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2024-08-31 16:04:34 作者: 九斛珠
  夜色深濃,相府前院中賓客尚未散盡,仍熱熱鬧鬧地吃酒道賀,瞧著比娶媳婦的正主還要高興。閱讀韓蟄喝了不少,借著酒意躲出來,站在風口裡,雙臂微張,任由身上厚實的喜袍被穿堂風吹得鼓盪飄揚。

  他不太喜歡觥籌交錯、諂媚阿諛的場景。

  在錦衣司待了兩年,那些奉承恭賀是虛情還是真意,他一眼就能看穿。

  一圈酒敬下來,留下祖父和父親鎮著席面,便推醉出來。

  此刻寒風卷著刀子般冷冽,從領口袖邊刮進去,將方才憋出的熱氣吹散不少,喜袍上沾染的酒氣也隨之去了大半。等臉上熱氣消去,腦袋裡清醒許多,韓蟄才略理衣裳,往洞房走去。

  相府各處,觸目皆是喜慶的紅色。遊廊下隔幾步便是蒙了紅紗的宮燈,到了成婚用的銀光院,布置得愈發喜慶,就連甬道旁的石燈上都扎了紅綾,院中花樹亦做裝點,在未化盡的積雪映襯下,如同臘梅初開。

  韓蟄瞧著窗上燭影,腳下走得更緩了,及至門口,僕婦已然掀起冬日厚重的繡簾,他卻遲疑了下才推開屋門。

  屋內炭火燒得旺,熱氣撲面而來。

  拐過屏風,便見紅燭高燒,少女坐在榻上,雙手交疊在膝前。鳳冠嫁衣輝彩奪目,她一雙水杏般的眼睛正好瞧過來,黑白分明,水靈靈的十分漂亮。端午前在金州郊外遇見時,她只穿家常裙衫,而今身披嫁衣,脂粉點染,燭光映照下,愈見肌膚細嫩,美貌靈動。

  很好看的姑娘,只可惜被田保盯上了。

  韓蟄隨手揮退旁人,上前摘了鳳冠,在令容身旁坐著。

  他身上的喜服猶自冰涼,卷著淡淡的酒氣。二十歲的男人身高體健,又曾在軍中歷練,坐在身旁時,鋪得厚實的床榻似乎都陷了下去。他的容貌生得很好,輪廓冷峻硬朗,濃眉如同刀裁,雙目深邃而有神。

  然而他出入錦衣司,以狠辣之名震懾群臣,終歸令人忌憚——

  尤其此刻他沉默瞧著她,神情不辨喜怒。

  令容心裡又咚咚咚地跳了起來。

  因韓蟄來得比她預想的早許多,宋姑匆匆進來報信時,她正靠在軟枕上,取了荔枝膏含在嘴裡。當時忙著整理嫁衣戴上鳳冠,待想起那荔枝膏,要吐時已來不及取帕,只好迅速嚼開,趁著韓蟄往跟前走的功夫,努力咽入腹中。

  是他發現了,所以不悅嗎?

  令容抱著相安無事的打算嫁進來,畢竟不想惹韓蟄不悅,忙站起身低低叫了聲「夫君」。

  韓蟄眉目微動,淡聲道:「你怕我?」

  「夫君文韜武略,英名在外,叫人敬重。」

  她的臉上確實有恭敬之意,嫩紅的唇瓣微抿,眼眸低垂,神態如同敬畏。然而她的手卻自然地縮著,雙肩款款舒展,因鳳冠卸去,如玉的脖頸露出來,不見太多畏縮之態。

  口是心非。

  韓蟄瞧了片刻,忽然改了主意,站起身略伸雙臂,道:「幫我更衣。」

  令容愕然,卻只能從命,伸手幫他解外裳。他的身材修長挺拔,肩寬腰瘦,令容年歲尚弱,站在一處,還不及他肩頭高。好在喜服不算繁瑣,解了錦帶佩飾,衣裳寬鬆起來,令容繞著韓蟄走了一圈,將整件衣裳扒下來搭在臂彎。

  韓蟄便著中衣走向浴房。


  屋裡靜悄悄地只剩她獨自站著,令容將衣裳搭在架上,猶自詫異。

  因今日送飯的僕婦頗為和氣,令容特地叫宋姑幫著問過,得知韓蟄平常在銀光院和書房兩處起居,身邊沒留丫鬟,只有兩位慣用的僕婦伺候。那兩位僕婦始終沒露面,令容猜得她們是在書房那邊候命,必是韓蟄覺得她年幼,且這樁婚事又是田保作祟促成,事涉朝堂爭鬥,他心裡未必情願,故不打算同房,要去書房歇著。

  誰知道,韓蟄竟打算歇在此處?

  他到底是何打算?

