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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不問因由的愛

2024-08-31 15:27:20 作者: 辛夷塢
  大年初一的早晨,非明被火速送回第一人民醫院。韓述的車在掛滿大紅燈籠的街道上疾馳,身邊的一切極速地在窗外擦過,幸而如此,他才用不著看清楚那些人們臉上的歡快喜悅。

  桔年抱著非明坐在後排,一句話也不說,反倒是她懷裡的非明像在安慰兩個無助的大人,她說:「就是眼睛不怎麼看得清,其實算不上很疼。」

  怎麼會不疼?非明看不見自己的臉,青白顏色,上面都是冷汗。只不過她經歷過更疼的,痛楚在她看來已經是一種習慣。

  抵達醫院後,院方立即對非明進行了各項緊急的檢查。這天住院部的病人少得可憐,幾乎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圍著非明奔走忙碌著,那樣簇擁著,如臨大敵,讓在外等候的桔年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醫生的報告出來得很快,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由於顱內的瘤體壓迫視神經而導致的失明在臨床上並不罕見,以非明急轉直下的病情來分析,這是遲早的事情,除了手術,再無別的辦法。

  孫瑾齡這天並不值班,但是接到通知後她也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韓述一見她,就跟著擠進了她的辦公室,在既是權威又是親娘的孫瑾齡面前,他無心掩飾自己聲音里若有若無的哭腔,一開口就是,「媽,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孫瑾齡脫了身上的白大褂,掃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怎麼辦?膠質性腦瘤第四期,你知道有多棘手嗎?實話跟你說,我幹這一行這麼多年,見過的病例也不少,這個病到了這一階段,治癒率是非常之低……」

  「低到什麼程度?」韓述追根究底地問。

  孫瑾齡坐下來,沒有說話,韓述原來抱有的一線希望也在這沉默中被悄然摧毀了。他媽媽是個謹慎的人,如果她沉默,就意味著那個數字真的非常之低,乃至於她不願意說出來看著兒子難受。

  「總有辦法的,媽,總有辦法的,她才十二歲不到!」韓述坐在孫瑾齡身邊,無助地央求。

  孫瑾齡說:「傻孩子,疾病對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視同仁的,它不會因為年幼或是年邁,可愛或是可惡,貧窮或是富有而區別對待。不管這孩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但這就是現實。原本我還存有希望,等待她的身體處於一個相對良好的狀態下再安排手術,儘可能減少手術風險,現在看起來是等不了啦。」

  韓述心中依舊沒底,追問:「手術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孫瑾齡說:「開顱手術必然是存在風險的,何況以她現在的狀況,任何一個小的意外都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至於所謂的概率,不發生在她身上就是零,發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韓述沒辦法不去想非明在自己身邊時的燦爛笑顏,越想就越覺得揪心地疼,而他媽媽一席話里客觀而殘酷的判斷讓他充滿了無力感。

  「我不能讓她死在手術台上,媽,你告訴我更好的醫生在哪裡,國內不行就國外,我不能讓她死。」

  孫瑾齡並沒有因為兒子心煩意亂之下對自己專業的質疑和否定而表現出惱怒,相反,她仍然溫和地看著兒子,用最平靜的語調說:「那她或許不會死在手術台上,而是死在路途中。」

  韓述捂著臉彎下了腰。

  「我剛才說的是最壞的結果,你可以凡事往好處想,在這種時候也只能這樣了。別為難自己,兒子。」孫瑾齡摸了摸兒子短短的頭髮。

  「我當她是我親生的女兒。」

  孫瑾齡欲言又止,嘆了一聲,「你難過我知道,可你身邊並不是只有這個孩子需要你關心。你去看了你乾媽沒有?還有你爸爸,昨天你離了家門之後,晚飯他都沒動幾筷子,一晚上胸悶氣短。小二,我們都漸漸地老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爸那脾氣,難道你要等他開口求你回來?」

  「不是我要跟他鬧彆扭,他把話說得那麼絕,你要我怎麼辦?」

  「你就不能聽他一次?他也不會害了你。去道個歉,服個軟,有你姐姐的事在前,他不會當真為難你的。」

  「這就是癥結所在,平時怎麼罵我、看不上我都沒關係,但是這一回我沒錯,我不會放棄那個案子的,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媽,難道你要我明著道歉,陽奉陰違?」

  「那個案子比你的家人還重要?」孫瑾齡有些心痛地看著兒子,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她的確是兩難。

  韓述一臉的疲憊。

  「不是這麼比較的,我爸不也一直是這麼教我,他說人一輩子總要有些值得相信和堅持的東西,如果連這都失去了,那未免太悲哀了。這是我第一次想好好去做一件事,我也只剩這點堅持了,別讓我變得什麼都不相信行嗎?」

