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兩王臨朝後,韓雲居於東宮,韓燁搬回了他當年在宮內的居所華宇殿,帝梓元回靖安侯府居住。
這次北秦使臣入京,韓燁安排在上書房召見他們。
靈兆一路隨著吉利入宮,見這位傳聞中的禁宮大總管待他和和氣氣,便知定是昭王吩咐過的。
上書房裡,韓燁高坐龍椅之上,遠遠望去丰神俊朗,逸雅高貴,遠不是當年蟄居懷城時的樣子。
吉利領他進來後便安靜地候在一旁。
靈兆心情複雜感慨,朝韓燁行禮,「北秦崇善殿掌殿靈兆見過昭王殿下。」
韓燁放下奏摺,抬首朝他看來,溫聲道:「靈兆,你我數年不見,在本王面前,你不必如此拘謹。」
當年韓燁只剩一口氣被淨善救回懷城,是靈兆日夜照顧,陪伴三年,說起來兩人情分頗為深厚。
靈兆眼底露出一抹複雜之意,他遵從師命照料韓燁三年,名為主僕,其實相處時更似朋友。本來兩人情誼不菲,可淨善和靈樞皆為救韓燁而死,如今大靖攻入北秦,北秦亡國在即,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情感來面對韓燁。
靈兆嘆了口氣,搖搖頭,「當年我照料殿下乃遵師命而為,殿下不必記在心上。」
物是人非,到底回不到過去了。韓燁心底感慨,問:「當年涪陵山上匆匆一別,淨善道長和你回了北秦,這幾年本王聽說道長一直在閉關,如今道長身體可好?」
涪陵山上淨善用一條命換了韓燁一雙眼睛和一身內力,只有帝盛天和靈兆知道。
若是別人打聽淨善,靈兆肯定不會吐露隻言片語。但此時,他帶著些許沉痛,回:「殿下,師父一年多前就過世了。」
韓燁一愣,面上露出意外。淨善已武至宗師,雖年事已高,但再活個十年絕對不是問題,怎麼會突然離世?他心底隱隱生出一個想法,朝靈兆看去,目光不免一沉。
「靈兆,你實話告訴本王,當初在涪陵山上,道長救本王的代價是什麼?」
靈兆垂首,回:「殿下病體沉珂,經脈俱損,師父一身內力,為了殿下盡數耗盡。」
龍椅之上的呼吸頓了頓,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半晌,上座嘆息的聲音傳來。
「原來如此,難怪當年道長救本王后便歸秦遠去,連告別都沒有,原來是怕被本王瞧出端倪,怕本王不受他的恩情。」
如果當年韓燁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內力要淨善的性命來換,身為大靖儲君的他必不會接受北秦國師這份難以還清的恩情。
「靈兆,本王心底一直有個疑問,如今已經沒有機會再問道長,你是他最親近的人,替本王解惑吧。」
「殿下想問什麼?」
「當年在雲景山下本王本來必死無疑,淨善道長身為北秦國師,到底為何會不惜一切救下本王的性命,數年之後甚至願意拿自己的命來換本王一雙眼睛?」
靈兆眼底露出些許掙扎,抬首撞見韓燁清明睿智的眼,拱手回:「殿下,世人只知師父醫術冠絕雲夏,但卻不知道北秦歷代欽天監都是由國師代掌,師父星宿觀測之術乃歷代崇善殿頂峰。數年前殿下在雲景山上被困,師父觀出北秦、大靖王城的兩顆帝星同時黯淡,有隕落之勢,而西北軍獻城帝星升空,那顆帝星擁有一統雲夏滅絕兩國的大統命格。」他頓了頓,定聲道:「而殿下的星位命格是這顆帝星的唯一牽制。」
軍獻城帝星升空,便只有梓元符合當時的光景。
靈兆朝韓燁一輯到底,聲音懇切,「殿下,師父當年救您確實是有私心,既然將來有一日北秦滅國已經無可避免,他希望他所做的這一切,能護下北秦子民和北秦皇室一條血脈。還請殿下看在師父和師兄相救的份上,給北秦最後一抹傳承下去的希望。」
