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斷

2024-08-31 16:05:09 作者: 九斛珠
  死一般的安靜,風穿過殿宇廊廡,卷著涼意。

  永昌帝掙扎了許久,看著韓蟄的目光已是退讓,說話都有些艱難,「既然有嫌疑,就由錦衣司……」話音未落,忽然驚愕頓住。

  在他兩三步外,范自鴻驟然如離弦之箭竄出,向斜側方的殿宇疾奔而去。

  這反應著實出乎所料,永昌帝和周遭衛兵懵住,還是韓蟄最先反應過來——

  「追!」

  東宮衛兵應命動身,混在衛兵中的幾名禁軍侍衛也率先衝出,似想指引方向。

  韓蟄半步跨出去,硬生生停下。

  范自鴻這一逃,罪名便算是落在實處,後面的事便能順理成章。

  東宮裡還殘留著所謂搜捕刺客的禁軍,楊氏和令容也在此處,以范自鴻明目張胆行刺太子的做派,若在他離開後生事,反而麻煩。

  他瞧著呼啦啦涌過去的東宮衛兵,知道以這點衛兵的本事,范自鴻必定能逃出東宮。

  韓蟄難以抽身,便取令牌遞在旁邊監門衛率手上,「傳令錦衣司,封鎖九門緝拿范自鴻。」

  事急從權,且韓蟄身居少傅之位,在東宮地位超然,那監門衛率結果令牌,見永昌帝並未阻止,當即應命而去。

  對面永昌帝卻還愣著,後知後覺地明白范自鴻逃脫背後的含義。

  ——無故逃脫,定是做賊心虛。

  只是罪名昭彰,他逃走了能有何用?仗著范貴妃的恩寵求寬宥,還是借范通之勢自保?

  永昌帝的臉色很難看,放下懷裡的小太子,對著東宮空蕩巍峨的殿宇,似有些出神。

  當初先帝雖昏聵,對東宮太子也疏於管教,畢竟皇家威儀仍在,後宮那些女人也都越不過皇后的位置,老老實實。永昌帝雖貪玩,住在這座東宮時不曾碰見多少麻煩,是以當日章妃以貴妃跋扈為由,懇請將太子挪入東宮時,他爽快地答應了,自以為兩宮相隔,便能少生事端。

  誰知會出今日這樣的事?

  轉眼十餘年而已,東宮的處境卻已懸危至此。

  今日若非韓蟄趕到,難道範自鴻真要借刺客之事傷害太子?

  永昌帝愣了半晌,才道:「太子還是回宮住吧。」

  「但宮中——」

  「朕知道。」永昌帝打斷,盛怒驚愕之下,許多事理不清楚,反而有種疲憊無力之感。

  范家是盯著東宮之位,必欲除掉太子的,他割不下心愛的女人,也捨不得兒子,拿不出取捨決斷。東宮畢竟在皇城之側,抽調不出太多防衛,不如放在眼皮底下,讓范貴妃不許踏足,反倒比寬廣空蕩的東宮更易防守。

  羽林里有他信重的人,挑能臣幹吏護衛,外頭有監門衛守著,多層護衛。

  終於范貴妃,延慶殿裡有嬤嬤照應,回頭他給范貴妃挪遠些,命令不許踏足延慶殿,隔著小半座皇城,也能免去事端。

  東宮衛兵早已追出去,周遭便只剩宮人恭敬侍立,韓蟄端然站立的姿態格外惹眼。

  貴妃兄妹說韓家傲慢不軌,卻恃寵而驕,想謀害太子。韓蟄護住了太子性命,卻不太將他這皇帝放在眼裡,平常雖恭敬,要緊時候不惜冷厲脅迫。他生來天資不高,理不清朝堂上紛雜瑣碎的政事,更辨不清這些熟悉面孔下的真假善惡,唯有兒子嬌小的手是真實的,柔軟溫暖。

  永昌帝沉默著,連追查范家的事都忘了,帶著太子坐上步輦,去北苑鬥雞紓解悶氣。

  韓蟄拱手相送,沒再多言。

  儲君畢竟是永昌帝的兒子,他雖擔任少傅,卻只是甄皇后為保兒子性命用的小手段,相處時日太短,跟太子交情太少。說得絕情些,他願幫著保住太子性命是善心使然,若永昌帝真保不住兒子,跟他有何干係?

  至於范家,范自鴻逃匿在外,錦衣司又無鐵證,哪怕立案,也難判決處置。永昌帝不追查,他更無需深究。

  畢竟,范家這點權勢,也難維繫太久。

  ……

  步輦緩緩走遠,楊氏和令容也辭別章夫人和章斐,走出清嘉殿。

  東宮裡人多眼雜,韓蟄見令容和楊氏無礙,送婆媳倆到府門前,便撥轉馬頭去錦衣司。

  錦衣司里,鄭毅奉命安排了人手後,便在衙署候命。東宮那邊消息報過來,范自鴻逃匿得無影無蹤,顯然是有暗樁掩護,事先安排周全。


  范家畢竟是皇親,宮裡貴妃姐妹倆得寵,宮外范逯家財巨厚,結交的人不少。更何況河東范通兵權在握,范自鴻借著豐厚家資與皇親身份,在京城裡安插了許多人手,裡應外合,掩護逃匿,並非異事。

