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蟄做了個夢。
夢裡韓墨被刺殺而亡,他繼任相位,負重前行。為追查韓墨的死,他在握緊相權後奔波各處,數度前往嶺南。心早已在殺伐中淬鍊得冷厲剛硬,仇恨如烈焰炙燒,整整兩年時間,睡覺時都在枕邊放著那把舔血的劍。
直到父仇得報,陰沉密布的濃雲中才裂出一絲霞光。
仿佛是在潭州,他為查案而駐留,在用飯時,看到對面閣樓里的女人。
堆疊的如鴉雲鬢下,容貌姣美嬌艷,身段凹凸有致,如盛放的牡丹,笑起來明媚艷麗,顧盼動人。明明是經營食店的商戶,她身上卻有種殊異的氣質,不像出自商籍,倒像出身詩書公卿之家,有渾然天成的端貴高華,卻又不拘泥於書卷氣和端莊刻板。如清泉涓涓,如春風綽約,神情明麗灑脫,又有嫵媚韻致。
若在別處遇見,他必會以為她是哪個公府侯門中金屋藏嬌的美貌婦人。
後來數番瞧見,韓蟄曾入她店裡用飯,將近三百餘種菜色令他幾乎瞠目結舌,有名貴佳肴,亦有山間清味,因食材之不同,有些能當即做出,有些卻須預先說定,過兩三日再來品嘗。
韓蟄縱冷厲沉鬱,於菜餚卻多兩分耐心,在潭州駐留的十來日幾乎全在她食店用飯。
菜餚做得很好吃,火候味道雖非絕佳,卻也是上乘。
那女人甚少在人前露面,卻數次被他瞧見前往廚房。
迥異於別處食店廚房的凌亂,她的廚房占了數間屋子,收拾得整潔齊全。
尋常貴婦人避之不及的廚房煙火之地,她卻十分著迷,瞧著廚子做菜時,還會出言指點幾句。綾羅錦緞站在廚間,總是格外惹人注目,她站在那裡,卻絲毫不覺得礙眼。待佳肴做成,她捧盤而出,坐在院裡盛放的紫藤下,從容品嘗。
四月里陽光明媚耀目,在她身上投了細碎影子。
成串的紫藤花供在白瓷瓶里,倒垂而下,她抬手理了理鬢邊碎發,嘗過美食,極美的杏眼裡溢滿笑意,像是春水漣漪,能盪到人心裡去。
十餘年暗夜殺伐前行,冷硬剛厲的心似在那一瞬怦然而動。
韓蟄查問之下,才知道她是潭州刺史宋建春的兒媳,出身金州伯府高門,因奸佞羅織罪名而家破人亡,投奔潭州。夫妻雖青梅竹馬,卻感情不睦,她承著宋建春的照拂開了食店,小有名氣。
後來兩回途徑,韓蟄特意去她店中用飯,卻沒能再碰見。
直至馮璋作亂,他奉命南下平叛,在潭州駐留時,套出宋建春的的話,得知她已決意和離。酒後微醺,散步吹風,行至矮牆邊眺望遠處山巒,卻被花下睡著的美人吸引,不自覺地翻牆而入,看她盛美嬌艷的容顏,像是世間最美的牡丹。
討平馮璋,問鼎皇位,祖父提及立後的事,將京城內外的高門貴女搜羅遍,他惦念的卻是潭州那雍容高華的女人。
韓鏡剛愎強勢,祖孫倆曾數度爭執,為朝堂、為後宮,在外聯手,在內齟齬。
他一意孤行,派人往潭州,卻未料兩日之後,迎來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未能予她半點照拂,卻連累她命喪黃泉,韓蟄查明真相後,痛如錐心。
盛怒之下,韓蟄當著韓鏡的面緝回唐敦,射殺那對野心勃勃的堂兄妹。卻未料帝位未穩,北邊范通引外敵而入,以河東十餘座城池為餌,縱容鐵騎踏破邊關,助他揮兵南下,趁亂奪取帝位。
邊關危殆,內亂又生,朝廷能用的將才不多,韓蟄御駕親征,卻在河東地界遭遇強敵埋伏,雖脫困而出,卻被連珠射來的利箭逼向面門……
夢境戛然而止。
郎中換藥時搬動身體,韓蟄從疲憊深沉的夢裡驚醒。
……
屋裡天光昏暗,郎中換藥時,令容就坐在旁邊,杏眼裡滿懷關切。
韓蟄有一瞬的恍惚,胸腔里砰砰跳著,毒.藥侵蝕下麻木的身體早已恢復如初,腦子裡卻混亂得很。掌心裡令容的手已被他握得冒汗濕膩,韓蟄目光有些渙散,夢還沒醒似的,重新闔眼。
耳畔只有悉悉索索的動靜,令容聲音壓得極低,「他醒了又睡過去,要叫醒嗎?」
「不必,傷一物大礙,想必過會兒能醒來。少夫人放寬心。」
令容「嗯」了聲,被韓蟄握住的手一動不動,只回身吩咐飛鸞,「去備晚飯,清淡些。」
飛鸞應命而去,郎中換藥包紮罷,恭敬退出。
屋裡剩下夫妻二人,外頭夜風鼓盪。
韓蟄閉眼皺眉,腦海里漸漸清明。
夢境漫長而凌亂,意識從深淵回到屋裡,令容跟郎中的對話落入耳中,只這片刻的功夫,夢裡的事便迅速模糊了。只記得范通引外寇作亂,他遭逢勁弩強弓,一如今日。記得他看上了令容,不知情為何而生,卻轉瞬陰陽相隔。
夢裡他失去了那個女人,未能等到她回京城。
這當然只是個荒誕的夢。
但失去她的錐心之痛卻清晰而真實。
夢裡的痛苦,像是巨浪排山倒海,壓在心上,讓人喘不過氣。
韓蟄緩了片刻才睜眼,對上令容略帶驚喜的目光。
「夫君醒了?」她俯身,柔軟的手掌覆在他額頭,又蹙眉,「怎麼出冷汗了?」
「無妨。」韓蟄沉聲,沉睡後精神奕奕,唯有夢境殘留心頭,被鈍刀割過似的。他腰間只是刺傷而已,清毒之後便無大礙,遂坐起來靠著軟枕,兩道深邃的目光落在令容身上,忽然伸臂將她攬在懷裡。
令容不明所以,貼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有點擔心,「夫君沒事吧?」
「沒事。」韓蟄悶聲,手臂卻越抱越緊,像要將她揉進懷裡。
鴛鴦帳里夫妻情濃,銀光院中嬉笑怒罵,他將她護在翼下,自忖萬無一失,卻在今日,險些連累她受傷。倘若當時谷口還有旁的高手埋伏,會是怎樣?若不止是以一封和離書隔在兩地,而是遇險死別相隔陰陽,他當如何?
