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廚

2024-08-31 16:04:35 作者: 九斛珠
  韓蟄正值盛年,精力充沛,每晚歇三個時辰就能龍精虎猛。閱讀偶爾外出辦差,連著兩日兩夜不睡,補兩個時辰的睡眠就能恢復。是以平常他歇得晚,多是聽見亥時末刻的梆子才睡。

  今晚亦然。

  令容入睡時他仍靠在榻上看書,將別處燈燭都熄了,只留他身旁的兩盞。燭光都被他擋著,也不影響里側的人入睡。誰知看到中途,旁邊卻響起極低微的聲音,斷斷續續,似頗痛苦。

  韓蟄側頭去瞧,就見令容雙眉緊蹙,額頭一層薄汗,像是在做噩夢。

  她睡覺向來不安分,平常睡熟了就搶他的地盤,此刻將一隻手搭在胸口,衣袖半落,露出一段皓腕。

  韓蟄拿起她的手,想塞進被窩裡,誰知令容反手一握,竟將他的手牢牢攥住。她攥得很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甲甚至能嵌到他掌心裡。那隻手甚至在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麼,竟害怕至此。

  好一陣子,令容的眉頭才舒展,那隻手仍攥著他,循著溫熱竟往他身旁靠過來。

  韓蟄仰靠軟枕,沒蓋被子,隔著寢衣甚至能察覺她的呼吸落在腰間,令他身子不自覺地緊繃。她的錦被丟在了身後,覺得冷了,又往他跟前鑽了鑽,貼到溫熱時,還頗滿足地嘆息一聲。握他的那隻手鬆開,極自然地搭在他腰下。

  腦海中緊繃的弦被錚然撥動,尋常強壓的血氣霎時湧上腦海。

  韓蟄眸色暗沉,幾乎是僵硬著擱下書卷,躬身將她抱起,放到里側。

  她的身段柔軟,抱在懷裡不重,手指不慎碰到胸旁,觸手軟彈。昏暗燭光下她闔目安睡,肌膚如玉,比上等瓷器還精緻柔潤。韓蟄盯了片刻,忽然想,這般容貌,滋味應當不錯吧?

  她畢竟是他的妻,雖說年紀還小,嘗一嘗應當無妨。

  韓蟄鬼使神差地低頭,在令容臉頰親了親,滋味比想像的好。

  似乎……還不錯。

  韓蟄直起身,給她蓋好錦被,去內室拿冷水洗了洗臉,吐納調息兩回,才出來熄了燈燭睡覺。

  次日清早,天沒亮時他就起身走了,沒驚動令容。

  ……

  臘月天寒,趕在小年前,紛紛揚揚地下了場厚雪。

  韓蟄近日因公務出京,據說是親自出手去提人,聽楊氏說此行頗險,他帶了副手樊衡和數位高手,怕是年底才能趕回。

  令容睡覺時沒了顧忌,肆意占了寬敞的床榻,晚間睡得舒服,醒來也精神奕奕。

  早起梳洗罷,枇杷便將早就熏暖的金邊琵琶襟小襖給令容穿上,罩上淺色衣裙,外頭再披件孔雀紋羽緞紅披風,腳底下踩彩皮小靴,綴了紅珠,往雪地里一站,霎是好看。主僕同行,走到靜宜院外,連韓瑤都多瞧了兩眼。

  不多時,連甚少在內院露面的韓征都來了。

  給楊氏問安罷,一齊去慶遠堂時,太夫人興致頗好,說如此厚雪覆蓋,外頭雪景必定很好。韓瑤前陣子去長公主府上看梅花,那兒梅花開得熱鬧,延了這幾日,京郊的那片梅林怕是也開了。

  因小年後便要忙著過節,年節里各處請酒未必得空,太夫人遂動了去賞梅花的心思。

  韓征和韓瑤當即附和,楊氏也覺有理,當即叫人去安排車馬。等二房婆媳來問安時,將事兒說了,遂各自回屋添了禦寒的衣裳,帶上暖手小爐,一家子女眷浩蕩出門。老太爺和韓墨兄弟都去了衙署,韓征在羽林軍中當差,今日正好輪休,便騎馬跟著。


  出得相府一瞧,各家都有這般心思,街上車馬絡繹不絕,城門口排了頗長的隊伍。

  因深雪中路滑難行,為好駕馭,管事備的都是精緻小馬車。

  太夫人和兩位夫人各自一輛,韓瑤早早就拉著令容同乘,剩下唐解憂跟堂嫂梅氏一輛。

  先前廚房中被擺了一道,令容心存疑惑,叫宋姑探了探,才知道太夫人有意將唐解憂許給韓蟄,只因楊氏不肯,韓蟄又無意,才拖到如今。既然明白原委,那日唐解憂的打算就呼之欲出了——無非是想趁韓蟄對她也無意,叫她犯韓蟄的忌,留下個壞印象,趁早叫她被夫君厭棄。

  這般打算她明白,韓蟄或許也能猜出,楊氏和韓瑤呢?