  浴房中水聲傳來,令容心中大亂。

  過了會兒,就見韓蟄披了松松垮垮的寢衣出來,胸前微敞,猶有水滴。他還是那副淡漠神情,見令容還站在那裡,隨口道:「要我幫你更衣?」

  「不,不用。」令容這回是真害怕,聲兒都結巴了,「我叫宋姑。」

  韓蟄沒再出聲,到側間取了卷書,半躺在榻上翻起來,仿佛這不是新婚洞房夜。

  令容沒奈何,只能走至外間,叫宋姑和枇杷、紅菱過來伺候。

  她當然不好意思當著韓蟄的面更衣,躲到浴房裡脫下累贅的嫁衣,有心要跟宋姑討主意,又怕韓蟄耳聰聽見了不好,只好憋著,默默思忖稍後如何應付。

  ……

  令容走出浴房時,身上穿了件海棠紅的寢衣,那是宋氏特意準備的,說新婚穿著喜氣。

  冬日天寒,屋中雖有火盆,到底容易凍著人。寢衣質地厚實細密,令容將所有盤扣皆扣著,連領口的也沒放過,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想了想覺得不踏實,又取了件起居用的寬鬆衣裳披著,將身段兒整個遮住。

  榻上韓蟄仍在看書,聽見令容腳步走近時才抬了抬眼皮。

  「倒水。」他吩咐。

  令容應命倒了杯給他,覺得口中乾燥,也自斟了一杯,站在桌邊緩緩喝下。

  喝完了,不想湊到韓蟄跟前,心裡又沒拿定主意,只好再斟一杯慢慢地喝。

  到第四杯時,韓蟄終於開口,「想喝到明天?」

  令容笑了笑,「路上沒能喝水,覺得渴了,多喝幾杯。夫君還喝嗎?」

  「不用。」韓蟄擱下茶杯書卷,自鑽入外側被中,「睡吧。」

  令容只好落下簾帳,小心翼翼的避開韓蟄的腿腳,爬到里側被窩後,將肩背裹得嚴嚴實實。紅燭的光芒被層層簾帳阻隔,帳內頗為昏暗,因床榻頗為寬敞,韓蟄雖占了大半,剩下的卻也足夠容身。令容緊貼著里側睡下,在兩人間留出一尺寬的距離,闔目裝睡。

  緊繃著聽了半天,身旁的人呼吸平穩,似沒打算做什麼,才悄悄鬆了口氣。

  這一日著實累得夠嗆,精神鬆懈後便覺困意侵襲,片刻後漸漸睡去。

  韓蟄卻在此時睜眼,瞧著恨不得掛到側邊床板上去的少女,動了動唇角。

  原來她還是會害怕,緊張忐忑地縮在被中,像是怕被他吃了。

  只可惜,他雖有不擇手段的名聲,還不至於對著她如今的身段兒難以自持,獸性大發。韓蟄坐起身下榻,取了那捲書到帳外,直到亥時末刻的梆子敲響,才回帳中。

  一入帳,韓蟄就愣住了。

  方才裹成蠶蛹,恨不能縮到邊角縫裡的令容這會兒已滾到了床榻中間,沉睡時沒有擔憂顧忌,那錦被也鬆了,青絲拖在枕畔,酣睡正甜,一隻手還搭在他的枕邊,全不見先前的謹慎躲避之態。


  如此一來,留給他的床榻就只剩了半邊兒。

  韓蟄皺了皺眉,躺上去難以伸展拳腳,睡得不太舒服。欲待將令容推到裡邊,看她睡得香甜可憐,畢竟不忍。猶豫了下,冷著臉半跪在榻,將令容連同錦被一道抱起來,擱到內側,順道幫她蓋嚴實了,才騰出足夠的地方,舒展四肢躺下。

  枕邊忽然多了個人,當然不太習慣,翻來覆去,半天也沒能睡著。

  好在他修過調氣理息的功夫,吐納兩回,漸漸心平氣和,仰面躺著安穩入睡。

  ……

  次日清晨韓蟄醒來時,令容又恢復了昨晚睡前的模樣,蠶蛹似的躲在里側。呼吸聲兒雖竭力平穩,卻絕非熟睡時的樣子。

  那樣乖巧規矩的姿態,跟昨晚數次企圖霸占他床榻的姿態比起來,判若兩人。

  韓蟄也沒戳破,自起身去穿了衣裳,走出浴房時,令容早已將衣裳穿得齊整,滿頭青絲松松籠在肩頭,婷婷而立。

  見了他,她還勾出個笑容,喚了聲「夫君」。

  笑容嬌俏,語聲柔軟,將心裡的不痛快衝淡些許。

  韓蟄隨口應了,只說有事要去書房,先走了。

  令容鬆了口氣,自去梳洗,待打扮齊整後稍坐了片刻,就見昨日端飯的僕婦走了進來。這位姓姜,從前就是這銀光院的管事,因行事周正,進退得宜,跟了韓蟄這些年,沒落過半句責備,格外得丫鬟們敬重。

  姜姑待令容也是和氣的,進屋便帶三分笑意,「時辰差不多了,少夫人請動身吧。」

  令容含笑謝她,姜姑便在前引路。

  外頭飄著雪片,風倒不冷,出了銀光院走至遊廊拐角處,便見韓蟄衣冠嚴整,大步走來。他新婚可休沐五日,不必去衙署,只穿了身檀色圓領袍,外頭罩著墨青披風,高大魁偉的身影踏雪而來,神情淡漠如舊。

  兩下里碰著,韓蟄瞧了令容一眼,便帶頭走在前面。

  令容不及他腿長,韓蟄又走得忽快忽慢,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待走到韓老夫人所住的慶遠堂時,寒冬臘月的,鼻尖竟自冒出層細細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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