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們掛一篇符合心境的短篇。
季子期
晨曦之初,皇城上書閣。
年輕的帝王眼深如墨,淡看下首半跪的兵部尚書,眉角揚起漫不經心的弧度。
「杜愛卿,你清早求見於朕,便是為了來質疑朕的決斷?」
執首兵部十數年的老尚書杜廷方一聽這話老骨頭一顫,慷慨激昂的勸誡在舌尖打了個滾便變了樣。
「陛下,季將軍此舉過於冒險,若仍一意孤行致使百姓惶惶,朝堂不安,立後之事少不得會被左相再提及,陛下苦心準備數月,豈非為他人做了嫁衣?」
杜廷方慣會琢磨上心,一下子便戳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陛下在朝堂上力排眾議,執意將後位懸空,左相之女半月後只能以貴妃之位進宮,是以現在上座的這位最不願的便是給左相落下口實。
「杜愛卿,此事半月內定解,今日上朝左相必會對此事責難,朕要你疏導百官諫言,不准提及北方戰事。」
跪了半宿的老大人終於得了皇帝一句准信,忙不迭應一聲,抖擻著身子骨退出了上書閣。
閣外,朝陽初升,破曉的鐘聲在皇城四野響起,年輕的皇族子弟於圍城外嘯馬而過的歡笑聲若隱若現,滿心嘆然的老尚書忽而憶起數年前羨煞京都的一雙璧人,迴轉頭,只來得及在半闔的大門裡看見龍椅上如今端坐得筆直卻清冷消瘦的身影。
一晃眼,已經六年了啊!
這是一座古老、又破舊的城池,黃沙蔽日,似淹沒在蒼穹盡頭。
城頭上迎風而展的季家旗幟大氣鏗鏘,一如如今大夏邊境統馭三軍的主帥。
駐守城頭的餘糧小心翼翼從碗裡勻出點米漿給帶傷的老兵張叔時,恰好望見一襲暗紅的戰袍出現在城頭一角。
城頭上站著的那人身姿修長,面容隱在盔甲里,模樣瞧不真切,只能模糊看見那微揚的眉角和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鮮紅的纓絡在頭盔上揚展,即便隔著數米,餘糧也能感受到源自那人身上淺淺瀰漫的深沉凌厲。
那個人,是大夏萬里國土上最錚錚鐵血的統帥。
將門季家除一稚子外僅剩的將軍,雖然,她是個女子。
晃神的代價便是呼嘯而來的巴掌:「小兔崽子,精神點,這米漿可是鄭老頭好不容易找的點糧食熬的。」
頭上受了一記爆栗,餘糧低頭,見灑了幾滴米漿出來,不由喏噎道:「張叔…」
塞雲城被蠻人困了三個月,軍營糧草早已耗光,如今他們吃的全是城裡百姓傾戶相供的糧食,每日不過三個白面饅頭,一碗米漿,自是珍惜得緊。
「算了算了,混小子一個,以後多注意,別老瞅著季將軍!」
「上次北蠻子突襲,季將軍救過我呢!」他聲音裡帶著這個年齡對軍隊統帥毫不掩飾的景仰和敬佩,彷如仰望一座高山。
「那就好好打仗,贏了蠻子就算是報恩了!」
「是,張叔。」
稚嫩青澀的聲音消散在破敗的城牆邊上,傳得很遠。
日頭漸落,黃昏倏至之時,城頭上眺望已久的女子終於下了城頭,她眼底血絲遍布,卻在回望城外五萬蠻人大軍時划過銳不可擋的戰意。
