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精

2024-08-31 16:05:11 作者: 九斛珠
  范家在京畿守軍收買人手的事做得十分隱秘,樊衡不可能知曉。

  看樊衡如此篤定的態度,顯然是方才令容跟他提了此事。

  范自鴻想不通是哪裡走漏了風聲,此刻只覺心驚不已。

  樊衡隨即道:「方才范兄問我為何在屋中逗留太久,便是韓少夫人跟我提了此事,說河東此次舉事必敗無疑,勸我棄暗投明,放了她賣韓蟄一個人情,博條活路。」

  「那麼——」范自鴻強壓咚咚亂跳的胸腔,「樊兄如何打算?」

  聲音雖鎮定,面色卻是微微變了。一則為京畿守軍的事被楊家察知,若不及早應對,范家必會反被算計。再則是擔心樊衡被令容說得心動,倘若真的一念之差,借著救人的名頭重回韓蟄麾下,在錦衣司緊追不捨的金州地界,他這顆項上人頭怕是會被樊衡拿去送禮的。

  范自鴻身家性命幾乎都牽繫於此,忍不住又道:「樊兄想必不會信她胡謅。」

  「我既然決意投奔令尊,便不會輕易動搖。」

  范自鴻暗自鬆了口氣,卻聽樊衡話鋒一轉。

  「但她有些話,卻說得沒錯。樊某雖憑一腔赤誠投奔,出生入死,賣命相救,范兄卻仍有疑慮——畢竟我出自錦衣司,哪怕自斷後路,范兄也覺得我會出爾反爾。」

  「不會!」范自鴻當即否認,「我對樊兄全心信任,絕無疑慮!」

  樊衡似是笑了下,「樊某投奔范兄,為名為利,坦蕩得很。這場戰事正是建功立業的機會,范兄見笑,我也想立個功勞,博個高位。免得范將軍麾下幾位將領狗眼看人低,覺得我是平白分好處,將我看得一文不值!」

  這話里藏不住怨氣,亦有不滿。

  范自鴻稍有點尷尬。

  河東的風氣他當然是知道的。一干猛將都是粗豪的漢子,憑著沙場上的摸爬滾打到如今的高位,各有所長。像樊衡這般憑空投奔的人,哪怕范通擺出重用的態度,若沒有軍功在身,誰都不會服氣,明里暗裡言語擠兌是常有的事。

  樊衡沒有昔日積累的戰功交情,又不肯屈居人下,想建功站穩腳跟,也是人之常情。

  且京畿那邊出了岔子,正是用人的時候,他便笑了笑,「以樊兄這身本事,立功何難?」

  樊衡亦道:「樊某雖未必能率軍打仗,但探查消息,威逼利誘,脅迫對方順從,卻也算錦衣司的看家本領。樊某誠心投奔,還望范達人還能記得當日的許諾。」

  這意思已很明白了,是想借京畿守軍的機會放手一搏。

  端看范自鴻是否願意履行諾言,信任重用。

  范自鴻還有旁的選擇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馭下之術,反之便成大忌,若當真令樊衡失望,於河東並無益處。且樊衡畢竟是錦衣司出來的,對京城的事了如指掌,手上未必沒有京畿守軍中某些人的把柄弱點,若能由他在京畿守軍再做些手腳,范家奪取京城時,便能少許多阻礙。

  只是若決定託付,先前范家的布置也須跟他交代底細,免得行事有差。

  范自鴻沉吟猶豫。

  按理,這事該跟范通商議後再做決斷。但楊家既然已察覺端倪,必定有所防備——難怪韓蟄在恆城跟劉統對峙逗留,恐怕也是留有後招。若要跟范通商議後再決斷籌謀,恐怕來不及,且樊衡的話已說到這份上,再推諉搪塞,只會生出罅隙。


  擺在他跟前的,似乎只有一條路。

  ……

  范自鴻交代底細的當晚,樊衡亦將京畿守軍的人理了一遍,手上有把柄弱點的也都盡數告訴范自鴻,兩人商議推敲對策,只等平安抵達河東地界後,立馬著手安排。

  白日裡,則仍是隱秘趕路,還比前兩日匆忙了許多。

  三人經洛州而北上,范自鴻將人質看得嚴,令容當然也沒能尋到逃走的機會。

  有樊衡做內應,她保命的事便多了幾分成算。且樊衡既是假意背叛,韓蟄想必能收到樊衡的消息,不至於被此事亂了心神。

  她此刻最掛心的,是遠在京城的昭兒,和拼殺在前線的韓蟄。

  ……

  百餘里外,韓蟄也同樣掛念她。

  令容被范自鴻劫持的消息傳來時,他正率兵跟劉統對峙,見信震怒異常,卻因戰事在最緊要處,難以抽身離開,只能命錦衣司加緊查探。待河陽楊裕撥出協助平叛的軍隊抵達,肩上擔子才輕了許多。

  隨後便有樊衡的秘信遞來,說令容在范自鴻手裡性命無憂,並說了北上的路線。

  韓蟄總算稍稍放心,與楊裕的部下合力,將劉統擊退數十里。

  錦衣司關乎范自鴻和樊衡的行蹤也陸續報到案頭,離他打算出手救人的邵林還剩大半日行程。

  韓蟄命人再探,後晌時親自帶人巡查,打算夜裡在邵林設伏,奪回令容。

  誰知巡查至一處山隘,卻與范自鴻在三岔路口狹路相逢。

  ——他竟臨時改道,沒去邵林!

