慪氣

2024-08-31 16:05:01 作者: 九斛珠
  家書寄到金州時,令容才跟宋氏對坐用完飯,在園裡散步。

  傅老太爺身子骨不算強健,這回雖只是風寒,卻有些病來如山倒的架勢。他喪妻頗早,這些年沒續娶,膝下唯有兩個兒子,沒養過女兒,待令容堂姐妹倆便很好。這兩年傅綰出閣遠嫁,令容常在金州,傅盛娶的一房妻室去歲病歿,膝下便甚為荒蕪。

  令容回金州後陪著侍疾,跟老人家說說話,逗他高興,老太爺的氣色倒好了不少。

  前晌令容又過去陪著解悶逗趣,晌午時老太爺吃了藥小睡,傅錦元守在那邊,她隨宋氏回屋,暫且用飯。

  金州物產頗豐,有許多令容惦記的吃食,宋氏準備得豐盛精緻,令容吃得心滿意足。

  就只是腹飽後略覺得撐,趁著天陰涼快,母女挽臂慢行。

  宋姑將家書遞來,蠟封之外空無一字,遞信的人卻說得明白,是給少夫人的。

  整個韓家上下,會閒得沒事遞信給她的沒旁人,令容瞥了一眼,遲疑著拆開,揪出信箋一角,果然是韓蟄的筆跡。她有點猶豫,覷向宋氏,宋氏笑意溫婉,「是誰寫的?你先瞧瞧,我去前面亭子等你。」

  令容不知信里內容,沒好意思說是韓蟄,點了點頭,自尋個蔭涼坐下。

  信箋用的是她買的松濤箋,玉白整潔的紙面,底下有古拙的墨色松濤花紋。

  韓蟄的字跡風骨遒勁,行楷灑落如行雲流水,信寫得不長,先說他有公務即日南下,無法前往金州親致歉意接她回府,只好請她見字如晤。後說章斐雖曾幼時相交,卻是因章素之故,當初拔劍相護,是為章素兄弟之義,換了旁人亦會如此,與章斐無關。別苑裡駐足招呼,也是敬章老祖孫恩義,且兩府世交,不宜視而不見。最末說那晚出言無狀,請她萬勿介懷。

  態度是夠誠懇了,韓蟄那樣冷清倨傲、俾睨天下的性子,能寫這封家書實屬容易。

  可章斐的事雖解釋得明白,卻隻字不提無端因高修遠而拈酸吃醋的事。

  胸懷天下鐵腕強勁的相爺,如今連謀奪皇位的勃勃野心都漸漸流露,卻還不肯承認那無端喝醋的狹隘心眼。他寫下這家書時,必定也是沉肅著眉目,神情緊繃,令容都能想像到他那固執又彆扭的模樣。

  她心裡暗嗤了聲,將信箋瞧了兩遍,仍舊折起來裝入信封。

  這一瞧,才見裡頭還有個紙條,仍是韓蟄的字跡,展開來瞧,卻是兩道菜的做法,不提用料做法,卻寫如何以色香辨別掌握火候,每道菜寫了十來條,頗為細緻。

  這著實讓人出乎所料,先前令容向韓蟄討教秘訣,那位還斷然拒絕。

  如今主動道出秘訣,算是賠罪的禮物嗎?

  令容瞧著紙條,唇角繃不住牽起來,又輕哼了聲,壓著唇角裝入信封。想起身,到底惦記韓蟄做出的美味,又將紙條取出來,細瞧了兩遍,上頭許多細節都是她先前從未留意過的,若照著嘗試,未必沒有奇效。