天壑城七萬百姓,三萬將士,她季家十二口人命……烙印心底的數字滾燙滑過舌尖又被狠狠壓下,盔甲下的女子將右腕繫著的繃帶拉緊,冷冷的看了城下一眼,下了城頭。
季子期是個童叟無欺的女人,也是大夏威名赫赫的將軍。
大夏習俗,女子十六及屏,季子期入軍隊那年,正好十六歲,到如今,已有六年。
六年前北蠻人舉國兵犯天壑城,城中副將受敵國策反,打開天壑城城門引敵而入,一夕間城破人亡,半城百姓被屠戮至盡,守城的季老將軍為了替剩下的老弱婦孺爭一□□命的機會,率三子領四萬將士死守天壑城,最後一門十二口屍骨無存,只余得京城裡的季子期和一個不足五歲的稚子。
八百里加急戰報傳入京城的時候,大夏舉國震驚,更意想不到的是,同一日太子夏雲洲受北蠻刺客所襲,重傷後不治而逝,終年不過二十五歲,只留下一個七歲的皇太孫。
第二日,為安撫百姓,先帝宣布太子一母同胞之弟瑞王即太子位時,季子期一身孝服,捧著歷代皇帝給季家頒下的免死金牌闖金鑾殿,寧死也要率兵迎戰,她一介女子,即便是將門遺孤,若不是那擺滿了大殿的免死金牌和清君鐧,先皇斷不會讓她以偏將的身份隨軍出征。
更重要的是,在大夏王朝動盪不安的這一日來臨前,季子期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瑞王夏雲澤未過門的王妃,換句話說,在這個時候,她本應是未來的皇后。
只可惜,如今只能嘆一句緣慳情斷!
深夜。
北堂晏推開書房大門,見沙盤前的女子眉頭微緊,靜立片刻才道:「密探傳來消息,元惜率領的五萬大軍明日傍晚便會抵達塞雲城外。」
季子期眉角微挑,眼底如釋重負的笑意湧出:「他到底還是按捺不住,終於來了。」
元惜是北蠻國皇族,生來好戰,六年前天壑城一戰,他為副帥,季家三位少將戰死後,他下令將三人屍首運回北蠻國,葬於北蠻腹地為他征戰之戰利品,若季子期心底有本奪命譜,此人可算得上第二。
北堂晏這麼想著,眯起一雙俏死人的狐狸眼:「你六年來奪回了十座城池,不少北蠻老將死在你手裡,他想要你的命不是一日兩日了。」
季子期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在京城散布季家軍失幸於大夏國君的傳言,領著一萬軍士在這個破舊小城負隅頑抗三個月,直到彈盡糧絕之勢天下皆知。以元惜的性子,能忍到如今已是個奇蹟,好在他終於上鉤,想起京城兵部施加的壓力,北堂晏有些嘆然,若非皇座上的那位,以季子期的作為,恐怕早死了幾百回了。
「北蠻軍營的糧草到了?」
「元惜一向不薄待自己,他的軍隊未到,補給倒是來得早,放心,我已讓人動了手腳,必不會誤事。」
南征北戰數年,北堂晏的手段她一向信得過,季子期點頭稱好。
「其他各處如何了?」
「秦老將軍和鄭將軍已整裝待發,明日會突襲羌城與鄴城,北蠻邊疆軍隊被牽制,他們無暇援軍這裡。」
「阿宴,告訴凌霄,軍隊朝三面後退百米,隱於城外古林不得外出,我要讓元惜親手把他北蠻大軍推入死地,然後……」她手中的戰旗倏的插在北蠻帥旗上,聲音清冷:「萬劫不復!」
花了三月時間秘密將十萬大軍引渡至此,為的便是明日!
