床邊的韓述終於感到了一絲尷尬。

  他嘴裡說:「我就是想要床被子,真沒什麼歪念頭。」

  可他的手還是把唯一一床被子的一角死死揪在手裡。

  韓述是個成年人,所以他很快感受到這半源於他、半源於黑暗和混亂的曖昧氣息,這氣息如罌粟一般,和著他的心魔,一點點催開了要命的花朵。

  他不知怎麼就坐到了床沿,喉嚨緊了緊,夢囈一般喃喃地問:「你那麼怕我?」

  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隻手探了出去,在黑暗之中輕輕觸碰她的臉。他清醒時不敢這麼做,可他現在清醒嗎?清醒的時候他能夠離她這樣的近?他甚至不知道剛才那一場冰天雪地的邂逅和眼前這一幕,一如莊生曉夢迷蝴蝶,哪一個是夢,哪一個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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