  孫瑾齡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昨晚住哪……住她家?」

  「滿世界都是酒店,哪不能住人啊?」韓述乾笑幾聲,可都說知子莫若母,他那點小心思哪裡逃得過孫瑾齡的眼睛,更何況他還掩耳盜鈴地試圖捂住臉上如此明顯的傷。

  「臉上這是怎麼回事?」孫瑾齡豈能心中一點想法都沒有,她這個兒子最看重「臉面」,小時候被他爸爸痛揍,一邊掙扎還還一邊大喊:「打就打,不要打臉!」在他臉上下手,就等於老虎嘴裡拔牙。可這回都被抓成這樣哼都不敢哼一聲,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而她的這個寶貝兒子幹了什麼好事讓一個溫暾暾的姑娘下這樣的狠手,她都不願意深想。

  孫瑾齡啐道:「你這個沒出息的!」

  韓述果然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孫瑾齡感嘆道:「你們啊,姐弟倆加上你爸,都是一樣的臭脾氣,沒一個讓人省心。你不是孩子了,再做那些沒分寸的事,小心毀了自己,到時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

  韓述從母親的辦公室里出來,回到病房去看非明和桔年。非明身上連著各種儀器和管子,但是狀態已經穩定下來,正在和桔年低聲說著話。韓述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她說:「看不見也有個好處,我就不用看到李特以後長滿青春痘的樣子,有人說小時候長得帥的男孩子,長大了之後就會變得很醜很醜……」

  她說的時候好像是無所謂,走近了才能看見,兩腮上全是眼淚。韓述和桔年一樣,寧願看到她像剛入院的時候不管不顧哭鬧的樣子,她有權利任性和宣洩,總好過現在這個樣子。她這樣平靜,倒讓身旁看著的人心都碎了。

  陪著坐了好一段時間,韓述想到三人一早什麼都沒吃,現在已到午後,便尋思著出去找點吃的。剛走到病房外,他不期然看到一個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那是陳潔潔。

  韓述不知道她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只是在門外坐著。陳潔潔看到他倒是沒有任何意外,甚至還點了點頭。

  「你好,韓述。」

  韓述此時也顧不上風度,堵在門口就冷冷地來了句:「好個女鬼!你陰魂不散地又來幹什麼?」

  陳潔潔定定地說:「我來看我的女兒。」


  韓述被她的態度激怒了,「你的女兒?少來了,你問問你自己配當媽嗎?」

  陳潔潔也站了起來,「用不用我給你看親子鑑定?」

  韓述嘆為觀止,「你跟我來這一套?你有什麼權利在沒有得到孩子監護人許可的情況下進行親子鑑定?再說,就憑一張紙你就想把孩子要回去,沒這麼容易!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識趣些,要消失就消失得徹底,何必到這裡來招人討厭。」

  陳潔潔也沒有生氣,仿佛對一切責難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況且她從來就是一個邁出去就不懂回頭的人,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看著韓述說:「你討不討厭我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我女兒在一起。」

  「你當她是小貓小狗,不要的時候就扔在一邊,想起來了就看兩眼?你根本就沒資格來看她。」韓述面露不屑。

  陳潔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沒說我是來看她,我要認回我的女兒,以後都不會讓她從我身邊離開。」

  她這樣平和甚至是篤定地提出在韓述看來相當無恥的要求,簡直就是在挑戰韓述的耐心極限。他離開病房門口幾步,譏誚地笑笑,「讓我猜猜,周家也快混不下去了,你已經到了試圖認回私生女,再賣女兒謀生的地步了?要不就是你們家周公子肯戴著綠帽、收留一個拖油瓶?這麼說起來,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面對韓述的尖酸刻薄,陳潔潔只是捏緊了肩上的包,「韓述,我感激你為非明做的一切,當然更感激桔年。所以我在門外等,我不想那麼快打擾你們。但是我不知道非明的日子還有多少,我不能等太久。就算我欠桔年的,可是裡面躺著的孩子是我生的,我們才是親母女,這不是我虧欠了就可以抵消的。」

  韓述不再跟她糾纏,撂下一句:「你要認回孩子,那就法庭上見。我告訴你,從我們這你占不到什麼便宜。」

  陳潔潔說:「韓述,你能代表桔年嗎?或者說,你能代表非明嗎?我今天來這裡並不是一廂情願的。非明需要媽媽,是她選擇了我,她願意以後跟我在一起,你懂嗎?」

  「你就信口雌黃吧,反正嘴長在你身上,非明會跟你?我都替你臉紅!」韓述當然不信。

  他們在門外的爭吵其實都落入了房間裡的人耳中,非明不再流淚,她茫然地睜著眼睛,在一片模糊的世界裡努力去分辨她生母的聲音。用不著開口說一句話,桔年已然明白,因為她從非明的臉上看不到恨,只看到眷戀。