北堂晏點頭,淡淡道:「北蠻國不是一日便可拿下,元崇是北蠻的太子,若非時機,他不會再來邊疆,至多還有半月,塞雲城可解。」
元崇,六年前買通天壑城副將,親手斬殺季老將軍,以軍功而聲勢滔天的北蠻太子,季子期做夢都想凌遲的人。
「半月不夠。」異常堅決的聲音讓北堂晏一怔,似是明白季子期的意思,他點頭,退了出去。
見北堂晏走出書房,季子期冷峭的神色微微和緩,望窗外滿月,手腕不自覺握緊。
七月十五,過了今日,她來邊疆已經整整六年。
瑰麗的容顏襲上疲倦,許是這局棋布得太久,季子期心底有些緊張,從書閣里拿出一小壺酒,端坐在木椅上破天荒的賞起月來。
腦海里不期然出現六年前金鑾殿上那人望著她時的頹敗堅持,季子期扯了扯嘴角,暗笑自己矯情,過往的一點情分,也不知那人還會不會念著,她如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悍將,想必他坐擁三千後宮,早已不稀罕了。
只是,那句話,他不知還記不記得。
「子期,皇兄早逝,臨兒還小,你等我十年,十年後我去接你回來。」
京城外,一身素服的夏雲澤不過及冠之年,卻在一夜間奇蹟般成長起來。季子期闖金鑾殿,退皇家婚書,一意孤行隨軍出征,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反對,只是在她離京這一日前來送行。
「夏雲澤,我會奪回天壑城,你別等我了。」沙場無眼,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更何況夏雲澤位居國君,又豈能等她十年,如今種種承諾,到將來不過一句笑話。
「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去漠北,總有一日我會傾盡大夏為季家一戰,為天壑城死去的將士和百姓一戰。」
少年轉身就走,季子期最後記得的,是夏雲澤消失在夕陽盡頭單薄卻堅韌的身影。
沒錯,有我在的一日,天壑城遲早會回歸大夏。
季子期驟然起身,小壺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眼底煞氣凜然。
只不過,夏雲澤,你好好做你的皇帝,你喜歡的那個季子期從踏上疆場手染鮮血成為劊子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存在了。
第二日日落時,五萬大軍危逼塞雲城,季子期布了三月的棋局收網,塞雲城上,她望著囂張倨傲的元惜,不過輕輕一句話,便開啟了日後這場久負盛名的戰局。
「我季子期有生之年,不奪回天壑城,絕不卸下一身戰甲!」
身著素服的女將軍立於城頭頂端,俯瞰城下仿若戰神。
十日後,戰火將息,北蠻十萬大軍埋骨塞雲城,不可一世的北蠻皇子元惜身死。
此時,塞雲城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各國朝堂。
血戰停息的深夜。
北堂晏看著換下將袍,身上還帶著血腥氣的季子期,倚在門邊似笑非笑:「你這是何苦,你大戰之日是他即將成親之時,莫不是現在還要趕回去恭賀他不成?」
季子期一聲不吭纏好腰上染血的繃帶,淡淡吩咐:「你帶將士回靖安城,我幾日後便回,北蠻如今人心惶惶,不會想到我不在城中。」
見季子期答非所問,北堂晏輕哼一聲。著上暗紅曲裾的季子期手中握一長笛,已行到了門外軍馬旁。
「哎,季子期!」馬上的女子聽見呼喊,回頭,門邊青年吊兒郎當喊道:「我答應賣命給你十年,我看你是早亡的命,還是早些還我自由算了吧!」
「放心,十年之期,我即便是死也會撐到,你安心呆著吧!」
季子期揮鞭疾奔,朗朗笑聲隔著夜色傳來。
北堂晏失笑一聲,眼底隱隱複雜,終究只一聲輕嘆,閉目不語。
老皇帝倒是有眼光,早早的便把這麼個好媳婦定下了,他若早些遇到她,必不會……
只可惜,他終歸走到了後面,沒趕上季子期十六歲前的如許歲月。
宮中大婚前晚,司衣局的小太監尋不到試禮服的皇帝,哭喪著臉稟告到了太后的慈安宮。
老太后端著一本佛經,沉默良久吩咐了一聲『去瑞王府尋尋』便歇下了。
小太監得令,喜不自禁朝宮外而去。
