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傅成凜和蔣城聿在會所打了一個照面,這段時間兩人都忙,電話聯繫過一次,還是為投資的事。
「箏箏最近怎麼樣?」
「不清楚。每次跟她打電話,她敷衍兩句就掛了。」
兩人碰了下酒杯,心不在焉喝著。
蔣城聿喝的是烈酒,傅成凜昨晚有應酬喝了不少,胃燒了一夜,到現在都不怎麼舒服,就要了杯飲料。
傅成凜本來還有不少問題想問,那些話隨著冰飲一起咽了下去。
蔣城聿鬱悶,「箏箏跟我越走越遠了,拉都拉不住。這事兒之前,箏箏什麼都跟我說,包括她當初暗戀你。」
她對他無條件的信任,那晚在病房,出現了裂痕,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當時那句冷冰冰的『誰讓我欠你的呢』。
她小時候他是她全世界,現在不是了。
「她嘴上說著原諒我,不生氣了,其實她是懶得再跟我說話,現在一通電話不會超過兩分鐘。」
蔣城聿把酒杯遞給旁邊的調酒師,讓再加點冰塊。
傅成凜晃著酒杯,他杯子裡的冰塊還有不少。
琥珀色液體將透明冰塊襯得像水晶。
這些天他不忙時也會反思一下,「那天我們應該先問問箏箏是怎麼想的。」
蔣城聿:「不提了。」
事到如今,不管說什麼都於事無補。
傅成凜放下酒杯,給向舒打去電話。
接通後開門見山,「問題地暖處理怎麼樣了?」
向舒答非所問,「傅總,你這是打算雲監工?」
其實她也不知道處理怎麼樣了,反正解決方案她說給了父親,都是父親安排給千向的管理層。
「回答重點。」
向舒實話實說:「重點就是,我也不清楚。我天天拍戲,又不是千向負責人。放心吧,我爸答應我的事兒,不會食言。」
向舒在背台詞,一會兒還有場重頭戲。
台詞的情感部分她把握得不太好,還得再好好琢磨一下,沒時間閒扯。
「我不是找藉口要掛你電話,我在拍戲,等收工了我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吩咐千向那邊把返工進度整理匯報給你。」
她商量的語氣:「傅總,你看這樣行不行?」
傅成凜:「我不是千向的股東,用不著跟我匯報,看進度表也看不出什麼,形式上的東西沒意義。我跟黎箏保證過,問題地暖會解決好,保證所有業主滿意。」
向舒拿台詞本扇扇風,黎箏這個名字就像三伏天大中午毒辣的陽光,讓人著急上火。
「她現在是不是還盯著不放?又催你了?」
「她沒那個閒情逸緻盯著誰。我承諾過的,用不著誰催。」
向舒把心放在了肚子裡,「知道你夾在中間為難,我爸心裡也有數,不會敷衍了事。」
傅成凜掛了電話,「你知不知道箏箏當初為什麼要讀新聞專業?」
他偏頭看向蔣城聿。
「她說想當記者,家裡人以為她看了關於記者的電視劇,一時心血來潮。」
後來填志願時,黎箏還沒改變主意,一心要填新聞專業,家裡都慣著她,她想填也就填了。
傅成凜一直都沒想明白一件事,「那天早上我去給箏箏送早飯,跟她在樓下聊了會兒,她哭了。」
「什麼?」蔣城聿震驚到忘了喝酒。
傅成凜認識黎箏不是一年半載了,從來沒聽說她哭過,那天她當著他面掉眼淚,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蔣城聿聽到侄女哭了,悶了一大口烈酒。
她得受多大委屈,才會在傅成凜跟前哭。
「箏箏當時為什麼哭?」
傅成凜搖頭:「說到老實又沒本事的人維權有多難,她說她看到過。還有人走投無路拿命去維權。我不知道她所說的看到是實習時看到的,還是之前,她後來哭著就走了。」
蔣城聿怔了下,「不知道是不是跟十年前那件事有關。」
他也從來沒朝那方面去想。
傅成凜看向他,「什麼事?」
蔣城聿回神,「還是十來年前了,正好暑假,箏箏每天要去畫室,那天放學時正好遇到一個中年女人跳樓,具體原因我不太清楚,聽接箏箏的司機說,那個女人是從樓頂跳的,二十多層,箏箏畫室就在旁邊裙樓里。跳下來人就沒了,那女的跳之前有人報警,但沒等到警察來。箏箏當時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輔導。」
傅成凜:「那件事情後來呢?」
蔣城聿:「不知道了。」
他當時在國外讀書,每天只能靠電話關心侄女情況,後來家裡所有人都避開那件事,還給她換了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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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你多大?」
「十二歲,剛過完十二歲生日沒幾天。」
靳峯開上了主路,打開車窗,盛夏的風把頭髮都吹亂了。
黎箏手撐在車門扶手上,托著腮看車外夜景。她發現北京的夜景很神奇,高興時,夜景璀璨迷人。
難過時,燈光也跟著落寞。
江小楠把這稱作歸屬感。
靳峯看一眼黎箏,「所以你當時就決定做個記者?」
黎箏搖了搖頭,「那時還小,不知道以後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記者有時候還能幫著維權。」
