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帝梓元一人獨騎從施府而出,吉利匆匆跟出來早沒了她的人影。差人去尋了半日,才知帝梓元沒回華宇殿休憩,也沒入上書房批閱奏摺,內閣六部皆不見其人影。吉利這才著急起來,心念一轉去了洛府。這兩年,侯君遇著點什麼事,也就只有洛大人能解決了。
洛府。
已是春日,洛銘西仍披著薄薄的裘衣,他半靠在書房的木椅上,手裡端著溫茶,聽明吉利的來意,他眼微微眯起,透著一股子蕭索,不慌不亂地開口。
「怎麼,你們家的太子要走了?」
吉利一怔,猛地抬首,露出一抹警覺。
洛銘西面容淡淡,嗤笑一聲,「韓燁大張旗鼓地出入皇宮,又常住施府,你和施諍言瞞幾日還可以,這麼長的日子,我若連他回京都覺察不到,還怎麼統御帝家在京城的暗勢力?」
「公子……」吉利神情訕訕,有些尷尬。洛銘西對攝政王的情誼攝政王察覺不出,這兩年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幫著自家舊主挖牆腳,實在有些對不住面前這個日日相陪相護在攝政王身邊的人。
「好了。」洛銘西擺擺手,微一沉默才道:「是不是梓元沒能留住他?」
梓元醒來後雖行跡隱蔽,但每日去施府的事瞞不過洛銘西,早在數日前他便知道韓燁活著回來了。
吉利頷首,「殿下後日就走,侯君她怕是不能接受,從帥府出來後就不見人影了,公子,您也知道當年在雲景山上要不是世子爺攔著,侯君早就……奴才是擔心……」
洛銘西眉宇一冷,朝吉利看去,「擔心什麼?擔心她再跳一次崖?荒唐,你主子身上有什麼擔子她心裡頭明白,不需要你來置喙!」
洛銘西素來性子溫和,極少發怒,吉利明白自己剛才這話犯了他的忌諱,一時也是後悔,忙彎腰行禮,「公子息怒,奴才關心則亂,說錯了話,公子不要往心裡去,只是侯君她昨兒個一宿沒睡,奴才怕她身子扛不住……」
洛銘西眉頭微皺,「知道了,你先回宮,這件事我自有主張。」
「是,公子。」知道洛銘西素來對待攝政王有辦法,吉利得了他的允諾,稍稍安心,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待吉利離去,洛銘西揉了揉眉角,面上現出幾許疲憊,神情有幾分出神。
這幾日他避不出府,原也是因為韓燁歸來。
他想過一萬種將來會如何,但全然未想到韓燁還活在世上。
哪怕韓燁功力全無,目不能視,但只要韓燁還活著……
洛銘西長長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抹苦澀自嘲。
「公子。」低喚聲響起,一素衣丫鬟提著玲瓏盒進來,她小心打量了洛銘西的表情才道:「方雲齋送來的折雲糕,這是您半個月前定的。」
這丫鬟正是心雨,當年洛銘西送進泰山陪在帝承恩身邊的丫頭。心雨頗善醫理,且性子溫和嚴謹,洛銘西感念她多年被束在帝承恩身邊的不易,召她回來後就一直放在身邊。
洛銘西抬眼朝心雨手中的玲瓏盒看去,沉默半晌,他猛地一下從木椅上立起來,身上披著的薄裘落在地上。
「公子?」心雨愣住,驚呼一聲。
「或許……」洛銘西喃喃道:「或許她不再執著了呢?這麼些年過去,或許她改變心意了呢……不試一試我怎麼甘心,備馬!」
洛銘西揚聲朝外吩咐,接過心雨手中的玲瓏盒就朝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心雨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薄裘,追著洛銘西朝外跑,一臉擔心。
「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三年前重新修葺,但後院老書房等一應地方帝梓元一直只遣人打掃,未曾翻新。這裡平時除了帝梓元和帝燼言,少有人來,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樣,留著斑駁老舊的痕跡。
洛銘西提著折雲糕走進後院的時候,遠遠看見帝梓元正抱著膝蓋坐在歸元閣下的石階上發呆。
她臉色蒼白,透著一抹倦意。
洛銘西緊了緊手中的玲瓏盒,輕輕吐了口氣,難得有些緊張。
他走上前,還未開口,帝梓元已經朝他看來。
「你來啦?」帝梓元笑了笑,難得露出一抹年少人才有的稚氣來,「我剛剛還在想著你呢。」
洛銘西一愣。
「咱們幾個小時候老在這院裡玩耍,你看,那老槐樹的樹身上還有我當年劃下的刀痕。」帝梓元朝院裡一角的老槐樹指去,「轉眼這都十幾年啦。」
洛銘西坐到她身旁,替她拿出折雲糕擺好,朝老槐樹看了看,眼底露出幾分懷念,「是啊,都十幾年了,當年你最喜歡在歸元閣里玩耍,有一次還在這磕了腳,不願在人前喊疼,回了房就一個人半夜悄悄地抹眼淚。」