瑞王府後園,夏雲澤半躺在假山後,一隻腿懶懶吊著,帝王袍服松鬆散散,一雙狹長的鳳眼半閉半寐,哪像金鑾殿上不怒自威的帝王,十足紈絝子弟的模樣。
總管太監許安守在假山外,垂著頭只當沒看見。
「許安,你說朕大婚,她會不會回來?」
許安眼角一跳,尋思著要怎麼答,假山上的帝王又喃喃自語起來。
「不會的,天壑城沒有奪回來,季家的仇還沒報,她不會回來。」
「許安,你說朕封了貴妃,她會不會生氣?」
這回許安學乖了,老老實實等回答。
「她不會吧,聽密報回稟那個北堂晏日日陪在她身邊,她恐怕早就把朕給忘了。」
夏雲澤的聲音慢慢低下來,懸在半空的腿收攏,蜷成一團,看上去有些可憐。
「朕不會立皇后,她不回來就永遠都不立。」
「只要她在漠北好好的,朕就什麼都不求了。」
聽著夏雲澤的話,許安心底一酸,陛下迎娶左相之女,封為貴妃,也只是為了堵住朝堂上對漠北戰局的諫言,讓季子期沒有後顧之憂。
陛下他,著實有些可憐了。
夏雲澤抬頭,又是滿月。
他忽而記起很多年前,半大的季子期一身絳紅長裙,身負長弓,在馬上飛奔而來的模樣。
雖不傾城,卻熱烈如火,倨傲凜冽,這般女子他平生從不得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夏雲澤想,那一眼,便註定了他這一世不會再愛上別人。
五日時間疾行千里,季子期滿身塵土,一臉疲憊停在帝都之外時,恰好聽見恢弘的喜樂聲響徹全城。
巍峨城牆下,滿城百姓歡欣交贊,將長笛別在腰間,季子期佇立良久,牽著直喘氣的愛馬一步步走進帝都。
盛大的國婚下,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走過寬闊的街道,遠離喧囂,季子期停在了瑞王府外。
府門前的青石板上依昔現出斑駁的痕跡,威武的石獅忠實的守在門前,她推開府門,行到了楓林漫天的後園。
季子期第一次見夏雲澤時便是在這裡,那時兩人懵懂,錯過了太多時間,或許她回來,只是想見見當年的夏雲澤,而不是如今的宣昭帝。
輕嘆一聲,步履兀然停在假山後,季子期眯眼,瞧著假山上一盒還散著熱氣清香甜軟的折雲糕,突然轉身朝府外走去。
她最喜愛城南一品堂的折雲糕,到如今還知道這件事的,世上只有一人。
提步上馬,嘶鳴聲響,伸向皇城的街道里,陡然殺出一匹快馬,因跑得太快,只能隱隱望見那暗紅凜冽長袍的一角。
迎婚的喜駕從長安街的左相府而出,一路浩浩蕩蕩,十里紅妝,已行過了朝陽門,離崇華殿不過數百米。
季子期快馬加鞭,抄近路自南陽門奔來,臨近皇城亦不停緩,守門的小將看著這匪夷所思一幕,面色慘白,還來不及呵斥,一塊令牌已砸到了守將臉上,小將哆哆嗦嗦看清,一個寒顫,看著遠去的快馬,虛脫半跪於地。
其他人圍攏,忙問『哪個賜下的玉牌,這個王孫貴族如此蠻橫?』
小將哭喪著臉,巴巴回:「先帝,那是先帝賜給季家的免死玉牌!」
一群侍衛俱驚,一時間南華門落針可聞。
如今季家余得的,只有那個陷於漠北,生死不知的季子期,大夏原本名正言順的皇后。
快馬穿過皇城邊角,只剩下和崇華殿遙遙相望的數米石階,季子期從馬上跳下,朝石階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執著什麼,只是,如果不見見他,不問他一聲『可還記得六年前的承諾』,就好像永遠都不會甘心。
皇城內喜樂震天,貴妃入宮的儀仗停在崇華殿下,身著嫣紅喜裙的女子自轎下而出,被數名宮娥攙扶著朝石階上走去。
夏雲澤一身大紅帝王冠服,身形俊朗,低垂著眼,立於大殿前,百官跪於殿外,三呼萬歲,普天同慶。
這一幕猶為刺眼,只肖幾步,季子期便能越過石階,穿過行廊,站在夏雲澤面前。一人陡然自迴廊後走出,攔住了她。
季子期抬眼,怒意滿溢,一甩袖袍:「滾開!」
「季將軍。」那人低喚,聲音有些暗啞尖銳:「太后料得將軍會回,讓老奴守在此處,若將軍還惦念著當初的情分,定要將此信看完。」
一封信函被遞到季子期面前,喜樂聲越來越近,她沒有時間遲疑,一把接過信函撕開,雪白的信箋上墨黑的字跡落入眼中。
眼一點點睜大,季子期微微顫抖,猛然抬首朝迴廊轉口處望去。
年輕的帝王身影堅韌挺拔,卻過早的染上了風霜之意。
到如今,為了我,你竟做了如此多嗎?太后問我可忍心讓你孤寡到老,終生無嗣,夏雲澤,你說,我該如何回她?