  抓捕勢力頗盛、爪牙無數的節度使之子,比當初搜查捉拿長孫敬要難太多。

  韓蟄命人盯緊近日范家往來之事,又叫鄭毅往河東散消息出去,說范自鴻因行刺太子而被錦衣司緝拿,范貴妃姐妹也因觸怒聖意,被禁足在冷宮。

  回到府里,卻在書房寫了封密信,派人遞給樊衡。

  信上唯有一個字——諫。

  做罷這些,已是後晌,韓蟄也沒再去衙署,將河東輿圖鋪在案上,直坐到紅日西沉,才往韓鏡的藏暉齋去,商議後面的事。

  ……

  范自鴻逃匿之後,便如石沉大海,京城內外皆不見蹤影。

  宮裡永昌帝遷怒,雖因太子無恙而未重懲范家姐妹,卻也冷落了許多天。

  不久,一道軍情奏報便飛入京城,如巨石投在平靜湖面,激起千層浪花。

  ——手握河東十餘萬雄兵的范通擁兵謀反,已遣先鋒鐵騎南下,直取京城!

  急報傳回京城時,永昌帝正跟范貴妃姐妹在上林苑鬥雞為戲。

  當日范自鴻從東宮逃走,永昌帝雖覺可疑可恨,因太子並未受半點傷害,加之范通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他招惹不起,便未提徹查懲治之語。

  後宮裡范貴妃並不知范自鴻的打算,只當他是畏罪逃回河東,便婉轉伺候,將永昌帝心中怒氣消解,又送些珍寶器玩到東宮賠罪,事情不了了之。

  姐妹倆都是如花美貌,又當妙齡,溫柔解意,不幾日便將永昌帝哄得回心轉意。

  范貴妃暫時沒法往延慶殿伸手,便將永昌帝勾在身邊,夜裡顛鸞倒鳳,暗祈龍胎,白日則陪著鬥雞賭球,排筵享樂。

  為投永昌帝所好,范逯還特地找了兇猛結實的鬥雞送入宮中,取悅聖心。

  此刻內監宮人圍了數層,永昌帝居中而坐,左右陪著范貴妃和范香。裁剪精緻的綾羅宮裝勾勒曼妙身段,金玉珠翠裝飾濃妝臉龐,姐妹倆殷勤逗趣,斟酒嬌笑,周遭華服美器,巍峨殿宇,一派富足昌盛的景象。

  錦緞圍成的鬥雞場內,兩隻雄雞正斗得激烈,紅冠黑羽,振翅撲殺,雞頸里一圈毛吹了風似的鼓著,爭鬥間利爪刨起泥屑亂飛。

  永昌帝喜好鬥雞,北苑裡養了上百隻,他喜歡的也只四五隻而已。

  這些雞雖好勇鬥狠,日子久了難免厭倦,難得范逯送進來的鬥雞兇猛出挑,又有美人陪伴在側,永昌帝看得興致盎然,稱賞不止。

  來報信的侍衛被內監擋著進不去,周遭又儘是內監們喝彩助興的聲音,淹沒他的話語,無奈之下,橫衝闖入中間。

  這動靜吸引了永昌帝的目光,他盯著鬥雞,神情有些興奮的猙獰,不悅道:「何事!」

  「回稟皇上,是加急奏報。」侍衛屈一膝跪地,雙手呈上,「韓相請皇上往麟德殿議事。」

  又是韓鏡!

  永昌帝皺眉,從劉英手裡接過奏報,本是隨便一瞧,待看清內容,臉色驟變。

  他不敢置信,湊近再瞧,上頭寫得簡潔明晰,說范通擅自調動數萬大軍,先鋒五千精騎連夜自太原南下,往京城方向撲來,抵達臨近京城的蒲州,而范通則坐鎮後軍,打著為子報仇、誅殺奸臣的旗號,率軍南下。

  未得君令擅自掉數萬大軍,這顯然是要謀逆造反了!

  而河東與皇宮之間僅隔著一層京畿守軍,稍有不慎,便會危及皇城!

  永昌帝沒想到范通竟會有這等膽量,大驚起身,因身體掏得空虛,晃了晃才站穩,臉色鐵青,雙目眥張,狠狠將那軍報擲在地上。

  內監見狀皆驚,紛紛慌亂跪地,范貴妃亦詫然道:「皇上這是怎麼了?」

  她陪著喝了幾杯酒,面帶薄紅,雙眼嫵媚勾人,伸手去攙永昌帝。

  永昌帝急怒攻心,哪還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不待范貴妃靠近,猛地伸臂推開,怒道:「你伯父做的好事!」

  「皇上……」范貴妃愕然。

  「看這個!」永昌帝抬腳將那軍報踢到她跟前。

  范貴妃忙撿起來,迅速瞧罷,亦是面色大變,「不可能……伯父不可能這樣做。這軍報,軍報必是假的,想欺瞞皇上!」她雙手不自覺地顫抖,喃喃道:「假的,必定是假的!」

  范通怎可能謀逆,她和范香還在宮裡,她的家人也盡都在京城裡!

  范自鴻也不止一次說過,會傾河東之力,除掉太子,扶持她的孩子登上帝位,令范家滿門尊榮。

  她滿心慌亂,想跪地勸解,卻被盛怒的永昌帝推開。

  范通蒙受國恩,他對范家姐妹也屢屢寬容疼寵,誰知養虎為患,叛軍很快要兵臨城下,動搖皇宮!永昌帝滿腔怒氣和慌亂驚恐無處發泄,瞧著花容失色的姐妹倆,怒道:「先將她倆看起來!」

  說罷,帶著劉英和那報訊的侍衛,匆忙往麟德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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