  想起相府廚房裡四溢的香氣,壓著的唇角又忍不住牽起來,心裡躍躍欲試。

  趕到牽頭亭子,宋氏見她唇角微微抽動,似是刻意生氣又忍不住歡喜似的,心中洞然,「是存靜的家書?」

  「嗯。」令容低聲,嘀咕道:「那個臭木頭!」

  「什麼?」宋氏沒聽清。

  令容微咬紅唇,笑而不答。


  宋氏便撫她髮髻,語聲溫柔,「他忙成那樣,能抽空修書給你,還是惦記著的。方才外頭遞信進來,你哥哥又要隨存靜去嶺南,這趟出去,還不知何時會回來。」

  「去嶺南?怎麼回事?」令容微訝。韓蟄信里只說南下,沒提緣由。

  宋氏也不清楚,「沒說緣故,只叫咱們別擔心也別張揚。是派心腹來的,想必事關重大。」

  令容聽罷,頷首出神。

  傅益是兵部的人,跟韓蟄南下,不可能是為錦衣司的事,多半是因戰情調用。永昌帝有閒心去別苑避暑,近來也沒聽嶺南有動靜,韓蟄這回南下,動靜隱秘,想來是另有安排。

  這般想著,有些懸心,卻也無從探查詳細,後晌瞧過老太爺之後,挑了宋氏手底下擅長廚藝的丫鬟,將韓蟄那兩道菜試著做了,果真與紅菱先前做的味道截然不同——還真是廚藝秘笈!

  韓蟄一走,銀光院暫且無事,楊氏派人問安探望之餘,也遞話給令容,可多住幾日。

  待傅老太爺病勢好轉,傅家另一件大事便操辦起來——傅盛的婚事。

  ……

  傅盛雖比傅益年長,卻不學無術,遊手好閒,從前養出一副霸王脾氣,直到得罪田保、連累令容的婚事,傅伯鈞才覺事關重大,下狠心教導。傅家在金州也算名門,傅伯鈞為他娶妻,傅盛也老實了許多。

  誰知那姑娘命薄,進門沒多久便病故了。

  如今要娶的這位姓蔡,是山南節度使蔡源中的女兒。

  金州屬蔡源中節度,那位軍權在握,轄內各州賦稅多半扣在手上,在這朝廷不敢擅動節度使的世道,也是巨富高門。

  原本蔡家不太將靖寧伯府看在眼裡,因那姑娘也是婚後喪夫,尋不到門戶相近的再婚人家,見傅盛是伯府嫡長孫,雖幼時頑劣,這兩年不曾胡作非為,便看中這門親事。

  傅盛喪妻後並無意中人,傅老太爺跟兩位兒子商議過,探得那姑娘性情和氣,並無驕縱任性的毛病,娶來宜室宜家,若能勸著傅盛多在正途用心,也是好事,便應了。

  兩家問名納徵後已然定了婚期,令容見老太爺無恙,才起身回京。

  京城裡倒是風平浪靜。

  令容回府後拜見楊氏,這才得知嶺南戰事。她對陸家和韓家的過節並不知情,從楊氏言語神情來看,這回打仗,韓蟄的處境怕仍頗艱難。

  回到銀光院,對著空蕩蕩的床榻,心裡畢竟不太好受——韓蟄公務繁忙,前回出門兩月,回來後兩人才見了一面,便又匆匆分離,別說彼此溫存陪伴,連句軟話都沒說,盡顧著置氣了。

  忍不住將韓蟄那封信取出,翻來覆去地瞧,每個字句都值得咀嚼許久似的。

  先前韓蟄離家,她還覺得慶幸,覺得晚間能輕鬆些,雖兩地相隔,卻不覺得太難熬。如今又逢別離,那晚還算是不歡而散,心裡總空著個角落似的,好幾回夢見韓蟄,醒來時側耳細聽動靜,卻沒半點腳步聲。

  那封信和紙條被翻了許多遍,令容趁著夏日天長,又做了些蜜餞果乾。

  思念與日俱增,想遞封家書,又怕無端讓他分心,手裡筆頭快咬禿了,玉管狼毫落下,信中所寫的也只家常瑣事,說那兩道菜做出來果然美味,銀光院諸事安好,讓他在外保重。

  ……


  數日後家書遞到韓蟄手裡,負傷在身的人對著燈燭翻來覆去地瞧,冷硬的臉寒色稍融。

  嶺南陸秉坤不算驍勇猛將,卻勝在地利之便,手底下一干驕兵悍將,加之兵力甲冑齊全,若只憑從江陰、河陰兩處調來的兵馬,並不容易對付。好在長孫敬潛入其中已半年有餘,雖未能徹底摸清底細,卻也憑出眾的身手博得陸秉坤激賞,對節度使幕僚情形知之甚詳。