十米距離,卻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再也邁不過去。
我季子期還沒有自私到要耗掉你一生歲月。
崇華殿上,看著已近到咫尺的左相千金,夏雲澤望向宮門的眼終於垂下,掩落最後一絲期待。
新嫁娘站定在崇華殿外,夏雲澤三步遠的地方,紅裙下的手朝夏雲澤伸來,夏雲澤蹙眉,抬首去接——
「報,報,報!」
「八百里加急快報!」
「陛下,漠北大捷!」
一聲連著一聲,如驚雷一般在皇城中響起,一匹快馬連奔而入,手持軍報,朗聲而喊。
崇華殿外詭異的安靜,儀仗退散兩邊,讓將士一路飛奔至崇華殿下。
殿上百官面面相覷,邊境軍報一向事急從權,可和帝王大婚遇到一塊,大夏百年歷史,從未出過這麼一遭。
夏雲澤揮手,疾走兩步,喜裙下的女子打了個顫,被宮娥扶住,正欲轉身離去的季子期回過頭,沉默的看著崇華殿上滿臉喜意的帝王。
傳令小將一身戎袍,意氣風發。
「陛下,塞雲城大捷,北蠻十萬大軍葬於城下,誅敵國五皇子元惜!」
滿殿靜默,北蠻三分之一的鐵騎悄然湮沒,守城的季子期手中不過三萬殘兵,如此驚人的戰績,著實不可思議。
「好,好!」夏雲澤朗聲大笑,眉梢眼角高揚:「季家軍有功,大功!許安,替朕擬旨,犒勞三軍,封賞諸位將軍。」
他微一停頓,慢行幾步,停至石階邊緣,一字一句落於百官和那傳令小將耳中。
「告訴你們季元帥,朕等著她奪回天壑城,屆時,朕親自迎她回朝!」
一聲落地,崇華殿外連呼吸聲都停頓下來,著絳紅官袍、立於百官之首的左相突然面色冷凝,看著不遠處孤零零微微顫抖的女兒,握緊了手。
季子期靜靜站於迴廊後,眼底墨沉,突然轉身朝皇城外走去。
「將軍!」老總管喚住她:「您不見見陛下?」
「不必了。」
即已得了答案,便也就無憾了,夏雲澤,我在天壑城等你。
帝王大婚三月後。
這一日,夏雲澤踏進崇元殿,見一殿宮奴跪了滿地,太后滿臉慍色坐於上首,心底微微明了。
「母后,您今日怎得空來了崇元殿?」夏雲澤行了一禮,替太后把茶水端至手邊,溫聲道。
「哀家若再不來,這些奴才都翻了天去了,陛下三月不入後宮,哀家竟到今日才知曉。」
「區區小事母后何必動怒,母后多慮,不是還有臨兒。」夏雲澤揮手,一眾奴才得令退了個乾乾淨淨。
先太子夏雲洲留下一根獨苗夏天臨,如今已有十三歲。
聽見愛孫的名字,太后面色微有和緩,卻不退半步:「臨兒是你大哥的兒子,你如今貴為一國之君,若是無嗣,國本必會動搖,母后年事已高,你總不能讓母后到地底無顏去見你父皇!」
「母后,您在等幾年,朕會……」