  但是她仍然輕聲地問了非明:「是真的嗎?」

  非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頭了,她喃喃地說:「姑姑,我捨不得你,但我不是孤兒,我想要媽媽。我跟媽媽說,我不能馬上跟她走,因為我還要跟姑姑一塊過年,如果我不在,姑姑一個人就太孤單了……我答應媽媽過完年就跟她在一起,現在我在醫院裡,但是假如可以出院,我不想再離開她。」

  桔年怔怔地聽完,點了點頭。是她說的,要由孩子來做這個選擇,她希望非明做自己想做的事,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對於這個結局,她也早有預感。只不過剛剛過去的除夕,讓她有了一種錯覺,她們會平平靜靜地生活在那個小院子裡,永遠不分開。她一直跟非明說的,活著的人談不上永遠。她自己卻忘了。

  當然也不能責怪非明,對於一個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的孩子來說,那剩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太寶貴,寶貴得她捨不得拿來去恨去責怪生母當年的拋棄,她只想要愛,迫不及待爭分奪秒地去愛。


  桔年起身走出門外,韓述和陳潔潔之間總是火藥味十足的爭執在見到她之後很自然地停了下來。

  「你說好不好笑,她以為什麼都是她說了算,她一天都沒有養過非明,卻以為非明會跟她走?」韓述用一種感覺無比荒唐的語氣對桔年說道。

  「她說的是真的,韓述,非明想跟她在一起。」

  韓述沒有想到這句話會如此平靜地從桔年嘴裡吐出來,為什麼他反而成了眼前最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的人?

  桔年深吸了口氣之後,轉向陳潔潔,「孩子是你的,誰也帶不走。但現在病成這樣,爭這個有什麼意義?一切等她好轉再說吧。」

  陳潔潔面對韓述時是冷漠而倔強的,然而在桔年面前卻忍不住眼眶微紅,「謝謝你!不過從今天開始,我會來照顧非明。」

  韓述不敢置信地認清了這個現實,但他無法理解,繼續質問:「非明要跟她,為什麼啊,一個沒有見過的親媽會比養了她十一年的人還重要?」說著他瞥了一眼陳潔潔,「你究竟搞了什麼鬼,跟孩子說過什麼?」

  桔年顯然也需要一個答案,非明要跟陳潔潔走,她攔不住,但她只想知道那個下午,陳潔潔和非明短暫的交談究竟說了些什麼,以至於非明立即就做了決定。

  陳潔潔對桔年說:「我沒有騙非明任何事,我甚至告訴她我錯了,我拋棄過她。她聽了我說的話之後,只問了我一個問題。」

  「她問你為什麼喜歡她?」這對於桔年來說並不難猜,同樣的問題,非明問過她,也問過韓述,但是不管她怎麼回答,非明的眼裡都只有悵然。

  陳潔潔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說:「沒錯,她就是這麼問的。」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桔年忽然無比迫切地想聽到陳潔潔的答案。

  陳潔潔說:「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她,也許根本就沒有理由,只是因為她是我女兒。」

  桔年啞然了,似乎有些明白了,也許這就是她比不上陳潔潔的地方。不管這些年裡她怎麼悉心照料,可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答案也顯而易見,但是她就是答不上來。因為她沒法告訴非明,她喜歡非明,非明已經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所有的初衷都是因為這孩子身上有著巫雨的影子。

  而非明要的卻是不問因由的母愛。

  孩子的心很簡單,卻比成人更容易感受到純粹。

  「你不能這麼任著她欺負。」韓述為桔年憤憤不平。

  桔年低頭說:「我本來跟非明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現在她親生媽媽出現了,我……我也算放下了一個擔子,這對大家都好。」

  她的聲音平淡而漠然,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迴避裡邊的非明,接著又對陳潔潔說:「你進去看她吧,她一直在等你。待會兒醫生會有些交代,你跟我一塊去吧。」

  「你……」韓述看著陳潔潔走進病房,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後只能頓足,指著桔年道,「你叫我怎麼說好呢?」

  桔年卻叫住了不甘心就此離去放任陳潔潔輕易贏回孩子的韓述,「你為什麼非得說點什麼呢?」

  其實她大可以讓這一幕更慘烈些,相視痛哭、依依不捨、擁抱述說、翻出舊帳、流淚道歉、相互譴責……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可那又有什麼意義,除了讓所有的人看起來更苦情更可憐更難過,然而桔年已經受夠了這些。更重要的是,這樣艱難的過程仍舊只會指向一個結果,該走的還是會走,因為這是非明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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