  看那樣子,倒像是想去往就近的河東營帳。

  初冬百草漸凋,山隘間唯有小道可通行,甚是崎嶇。

  對面三人三騎,令容被范自鴻和樊衡夾峙在中間,連韁繩都是樊衡牽著,她雙手被捆在馬鞍,微微俯身,姿態甚是艱難。她這一路顯然吃了不少苦,腦袋耷拉著,身子被一襲墨色披風裹住,腦袋也罩在帽兜里,額發垂落些許,甚是頹喪的模樣。

  意料之外的相逢,韓蟄下意識催馬衝過去,范自鴻遽然勒馬,馬聲長嘶里,刨起灰土。

  腰間長劍出鞘,范自鴻出手如電,迅速抵在令容頸邊。

  令容也因這變故抬起頭來,素淨的眉眼裡儘是疲憊,在看到韓蟄的那一瞬浮上驚喜。

  「夫……」她想叫韓蟄,卻被劍鋒隔著帽兜抵得更緊,連忙憋住。

  對面韓蟄甲冑在身,盔下面容冷硬,眉目凌厲,驚怒的目光帶著恨意,利刃般掃過來。鐵衣之下,握著韁繩的那隻手幾乎爆出青筋。另一隻手則已舉劍,曾舐血無數的烏沉劍鋒緊繃,蓄勢待發。

  有一瞬的僵持,韓蟄盯著令容和范自鴻,幾乎忘了旁邊的樊衡。

  還是樊衡縱馬向前,桀桀冷笑起來,「韓大人,別來無恙?」

  「樊衡!」韓蟄咬牙,瞧著這位錦衣司的叛徒,冷聲道:「原來是藏在了河東。」

  「拜韓大人所賜,天羅地網難以逃脫,就只河東地界清靜。」說罷,事不關己般退至范自鴻身側,劍柄指了指令容,「借尊夫人開個道,如何?」

  韓蟄沉眉,「范通謀逆,朝野上下人共誅之。你背叛錦衣司,為虎作倀,還想保住性命?」


  樊衡冷笑不應,范自鴻劍鋒輕抬,挑開令容頭上的帽兜,劍鋒慢慢挪向鬢邊,又回至頸側,雖未刺破,卻在肌膚輕壓下一道紅痕。

  范自鴻的聲音亦如刀劍般帶著寒意,「這樣細皮嫩肉的美人,韓大人當真捨得?」

  風吹過來,冬日北地寒冷,冰涼入骨。

  令容側過頭,沒敢看韓蟄。

  雙手被捆在馬鞍動彈不得,一路躬身向前,更是讓她腰酸背痛。

  心裡當然是害怕的,劍鋒就抵在喉嚨,稍有不慎,便是血光之災。可此刻的情勢,哪怕韓蟄這位錦衣司使名震朝堂,行事詭譎迅捷,也不可能從范自鴻劍下將她毫髮無損地救下——只消韓蟄有半點異動,范自鴻怕能立刻將劍鋒刺入她頸中。

  而樊衡有要務在身,不可能在此時明目張胆地背叛范自鴻。

  但倘若就此放過范自鴻,便是縱虎歸山。

  有那麼一瞬,令容希望韓蟄能狠下心,將范自鴻的命留在這裡。

  可她不能做主,韓蟄和樊衡自有謀劃,她不能再添半點亂。

  心裡覺得難過,令容不敢看韓蟄的神情,不敢對視他的眼睛,只盯著他握劍的手。

  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劍鋒橫立,枯黃的茅草被風吹過,悉數攔腰而斷。

  好半晌,她聽見韓蟄的聲音,強壓憤怒,「放行。」

  令容愕然抬頭,看到韓蟄歸劍入鞘,身姿緊繃。那張臉冷厲沉肅,刀削一般。

  她下意識開口,「夫君……」

  「閉嘴!」范自鴻立即低聲喝止,劍鋒仍舊抵在她脖頸,卻牽著韁繩往另一岔路走去。

  令容沒敢動,只將一雙眼睛望著韓蟄,四目相對,哪怕隔著數丈的距離,仍能看到他深邃眼底翻湧的烏沉濃雲。

  三匹馬漸行漸遠,韓蟄看著馬背上躬身的背影,驀然抽劍出鞘。

  長劍鋒銳沉重,迎風揮下,將道旁一方圓石劈開,碎屑紛飛。

  那邊范自鴻已然收劍,由樊衡護衛著,迅速疾馳離去。

  ……

  傍晚時分,范自鴻和樊衡抵達位於黃陵谷的一處駐軍營帳。

  此處已是河東駐軍的地界,不算太緊要,只留千餘兵馬留守。

  負責率兵駐守的許留雖不認識范自鴻的臉,卻認得他手中令牌,當即請入中軍營帳,恭敬款待。范自鴻回到自家地盤,腰板子立時挺得筆直,命人備下飯菜,稍作休息,又尋了個隱蔽的營帳,將令容關了進去。

  今日狹路相逢,那件事當然還沒完。

  在河東之外,令容是他護身的人質,到了河東地界,卻又成了最好的誘餌。

  范自鴻叫人往營帳周遭堆滿易燃之物,澆了層火油,連同周遭數個營帳,都設下埋伏。布置完畢,往周遭巡視一圈,確信這片火海夠大,韓蟄插翅難飛,才滿意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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