「皇兒,母后知道以季家丫頭的性子,不奪回天壑城絕不會回京都,如今天壑城有北蠻重兵把守,要奪回難於上天,母后向你承諾,若有那一日,孫家十萬大軍盡聽她調遣,可好?」
孫家乃後族,當初也是太后手中的這隻軍隊,才能得保他與皇兄順利即位太子。
「總有一日,我會傾盡大夏為季家一戰,為天壑城死去的將士和百姓一戰。」
憶起六年前他曾對領軍遠行的少女許下的承諾,夏雲澤聽見自己有些恍惚遙遠的聲音。
「母后,朕答應你,會為皇室留下血脈。」
子期,你所希望的一切,我都會為你做到,所以,我一定會等著你平安回到我身邊的那一日。
崇元殿外,一身華貴宮服的皇貴妃聽著裡面的對話,眼底微冷,黯然退了下去。
宣昭六年秋天,皇貴妃傳出喜訊,尚無子嗣的後宮一片大喜,皇帝下令為保貴妃安康,無需大辦,是以消息傳到漠北時,已是三月之後。
塞雲城一戰,北汗收兵邊疆,休養生息,季子期領著軍隊轉至和天壑城隔河相望的靖安城。
北堂晏將京城的消息告知季子期時,她正伏在案桌上塗塗畫畫,手一抖,一大滴墨汁在宣紙上暈染開來,眼微垂,只回了聲『知道了』,握著的畫筆一直未停。
北堂晏陪了她六年,從未見過她如此蕭索的模樣,心下不忍,朗聲道:「今日秦老將軍送了些好酒,你可想嘗嘗?」
季子期抬首,眼底一片雲淡風輕,卻回:「也好。」
那一日,十幾壇上好的女兒紅被兩人灌了個乾淨,北堂晏記得那日楓葉正紅,楓樹下的女子醉得一塌糊塗,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子期,你可後悔過?」後悔放棄後位,遠走邊疆,離開那人?
季子期面容氳紅,半閉著眼,伏在樹下悄然沉睡,到最後北堂晏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那句話。
也許,經此一事,子期也該放下了。
宣昭七年,貴妃誕下一女,皇帝封安國公主,大赦天下。
這一年冬,北國邊境冰雪連天,數個城池陷入冰凍之害中,朝廷運來的物資入了塞北只能由熟悉地形的季家軍運送,季子期接到消息時一聲不吭的領著一千將士和北堂晏出了靖安城。
半月後,季子期被困雪山的消息秘密的被送入了皇城。
「混帳,她一個守城的元帥,去送這些東西做什麼,上個月還請旨攻打天壑城,如今卻把自己困在雪山,不要命了!」上書閣里皇帝震怒的聲音在深夜驟然響起。
「許安,請右相和杜大人入宮,給朕安排一隊護衛,要快!」
漠北大寒,這種天氣被困在雪山能熬得了幾日?即便在皇城安坐著,亦是如坐針氈。
許安應了一聲,退出上書閣後低頭半響,終是朝太后的慈安宮跑去。
國豈可一日無君,更何況是遠赴如此危險的雪山?