靈兆話語落音,韓燁深深吐出一口氣,揉了揉額角。原來如此,當年一切不合理的事都有了答案,淨善當初相救並不是為了眼前之利,而是為北秦覆滅的這一日早作安排,不愧是和老師同一個時代的人物,居然用自己的性命生生扼住了大靖幾十萬鐵騎的去路。靈兆能帶著國書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大靖帝都,想必是諍言知道了實情,無法在他和梓元做決定前繼續出兵。
上書房內許久無聲,高坐上韓燁的聲音傳來。
「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本王和攝政王會儘快對貴國的國書作出答覆。」
靈兆頷首,卻未離去,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殿下,我出王城前,莫霜公主交代我一定要將此信送到殿下手中。」
吉利上前接過靈兆手中的信呈到韓燁案前。
泛黃的信箋帶著陳舊的氣息,韓燁微怔,心底明了。當年他離開懷城回大靖時,曾給莫霜留下過一道承諾——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日但有所求,韓燁縱失所命,無不應允。
她是要用當年的救命之恩來換北秦皇室的一條活路和大靖昭王的側妃之位。
無論是為了什麼,莫霜和淨善當年救他一命,這是不爭的事實。
「公主的用意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韓燁淡淡揮手。
這次靈兆沒有再多話,行禮後被吉利引了出去。
吉利客客氣氣送了靈兆出宮,回上書房時看見韓燁正立在窗前遠眺,他雙手負於身後,手裡拿著剛才靈兆呈上來的信函。吉利眼尖,把信函上的話飛快掃了一遍,然後默默出宮去了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歸元閣,帝梓元立在院裡的鞦韆旁,抱著睡著的安樂聽吉利稟告。
「殿下,這就是奴才知道的全部了,當年在雲景山下淨善國師救了殿下的性命,後來在涪陵山又治好了殿下的眼睛,莫霜公主對殿下有三年照拂之義,以殿下重情重義絕不失信於人的性子,這回怕是……」吉利憂心忡忡,一臉無奈。攝政王和詔王歷經了這麼多磨難,好不容易如今守得雲開見月明,連一眾大靖朝臣都不忍心在朝堂上嚷著讓詔王娶回北秦莫霜公主,更何況是他這個一直守在兩人身邊的人了。
這是個什麼事兒啊,儘是么蛾子!好不容易走了個帝承恩,如今又來了個更難纏的莫霜。
「那個北秦使臣說這些的時候沒有避著你吧。」帝梓元替酣睡的安樂擦了擦口水,淡然開口。
吉利一愣,回憶了一下,老實點頭,「北秦來的使臣是淨善國師的嫡傳弟子靈兆,新上任崇善殿掌殿,當年是他在懷城照顧了殿下三年。」
「以他和韓燁的情分,這些請求的話獨自對著韓燁去說要更有效果,你在場,他面見的就是大靖昭王,而不是當初在懷城被他照料的落難儲君。」
「殿下的意思是……」
「今日上書房裡的這些話,他原本就不只是為了告訴韓燁。」
吉利神情一變,「他是想借奴才的口告訴殿下您?」
他一說完臉上便帶了怒氣。詔王未回朝時他做了帝梓元三年的禁宮總管,旁人自是知曉他對帝梓元亦忠心耿耿,在知道了當年隱情後必會第一時間告訴帝梓元。而以攝政王對殿下的情誼,在知道了真相後還怎麼去拒絕北秦這道國書和莫霜公主的請求?