  錦衣司在嶺南雖難壓地頭蛇,韓蟄謀劃已久,對各處地勢倒也摸得清楚。

  韓蟄奉命南下,手裡只握三千精兵,江陰陳陵自顧不暇,能分出的兵力有限,倒是曹震看著宋建春的面子,分了八千兵力給他,另派兩員猛將協助。

  這萬餘兵力跟嶺南數萬駐軍相較,不占半點優勢。

  陸秉坤跟韓家結緣已久,雖知馮璋是潰敗在韓蟄之手,卻也不以為意,自認手下兵多將廣,在韓蟄奉召初入嶺南邊境時,便派得力大將徐茂率兩萬兵馬攔截,在險要處設下圈套,欲挫韓蟄銳氣。

  誰知韓蟄未卜先知似的,反客為主,不止斬殺徐茂,還俘獲嶺南軍士三千餘人,一番遊說後,盡數收入麾下。

  陸秉坤氣得跳腳,連派兩名猛將迎擊,卻盡被韓蟄擊敗。

  連番受挫,陸秉坤終沒能沉住氣,從幕僚中挑選身手出眾的將才,長孫敬隨之脫穎而出——他到嶺南時日不長,雖脾氣直爽、身手出眾,戰事之初,陸秉坤不敢重用。如今韓蟄步步緊逼,令他帳下士氣低落,遍觀整個嶺南,恐怕也只長孫敬能挫其銳氣。

  陸秉坤當即撥了萬餘兵馬給長孫敬,並令長子陸魁率軍前往。

  誰知兩軍臨陣,長孫敬驟然反目倒戈,斬殺陸魁和兩名陸秉坤的心腹將領,率大軍投靠韓蟄。這戰事畢竟與抗擊外敵不同,一邊是謀逆自立的陸秉坤,一邊是朝廷鎮壓的大軍,校尉將軍們固然有立功謀前程之心,底下軍士卻多是領朝廷錢糧奉命行事,無從選擇。待長孫敬斬殺陸秉坤心腹,剩下幾位校尉小將自知難與之抗衡,只能順大勢而為。

  陸秉坤痛失愛子,遭逢背叛,平白送了萬餘兵馬給韓蟄,豈能不痛?

  當晚議事回府,途中遭遇偷襲,雖被部將及時救下,卻也受了點輕傷。

  次日便有陸秉坤重傷臥病的消息傳出,加之長孫敬為剿滅心存不軌的陸秉坤而奉命蟄伏,已率萬餘精兵投靠朝廷,種種傳聞流言長了翅膀般飛遍嶺南,令各處人心惶惶。

  韓蟄得了長孫敬和兵馬,軍威更盛,勢如破竹。

  陸秉坤則連連遭敗,如摧枯拉朽。

  到八月底時,嶺南西邊駐將或被韓蟄擊潰,或審時度勢奉上忠於朝廷的奏摺,陸秉坤節節潰敗,帶著親信殘兵逃往建州。因韓蟄兵力有限,難顧全局,陸秉坤見勢頭不對,七月里已命建州守將向東攻取江東數州,欲找出馮璋留下的軍資,借先前潰散的變民重整戰旗。

  陳陵連馮璋都難鎮壓,豈能敵得住背水而戰的陸秉坤?一月之間,已退讓了數座城池。

  韓蟄惱怒之餘,卻也無計可施,由陳鰲分兵北上,攔住陸秉坤蠶食江東之地的攻勢,他與長孫敬率兵向東追擊,猛攻建州。

  然而行軍作戰,能摸清地勢、料定人心,卻難敵天時。

  數日前兩軍交鋒時天降暴雨,令山石崩塌,泥流湧出,混亂中流矢射來,傷及韓蟄右腿。

  行軍作戰、殺伐前行,負傷已是常事,韓蟄包紮過後,對著輿圖考慮對敵之策,因數日前折損不少,臉色陰沉如臘月寒冰。瞧見這封家書後,滿心冷厲才稍稍融化,仗劍在手,對著帳外暴雨出神。

  直至傅益進門。

  年輕的小將渾身淋得濕透,進帳後拱手行禮,神色肅然,「大人,我想修書回京,讓令容往潭州一趟,方便嗎?」

  韓蟄稍覺詫異,「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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