  嫁進韓家這些天,令容往靜宜院去得勤快,跟韓瑤處得多了,便覺她是個外冷內熱、性情爽利的人。韓瑤比她年大一歲,怎麼都叫不出「嫂子」,雖不刻意示好,相處起來卻也不難。

  唐解憂在韓家住了七年,又跟韓瑤同齡,到了慶遠堂時,表姐妹卻甚少說話。

  今日韓瑤搶著跟她同乘,顯然也是不欲跟唐解憂一道。

  ——這其中必有緣故。

  ……

  馬車行得緩慢,到城門附近便堵住了。

  令容手裡抱著紫金手爐,見韓瑤頻頻掀側簾望外,便一笑道:「雪天路滑,那幾道車轍不好走,出了城門上官道出去就好了。」

  「你倒是半點也不急。」韓瑤收手,也抱了暖爐端坐。

  令容隨手取了屜中的糕點,給韓瑤遞了一塊,吃了兩口,隨口道:「吃著這糕點,倒想起件趣事。先前給你哥嘗這個,他只皺眉,仿佛覺得味道不好。我原還想他過於挑剔,見識了他的廚藝,才算明白,他挑剔自有挑剔的道理。」

  「大哥廚藝很好,只是旁人都輕易吃不著——那天算你有口福。」

  「是嗎?我瞧那廚房裡諸事齊備,還當他常會下廚。」

  「那廚房一年就用五六次。」韓瑤又取了一塊慢慢吃,「他從小挑剔,當年從軍時因飯食不好,餓瘦了許多,就偷空自己做飯吃。後來回府就有了那廚房,或是他有閒心,或是朝堂上的事實在艱難,他才會去廚房裡待半天,算是尋個樂子吧。」

  「那他可真是有天分。」令容由衷讚嘆。

  ——習武從軍,能率軍平叛。習文讀書,能高中榜眼,若非韓鏡避嫌,恐怕能點成狀元也說不定。進了錦衣司,又有膽氣又有手段,震懾四方。閒暇時拿做菜解悶,還能做出那般美味。這天分,令人髮指!

  韓瑤便笑,「天底下像我哥這般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才會……」

  她聲音一頓,令容瞧過去,察覺她唇角浮現譏諷。

  「才會有人纏著不放?」令容猜出她的意思。

  「母親眼光還真准,你倒聰明。」

  既然韓瑤提到這茬,令容順勢嘆道:「我當時還疑惑,平白無故叫我做菜,不知是什麼打算。得知那廚房的主人,才算明白過來。也算因禍得福,嘗了嘗你哥的手藝,回味無窮。」

  韓瑤噗嗤一笑,「果真就惦記著吃。」頓了頓,又道:「有些話母親不好明說,我卻要提醒你。唐家表姐心思深沉,被她盯上,需多防備。你可知道銀光院裡為何只有姜姑伺候?」


  這話說到了令容心坎里。

  貴家出身的男子,身邊除了僕婦,大多都有丫鬟照顧起居。

  韓蟄卻是個異數,書房裡兩位僕婦,銀光院裡只留姜姑,旁的都是她嫁進去後才調來的。令容特地叫宋姑打探過,只知道從前也有丫鬟,因犯了事被趕出府,後面就沒補過了。

  「想必是你哥性子挑剔?」她問。

  韓瑤搖頭,「原先有兩個大丫鬟,做事本分,也頗有姿色,雖然我哥眼光挑剔未必能看上,到底礙了旁人的眼。後來她們犯了點錯,祖母親自處置,趕出府去。原本祖母要增補人手,我哥卻不要,就只剩姜姑照看了。」

  銀光院的丫鬟,楊氏沒過問,太夫人卻做主處置,這其中曲折就值得細想了。

  唐解憂三番兩次的暗裡搗鬼,楊氏和韓蟄除了冷落,卻難拿她怎樣,可見老太爺和太夫人對她偏疼寵愛到了何等地步。

  令容會意,含笑道:「原來如此,多謝你提醒了。」

  「謝我母親吧。她跟你投緣,怕你吃虧。換了旁人,誰有那閒心。」韓瑤嘀咕罷,靠著軟枕又發起呆來,片刻後打個哈欠。

  令容取了軟毯遞給她,「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

  出城後馬車走得快了許多,午時二刻便到郊外梅林。

  這一片梅林前後蔓延近十里。如今隆冬天寒,開得滿山盈谷,香氣遠飄,京城裡上自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但凡臘月里得空的,都愛來這裡賞梅。人多雜亂,官府特地將梅林分為南北兩端,南邊隨意觀玩,北邊拿柵欄圍起來,專供親貴重臣進去,圖個清靜。

  韓家滿門高官,權勢顯赫,自然駛入北梅林中。

  梅林外有數座酒樓,這兩日生意極好,管事早就定了雅間。因時近晌午,眾人便先入樓中用飯,打算歇會兒再慢慢賞玩。這樓依著梅林建成,走在二層懸空的遊廊上,一側是雅間,另一側則是開得如同紅錦的梅林,襯著山坡上綿延的雪景。

  太夫人先行,令容知她不喜,也不去湊熱鬧,跟韓瑤並肩走在後頭。

  兩人穿得厚,不急著進雅間,先趴在欄邊,借著開闊的眼界觀賞景致。正瞧著,忽聽旁邊有人叫「韓少夫人」,令容轉過頭去,便見少年臨風而立,容顏如玉,面帶歉意。他穿著象牙白的披風,身後是店家插在欄杆邊裝飾的老梅,一眼瞧過去,清逸雋秀如從山水畫中走出。

  竟是高修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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