「殿下,是奴才著急,被人利用了……」吉利滿臉自責。
「不必請罪,就算不是你,他們想讓本王知道,自然也會有其他方法。」帝梓元淡淡拂手。
「那殿下您對北秦的請求……作何打算?」
帝梓元沒有回,反而問起另一件事,「本王聽說帝承恩三日前離京了?」
「是,殿下。前些時日她在涪陵山下攔住了詔王殿下,也不知詔王殿下對她說了什麼,幾日後她只帶了兩個侍女便離京了。殿下,可是要奴才遣人隨身跟著?」
「不必了,她既然已經離開,往後再和京城、帝家沒有半分干係。天高海闊,隨她去吧。」帝梓元捏捏安樂粉嫩嫩的耳朵,「你回去吧,這件事本王自有主張,你不必再過問了。」
攝政王都這麼說了,憂心忡忡的禁宮大總管只得頂著張苦哈哈的俊臉回了皇宮。
又是一日,韓燁和帝梓元依然沒有對北秦送來的國書有任何回應。朝堂的一干大臣卻坐不住了,西北軍情緊急,每耽擱一日就會瞬息萬變,無論如何也該給北秦和前線的將士一個答覆才是。
上書房裡,韓燁處理完政事,沉著眼看著案首上滿滿的請求儘快答覆北秦國書的奏摺,讓守在門外的吉利去取玉璽。
吉利一驚,老老實實去取玉璽。
這一日夜,帝梓元輕車簡從,先後入了右相魏諫、皇室族長明王、以及手握軍權的三家勛貴侯爵的府上。
她從祁陽侯府出來時,已是月朗星稀。一旁的長青看了看她略顯疲憊的臉,低聲請示:「小姐,可是要回侯府?」
「不用。」帝梓元搖頭,上了馬車,「入宮,去上書房。」
自北秦國書送到京城後,這幾日韓燁長留上書房,沒有出宮,亦沒有來靖安侯府。今日朝中大臣對此事的議論已達至頂峰,她若是再不進宮,以韓燁的秉性,必會有最壞的情況出現。
那個人啊,從很多年前到現在,只要是遇上和她有關的事,似乎從來沒有過第二種抉擇。
此時的上書房,吉利聽著韓燁口中說出的話,握著御筆的手顫顫巍巍,大滴的濃墨濺在明黃的聖旨上,一臉呆滯的看著韓燁,一副被嚇住了的模樣。
「殿下,您,您要……?」
「發什麼呆,本王讓你寫就寫。」韓燁神情淡淡,立於窗前,「不過是一封罪己詔,罷黜本王為庶民,永不得入大靖朝堂罷了,又不是要本王的命,你這麼婆婆媽媽做什麼。」
他知道殿下不會娶莫霜公主,可吉利怎麼都沒想到韓燁最後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自貶為庶民,那殿下就永遠都沒有再入朝堂手握山河的機會了?
「殿下!」吉利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猛地放下御筆,跪在地上,「您三思啊?就算是不為了先皇一輩子的期冀,如果您放棄了皇族的身份,您一身抱負怎麼辦?您將來和攝政王又怎麼辦……?」
他自小跟在韓燁身邊,知道他亦是滿腔抱負,想做個不世明君。更何況帝梓元已經是大靖位高權重的攝政王,如韓燁自貶為庶民,就算攝政王不介意,可大靖朝堂和北秦東騫的閒話又豈會少?
「當初如果本王命喪雲景山,一坯黃土,一副枯骨,又何來的今日?抱負也好,梓元也好,本王都無力回天。靈樞和淨善兩條人命,是本王欠下的,既然欠下了,就應該還。吉利,去擬旨吧,明日早朝,本王自會宣布這道聖旨,解北秦國書之困,打破西北的戰事僵局。」
韓燁的吩咐響起,雖無可奈何,卻擲地有聲。吉利無力辯駁,只得怏怏得起身去擬旨。
「欠下了,是要還。但這不是你一個人欠下的,豈能讓你一個人來還。她要求娶的是本王的夫君,答不答應,自然要問過本王的意思。」
上書房的門被人推開,帝梓元一身大紅曲裾,披著雪白的薄裘立在上書房門前,她朝著裡頭的韓燁微揚下巴,一雙燦若星輝的眸子滿是桀驁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