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亞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跑到住處附近的沙灘大排檔吃海鮮。莊嫻中途去洗手間,找不到路,回頭來打聽,遠遠的看到那個叫方志和的男孩子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了韓述。韓述接過,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二話沒說就順手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在海角天涯綺麗的落日餘暉中,韓述說「今天高興」,拉著周亮跟方志和喝了不少的酒。嬉鬧間,周亮作勢嚷著要灌莊嫻一杯,韓述冷著臉攔下來,沒等對方發話,他就悶聲不吭地連喝了三杯。周亮與方志和面面相覷,沒有再鬧下去。
之後,韓述醉了,俯身在一側的沙灘上吐得一塌糊塗。莊嫻和另外兩個男孩子一道半扶半抬地把他送回了房間。安頓完畢,周亮與方志和都藉口要到海灘夜遊,把莊嫻和韓述單獨留在了房間裡。
此次出行由方志和負責找賓館,但是黃金周期間,火爆的景區住宿緊張,大小酒店人滿為患,他們找到的這間小賓館並不理想,幾個人中,最挑剔的莫過於韓述,可他竟然出奇地沒有計較。
莊嫻陪著沉睡中的韓述在房間裡靜靜坐了很久。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點、陌生的朋友,就連這身邊熟悉的人也開始陌生。
他為什麼高興?他真的高興嗎?莊嫻像是忽然發現,他高興的時候心裡想什麼,難過的時候心裡想什麼,自己竟然渾然不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迷迷糊糊地躺在他身邊睡著的。一直到半夜,韓述翻身的動靜驚醒了她。房間裡的燈已經熄滅了,只有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敞開著,咸而潮濕的海風隨著月光一道飄了進來。莊嫻知道他醒了,可是誰也沒有說話,漸漸地,兩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在混亂和黑暗中,年輕的男孩和女孩,該發生的事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從頭到尾,韓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莊嫻在緊張和甜蜜的無聲伴奏中迎來了她第一次的疼痛,儘管沒有她幻想中那麼神奇和美妙,可她愛著身邊這個男孩,這種承受顯得如此圓滿。她先前的一絲疑慮在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滿足中漸行漸遠。
三亞的氣候濕熱,莊嫻在激情中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身是汗,雖然眼皮越來越沉,可是仍禁不住想要起來沖洗一番。韓述的呼吸變得安詳而悠長,她猜他也許累了,又陷入了夢境,於是起身的動作自然小心翼翼。
可是她身軀微微一動,頓時覺得頭皮一疼,才發覺發梢不知被壓在了哪裡,這時韓述的身體很快便貼了過來,緊緊抱著,像個孩子似的,頭和臉都埋在了她微微弓起的背上。
這個出奇親密而依賴的姿勢讓莊嫻心裡感覺既甜蜜又好笑。
「你……」她剛想開口說點什麼。
「噓……」韓述打斷了她。
她一度以為他會有下一步的動作,然而他沒有,就這麼緊緊地擁著她,貼著她。夜很靜,這樣的依偎似乎讓人墜入天長地久之中。
莊嫻不敢動,可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讓她開始覺得腰和脖子都酸疼。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半醒半夢之間,她聽到了隱約的哭泣聲。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由得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壓低的哭泣聲,竟然來自於自始至終擁著她的韓述。
熱鬧活潑的韓述,在靜謐的黑暗中,像個迷路的孩子一般擁著她哭泣。
「你騙我……」他說。
這是屬於他們的第一個晚上,這是莊嫻所記得的、韓述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次日,在方志和與周亮曖昧的笑容中,韓述恢復如常,對於那一晚的異樣,在莊嫻面前他也再沒提起。
他嘴裡反覆呢喃的一句話,還有濡濕了她背部的眼淚,成了一個讓莊嫻震驚卻費解的夢。那是她從不了解的韓述,又或者她從來都不了解韓述。
回到學校之後不久,已經大四的莊嫻投入了找工作的洪流。忙起來的時候,見韓述的機會就少了,韓述也沒有太主動地找她。誰也想不明白,持續而穩定的愛戀,怎麼會在最親密最激烈的交匯之後漸漸冷卻了呢?