帝梓元一怔,頗有些尷尬,「洛大哥,原來你知道啊……」
「是啊,我在房外干著急……」守了半宿。洛銘西拍拍帝梓元的頭,後面四個字還沒說完,帝梓元低低的聲音傳來。
「我不是不疼,我只是不想讓他覺得我們帝家的女兒嬌貴做作,吃不得苦。」
洛銘西愣住,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抱著膝蓋杵著下巴,有些出神,聲音帶著一抹回憶。
「那年我進京,心不甘情不願的,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還在父親面前哀求了半個月捎帶著把你拐進了京給我撐腰。進京後幾乎京里數得上名號的世族小姐們都到我面前走了一遭,說些酸話也就罷了,還挨個折騰著給我使小絆子……我這才知道咱們那位太子殿下是京城裡的香饃饃,誰都想咬上一口。」帝梓元彎彎眼,朝洛銘西抬了抬下巴,「這些你不知道吧,不過你放心,我是誰啊,她們一個都沒討到好,全都灰溜溜被我整治回去了。」
「哦?那麼多世家小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總有特別出挑的,你怎麼整治的?」洛銘西聽著她說,笑著問。
「既然是因為我東宮太子妃的身份來的,那我也不能讓她們白來啊。」帝梓元撐了撐懶腰,朝洛銘西眨眨眼,「我從帝北城出來的時候,把宗祠里供著的太、祖遺旨偷了出來,每日裡就讓秦嬤嬤抱在盒子裡跟著我走,來一個讓秦嬤嬤把聖旨拿出來念一遍……」
「你想啊,她們見我一次就得跪一次,鬼還敢再惹我。」
當年梓元入京,人生地不熟,嘉寧帝派了宮中掌事的秦嬤嬤到她身邊侍奉。秦嬤嬤入宮得早,又素來威嚴,十來歲的官宦小姐們受了這種悶聲氣,哪裡還敢惹她。
「難怪你剛入京的時候成日的世族小姐來拜訪,過了一個月侯府里連個羅雀都沒有,原來是這個原因。」
「有一次我整治建安侯府的嫡女,正好被他碰上了。等那小姑娘走了,他才慢慢騰騰出來對我說了一句話……」
洛銘西沒有出聲,聽著帝梓元繼續說下去。
「他說……」帝梓元聲音有些悠遠,「帝家的小丫頭,感情你在晉南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鬧著不入孤的東宮淨是唬人的,你天天拿著太、祖的賜婚聖旨滿京城嚷嚷,指不定對孤怎麼滿意呢!」
「我當時還小,臉皮哪有如今厚,被他捉了現場,臊得當場就要跑,卻被他提著領子逮住了。」
「他說……」帝梓元頓了頓,「不過孤就喜歡你這種霸道又不做作的丫頭。」
帝梓元迴轉頭,看向洛銘西,瞳中帶著經年後的透徹,「洛大哥,過了這麼些年我才知道,這麼多年,他始終是不同的。」
「我回到這裡,才想起來,原來我們也曾經有過那麼無憂無慮的時候。」
帝梓元抬頭看向身後的歸元閣,久遠的記憶在眼中復甦,卻又一點點歸於沉寂。
「可當年那麼驕傲的大靖太子,如今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說,我們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呢?」
帝梓元問完,起身,朝院外走去。
「放心,洛大哥,我這就回宮裡,不會讓你們擔心。」
洛銘西看著她走出院門,帝梓元的背影在他眼中漸漸模糊。
地上擺著的折雲糕變得冰冷,洛銘西拿起一塊塞進嘴裡,一口口咽下。
冰冷僵硬的糕點入喉,涼氣入體,重重的咳嗽聲響起,一聲比一聲更急促。洛銘西整個蜷縮在石階上,掩住了面不停地咳嗽。
一旁的心雨擔心得緊,急忙跑過來扶住他替他順氣,卻被洛銘西擺手推開。
急促的喘氣聲漸漸平復,垂下的人靜默良久,再抬首時,仍是一副淡漠沉然溫潤如玉的樣子。
「回府。」
洛銘西的身影亦在歸元閣外遠去,唯留下一聲深深的嘆息。
夜,洛府書房。
心雨按慣例來稟每日京里發生的事。
「你說帝承恩以追憶先太子的名義邀了各府女眷相聚?」
「是,公子。受邀的多是京中皇室府第和一些東宮舊部的夫人。帝承恩打點了東宮的副管事,明日想去東宮取些東西出來。」
「什麼東西?」
「一些東宮舊物,聽說是一些先太子的筆墨。她想隨席贈予各府女眷帶回去,想必是想讓那些宗親和舊臣時刻記起先太子的恩德,好擁護綺雲殿裡的那位。公子,要不要阻了帝承恩入東宮?」
心雨低聲問,未等到洛銘西回應,抬首看去。
洛銘西正端詳著腰間那塊從不離身的玉佩,半晌,他從腰間解下,遞給心雨,在她愕然的眼神中淡淡開口。
「收起來吧,以後這塊玉佩不必再日日佩戴了。」
有時候,遲了一步就是一生。
她待他始終如兄,這一世足以桎梏他所有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