夢裡的錐心之痛仍在,韓蟄蹭過令容髮髻,吻在她眉心。
這樣的韓蟄異乎尋常,令容有點不放心,「夫君做噩夢了嗎?」
「沒有,只是後怕。」韓蟄垂首含住她唇瓣,神情冷硬,雙眼闔著,將眼底翻滾的濃雲盡數掩藏。
……
刺客在隨從趕去前就已服毒,當時雖未斃命,被打暈駝在馬背,抵達官驛不久便斷氣。
韓蟄沒法撬開他的嘴,便讓人畫了相貌,命人查其來處。
抵達京城後,韓蟄徑直入宮復命,令容則帶著飛鸞飛鳳回府。
已是十月中旬,天氣陰沉沉的,灌進脖子裡冷得很。
令容裹緊披風,往豐和堂去,楊氏正忙著瞧給韓瑤備的嫁妝——韓瑤跟尚政的婚期已定了,就在臘月初,這會兒嫁衣鳳冠早已齊備,楊氏膝下就這一個女兒,雖不是溺愛縱容的脾氣,也恨不得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跟前。
豐和堂跨院裡的廂房暫且騰出來,裡頭儘是給韓瑤備的嫁妝。
令容跟韓瑤處得融洽,也自回院備了好些東西給她添上。
嫁期將近,又臨近年關,屆時請客設宴都是大事,令容歇了兩天,便每日往豐和堂去給楊氏幫忙。陸續收到兩封家書,因傅益的婚事也在臘月,宋氏近來也忙得很,令容縱不能回府幫忙,想著哥哥終身大事將定,也格外歡喜。
只是身子漸漸不舒服起來。
仲冬天寒,一場雪落滿屋頂,風便跟利刃似的凍人,屋裡頭添了炭盆,熏得滿室暖融。
這日清晨令容醒來,韓蟄已上朝去了,她覺得睏倦疲乏,賴在被窩裡不肯起來。但今日豐和堂那邊卻是有事要忙的,宋姑沒法子,在榻邊哄了兩回,令容每回起身,打坐和尚似的抱著被子坐會兒,便又一頭栽倒在榻上,閉眼犯懶。
宋姑沒奈何,只能招呼枇杷過來,將令容揪出被窩,扶到浴房盥洗。
盥洗梳妝罷,早飯已然齊備,都是令容愛吃的菜色。
誰知令容走到跟前,瞧著那滿桌的菜,非但提不起食慾,反倒胃裡反酸似的,拿帕子掩住嘴巴,到旁邊洗手用的盆邊,乾嘔了兩聲。
這可嚇壞了宋姑。
以令容貪吃的性子,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對著美食,仍能含淚去嘗。每日清早起來,最常問的便是紅菱備了什麼好吃的。
何曾像今晨似的,對著滿桌精緻飯菜乾嘔?
枇杷忙備水給她漱口,宋姑覺察不對,幫令容撫著後背,道:「少夫人近日時常乾嘔嗎?」
「嗯。」令容還覺得沒睡醒,精神睏倦,不由蹙眉抱怨,「前天貪吃了兩口涼的,許是積著了,加上天氣又冷,昨兒也覺得噁心。」
宋姑打量著她,眉梢皺了片刻,漸漸浮起笑意,「不如請個郎中來瞧瞧?」她沒驚動旁人,只貼在令容耳畔,低聲道:「又是嗜睡犯懶,又是噁心乾嘔,怕不是有喜了?」
令容雙眼霎時瞪圓,轉頭瞧著宋姑。
大眼瞪小眼的愣了片刻,她才低聲道:「不會真的……」
「我去請郎中!」宋姑喜上眉梢,顧不得吃飯,忙往外頭走。
令容一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宋姑猜得準不準,忍著胃裡的難受,勉強將一碗粥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