憂心忡忡的帝王沒有等來輔國的重臣,卻等來了端著先帝牌位的皇太后。
很久以後,攥寫史書的史官一直都未能得知,大夏宣昭帝到底是為何在他即位的第七個年頭在皇室宗祠里毫無緣由的獨自跪了三日。
那一日晚,冰封的雪山深處,北堂晏哈著氣問季子期:「你不是日日念著攻打天壑城,眼見著日子快到了,怎麼領兵出來幹這事?」
「我是一個將軍。」
北堂晏挑眉,表示沒聽懂。
「出兵滅敵是為了守護國家,若是連百姓都保不住,又怎能算護得了國家。」季子期望著皚皚冰雪,笑著道,只是還有一句她沒有說完。
六年前她為了季家和仇恨終究是負了他。
她希望能為他安定邊疆,守護天下;她會為他開創前所未有的盛世天下;她會做他最鋒利的長刃,令所下,兵所至。
這是她季子期,愛夏雲澤的方式。
又是半月,季子期走出雪山的消息傳來時,已數日未曾合眼的帝王終是長舒一口氣,酣睡了一整日。
只是奇怪的是,那個整日叫囂著要出兵天壑城的季子期卻呈上奏摺,以邊疆戰士需休養生息的原因,將計劃延後,而且一推遲,便是整整半年。
幾日後,一封密信被送至上書閣案首,夏雲澤臉色難看沉默良久後才對著通明的燈火吩咐了一聲。
「許安,傳旨,貴妃身子孱弱,即日起送往國安寺調養,安國公主送至慈安宮交由太后照料。」
許安領命而去,夏雲澤揉著眉頭,將密信投入爐火中燃盡。
本以為她知書達理,卻不想是個蛇蠍婦人,護送物資的領路人是左相安排,季家軍在雪山被困,和左相脫不了干係。
宣昭八年盛夏。
靖安城府,低沉的咳嗽聲傳來,端著藥臨近門口的北堂晏神色一黯,停駐半響才展了個笑容走進房。
「今日如何了?」
軟榻上的女子面容清瘦,嘴唇略帶淺色,眼底熠熠生輝:「早就無事了,偏生你擔心得緊,養了半年還能有什麼事,無端河還有幾日便能連通,密探說元崇近日來了天壑城,這是個好機會。」
無端河在天壑城外,水流湍急,寬有數丈,乃為守城天險,如今有了應對之法,難怪季子期能高興成這般樣子,北堂晏心底明了,將藥盅端到她面前:「如此便好,只是你身子尚未復原,若能智取,萬不可再上戰場。」
半年前被困雪山後季子期傷了身子,這些年在戰場上的舊疾復發,身體以摧枯拉朽之勢崩潰,縱使他一身醫術,也不過救了半條命回來。
聽見此話,季子期眼眨了眨,應了聲『好』。
五日後,皇城上書閣案桌上,一封請戰的奏摺安靜置放,夏雲澤沉默良久,終是緩緩批了個『准』字。
十日後,大夏十萬大軍悄無聲息的渡過無端河,攻城的號角在天壑城下響起。
而這一日,距離這座大夏王朝最古老的城池被北蠻奪去,已整整九年。
這場戰爭足足打了一年,大夏幾乎是以傾國之力來延續這場戰鬥,就連後族孫家手中所握的十萬大軍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被季子期接掌。
天壑城下兵營里,北堂晏黑著臉收回季子期手臂的銀針,怒道:「季子期,開戰前你是怎麼答應我的,說好了不准上戰場,你倒好,沖得比誰都快,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阿宴,我是統帥,怎可讓將士沖在前,我一個人躲在後面,放心,元崇被我困在此處一年,北蠻京城權力更迭,他失了後援,撐不了多久了。」
北堂晏憤憤看了她一眼,揮著袖袍走出了大帳。
帳內,低低的咳嗽聲響起,季子期看著手心處暗紅的鮮血,眼眯了起來。
至多半個月,她一定要把天壑城拿下來。
宣昭九年冬,長久的拉鋸戰讓北蠻元氣大傷,北蠻帝都發生內亂,皇三子元含將太子元崇一派清剿殆盡,與此同時,季子期領兵突襲西城門守軍薄弱處,強行攻破天壑城城門。
這一戰,北蠻太子元崇戰死,十萬北蠻將士埋身無端河,天壑城城頭終於在十年後重新插上了大夏的旗幟。
消息傳入京城的那日,朝堂彈冠相慶,天子之喜溢於言表,一道道封賞聖旨接連不斷的被送往漠北。
天壑城城主府,季子期握著畫筆靜坐在案桌前。