莊嫻習慣了不往深處想,她只是發現了一個更顯而易見的事實,最初的時候,她一天見不到韓述就心慌得厲害,後來慢慢習慣了,這個間隔期變成了三天……一周……兩周……一個月……從什麼時候開始,因韓述而變得自信的莊嫻發現,即使沒有韓述的陪伴,其實天還是一樣的藍。
莊嫻的成績並不拔尖,她不像郭榮榮一樣輕易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找工作也不算太順利。最後,總算在鄰省的一個中小型城市裡的法院謀到了一份書記員的差事。離開學校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等待一件事,她知道,自己在等韓述開口說分開。
可是韓述沒有。
直到韓述提出送她去火車站,他說的仍然是:「其實你沒有必要去外地,你留下來,我爸爸出面……還是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的……」
莊嫻搖了搖頭。
分手的建議是畢業將近一年之後,莊嫻在一封電子郵件中提出來的。韓述只在郵件中回復了三個字:「好,珍重。」
工作兩年後,莊嫻嫁給了工作單位里的一個同事。那男人很普通,也很體貼,莊嫻也變得越來越開朗外向。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幸福,可這份幸福卻是腳踏實地的,而不是漫步在雲端。
韓述也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關於後來的他,還是從郭榮榮一點一滴的描繪中浮現在異地平靜生活的莊嫻心中―已經決裂多年的郭榮榮以老同學的身份參加了莊嫻的婚禮,時過境遷,重歸於好,兩人的友誼雖不再如從前親密,但經歷了一段誰也沒有得到的爭奪,畢竟重拾了一份情意。莊嫻也開始明白,有些東西,淡一點,才能久一點。
郭榮榮提到韓述時仍舊充滿不屑和敵意,然而她就在這不屑和敵意中樂此不疲地討伐他―他做課題時走的後門,後來的女朋友長得怎麼彆扭,找工作時如何依靠的家庭關係……莊嫻聽著,有時覺得忍俊不禁,這個郭榮榮,這個韓述啊……
其實他們都沒怎麼變,也許變的只是她。當她平靜地微笑著回想他們的時候,也許那些過去,才真的過去了。
她是一個「木頭美人」,喚醒她的人是韓述,可如春風般呵護她開出花朵的是將要陪伴她一生的那個平凡的男人,雖然,那花朵也是平凡無奇的,可這才是觸手可及的生活,再不會聽到夜半時分那壓抑至無聲的哭泣。
再次見到韓述,是在一個本系統的內部交流會上,那時莊嫻已經是一個五歲孩子的母親,她和韓述的相逢意外而略帶驚喜,一如老友,彼此誇張地相互吹捧。兩人都感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並非天各一方,怎麼那麼多年都沒見著?也就是這次重逢,讓莊嫻覺得眼前的韓述比曾經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顯得更真實、更可愛。
韓述還是喜歡開玩笑:「有件事我應該找你算帳,說真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家老頭子未必有多贊成,可是聽說分了手,他也不信我解釋,非說我始亂終棄,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揍了一頓。你見過活那麼大年紀還被老頭子揍的倒霉傢伙嗎?那就是我。說起來,明明是你對我始亂終棄。」
莊嫻笑了好久,最後,仍是沒有按奈住多年以來的好奇,多嘴地問了一句:「你介意告訴我,那個人騙了你什麼嗎?」那曾經是她心頭的一根刺,現在只是一個女人的八卦。
韓述起初還笑著,漸漸地那笑也掛不住了。
「你還記著啊。」他有些尷尬。
「當然,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記得。」莊嫻笑道。
韓述用手背搓了搓面頰。
「……有個人對我說過,很多事情,只要不去想,就是忘記了。後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
莊嫻沒有告訴韓述,也許她知道「那個人」是誰。許多年前在三亞的第二個早晨,她鬼使神差地去翻了韓述丟棄東西的那個垃圾桶。不知是她幸運還是清潔工懶惰,那東西居然還在。
那是一個退回來的包裹,上面的地址,來自於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還是不明白,他都沒有主動提出,你為什麼要跟她分手?」
當年的隱情,在很多年後,會被時間沖洗得毫無秘密可言。後來已經是一名成功律師的郭榮榮對莊嫻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郭榮榮和韓述在一個城市裡,她單身,仍然憎惡韓述,工作中只要有接觸,處處跟他作對。
莊嫻這樣回答:「我想起了你對我說過的灰姑娘理論。你錯了,我想我還是穿上了水晶鞋,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王子的城堡里,那盞光明的燈已經被先前經過的人熄滅了,裡面黑洞洞的。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