她面容安詳平和,望向窗外的眼底透著淡淡的暖意和期待,脫下了將袍,一身淡紫曲裾長裙著在身上淡雅華貴。
北堂晏斜靠在門口,看著這樣的季子期,才明白先帝果然眼光非凡,若為中宮之主,季子期絕不會輸皇城裡的那些妃嬪半分。
只是,如今一切已是枉然,到底還是遲了。
「阿宴。」輕呼聲打斷了北堂晏的思索,他抬首,見季子期眉角帶笑,壓下心底的酸澀,道:「怎麼了?」
「我還有多少日子?」
北堂晏整個人僵硬起來,半響後才道:「季子期,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子,還這麼折騰幹什麼!」
「阿宴,對不住。」季子期走到北堂晏面前,眼底帶著淡淡的懇求:「無論如何,也請你幫我撐到七月十五。」
北堂晏無力的點頭,他比誰都清楚,季子期如今活著的每一日都是奇蹟,離七月十五,還有半月。
窗外,眉角微彎的女子淡淡一笑,恍惚間,竟有著當年尚在京城時不知世事時純真青澀的模樣。
北堂晏只記得滿樹桃花下,季子期輕輕揚眉,說:阿宴,我從來沒有後悔。
原來,她一直記得他曾經問過的話。
十日後,皇城崇元殿。
夏雲澤跪在趕來的太后面前:「母后,請應允兒臣親赴天壑城。」
太后沉默的看著跪在面前的帝王,終是嘆息一聲:「罷了,如今北蠻內亂,自顧不暇,你去吧。」
夏雲澤前幾日晝夜不停的接見重臣,想必是將朝政已託付妥當,早日迎回季子期,也好了了他的心愿,皇家也能早日有嗣。
夏雲澤重重磕了個頭,起身朝殿外而去。
夏雲澤出京城的一個時辰後,一匹快馬奔進了皇城,慈安殿的太后拿著漠北傳來的軍報,手抖了半響,頹然倒在地上,正經過的夏天臨跑進殿,忙不迭扶起太后:「皇祖母,您怎麼了?」
太后慢慢撫上孫兒尚還稚嫩的臉龐,老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臨兒,你皇叔他…不會回來了。」
八日後,滿城的素白讓一路奔馳的夏雲澤不安的停在了天壑城外。
城下,一身白衣的北堂晏看著風塵僕僕的夏雲澤,眼底的憂傷深埋,一語不發。
「她在哪?」
「你來遲了。」遲了三日,而子期她…也終究沒有撐到這一天。
只是一句話,夏雲澤驟然色變。
子期不在了,她怎麼可能不在了?
「在雪山里她便傷了身子,這一年多的命都是撿回來的,夏雲澤,你當年怎麼捨得把她送到這裡?」
年輕的帝王站在這座曾和季子期相約十年的城池下,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問:「她在哪裡?」
北堂晏良久未言,回眼間在看到夏雲澤眼底的死寂時,朝天壑城外的小山上看了一眼。
夏雲澤倏然轉身,一步一步朝小山走去。
短短几百米,卻像用盡了他一輩子的力氣。
山頂處,一座空白的墓碑靜靜佇立,一疊畫紙被石頭壓在碑旁。
夏雲澤走上前,緩緩俯下身。
嘴唇被咬出了血來,滴落在簇新的黃土上,夏雲澤一遍遍撫摸著冰冷的石碑,唇角輕抖。
我等了十年,子期,你怎麼可以不在了?
微風驟起,碑旁的畫卷被吹散,落在夏雲澤面前。
所有的畫卷里,都只有一個人,只是那人,卻是季子期。
閒坐飲酒,策馬狂奔,沙場浴血,月下獨立……他從未見過的,這十年中的季子期。
等我們相見之日,我會讓你知道這十年的我是何模樣。
這恐怕便是季子期為他最後留下的話。
突然明白緣由的夏雲澤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捧著一疊畫卷,挪到冰冷的墓碑前,閉上眼,溫潤的淚珠緩緩滑落,哽咽難言。
寂冷的漠北深處,滿山楓葉正紅。
夏雲澤輕聲說:子期,十年約滿,我來了。
只是不知道,等了十年的季子期,還能不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