「就是...我長到十二歲,第一次知道悲傷是什麼,真的很難過。」
時隔十年,她第一次跟人提及。
「那個阿姨跳之前還衝樓下喊了一嗓子,讓別人讓一下,她怕跳下來嚇著別人,砸著別人。」
「我不知道什麼情況,當時好多人都看到了樓頂有人,還勸她。然後那個阿姨就跳下來了。」
「她就死在我面前,頂多有六七米遠。」
靳峯單手扶著方向盤,看著前面的路,另一隻手伸過去揉揉她腦袋,什麼都沒說。
黎箏:「沒事。」
她趴在車窗上,不知道在看什麼。
「她是外地人,丈夫在這邊打工時遇到車禍,她實在沒錢了,能借的親戚也都借了。」
「情況就跟當時你們南峯的測試車撞到了谷大爺差不多,只不過谷大爺沒嚴重到危及生命,他家還是本地,孩子都能幫得上忙。」
說到谷大爺,靳峯有印象。
沒錢看病,就求助媒體,當時是何熠跟黎箏報導了這個新聞。
「那個阿姨就一個人在醫院照顧丈夫,人生地不熟,沒錢,天天去問丈夫車禍的處理情況,等不到希望,也沒錢給丈夫交住院費,她跑去肇事者家裡的公司,肯定也沒人理會。」
「可能就那一瞬間,看不到希望,也徹底絕望,就用極端的方式,給自己和丈夫討個說法。」
「我要不是親眼看到,也想不明白,怎麼就能為了幾十萬,把自己個命都搭進去。」
「後來,那件事被報導出來了,我沒看到,是我們畫室比我大的哥哥姐姐聊天時我聽到。那個阿姨有個兒子,那年高三剛畢業,高考考得很不錯,分數才出來幾天。」
「他再也沒有媽了。」
「我不知道那個哥哥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他父親是否還健在。」
靳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你是不是真要替我剝小龍蝦?」他從倒車鏡看一看之前縫針的地方,一絲頭髮都沒有,「聽說多吃小龍蝦,頭髮長得快。」
黎箏:「......」
破涕而笑。
這種人,再悲傷的氣氛也能被他一秒破功。
何熠打來電話,問她跟靳峯什麼時候到飯店。
黎箏收起多餘情緒,看眼路標,「還得二十分鐘這樣,老師,你跟江小楠已經跟到了?」
「還沒,應該比你們快幾分鐘。」
今晚何熠請客,兌現之前的承諾,請靳峯吃小龍蝦。他下周一生日,也提前到今天一起慶祝。
江小楠晚上加班,何熠走那邊將她帶了過來。
徐暢早早到了,在包間裡吹著空調吃著瓜子等他們。
何熠以為能比黎箏提前幾分鐘到,誰知道路口堵了會兒,黎箏和靳峯比他們早到飯店停車場。
江小楠看到了黎箏,降下車窗喊她。
黎箏跟靳峯齊齊回頭,看到人後,他們往路邊站了站,等他們一塊進去。
何熠停好車,江小楠從包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生日禮物,「何老師,生日快樂。一個小禮物,一點小心意。」
說這話時,心臟都快跳出來。
何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好,「黎箏應該跟你說了,我們同事之間過生日不興送禮物,吃個飯慶祝一下就行,來就是給面子。」
江小楠:「以後等熟悉了,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明年肯定不準備。」
何熠接過來,「謝謝。」
「不嫌棄就好。」她不知道自己耳朵紅沒紅,推開車門,「我先去找黎箏。」關上門一溜煙跑了。
何熠打開禮物,一張他們記者專用的存儲卡,這種禮物最實用也最貼心,不過有點貴,幾千塊。
那邊,江小楠跑過去攬住了黎箏,慣性把黎箏帶出去半米遠。
黎箏上下打量著江小楠,仙女裙,裙子她早上看到江小楠穿的,不過髮型跟早上不一樣了,一看也是專門打理過。
小清新美甲。
精緻的生活妝。
「你這個班,加得很充實呀。」黎箏壞笑著打趣她。
江小楠撞她一下,跟著黎箏一起笑。
她今晚所謂的加班,還真是跑出去做頭髮了,順便做了個美甲。
靳峯特意放慢腳步,等著何熠。
四人前後走進飯店。
人到齊,徐暢打開蛋糕插蠟燭。
蛋糕是她下班買的,六寸,晚上不敢吃甜的,意思一下。
「來,許個願。」靳峯拿出打火機點上蠟燭。
黎箏突然想到了自己生日那晚,還不等思緒脫韁,她立馬拉了回來。
何熠從來不信這些,不過還是許了,他直接說出來,「希望你們都健康平安,希望我爸身體硬朗。」
他吹了蠟燭。
江小楠站在旁邊等著親手切蛋糕,「何老師,你還沒給自己許一個呢。」
何熠笑了笑:「我挺滿足現在的生活。」
江小楠在心裡給他補了一個心愿:早點找到媳婦兒,姓江,名小楠。
她歡歡快快切蛋糕,切了一小塊,又挑了些水果,第一份遞給壽星,「何老師,生日快樂,越來越帥氣。」
黎箏跟徐暢對個眼神,笑而不語。
江小楠自己都不知道,她早已司馬昭之心,無人不知。
席間,沒人提工作上的事,有靳峯在,這段飯吃的格外輕鬆。
他今晚只動筷子,不用動手,別人邊剝小龍蝦邊聊。
黎箏已經換了第三副手套,她剜一眼靳峯,「你吃點別的菜不行嗎?」
靳峯拿著手機在拍她怎麼剝小龍蝦,「不行,心裡陰影必須得小龍蝦補償,不然怕是要跟一輩子。」
徐暢突然提起趙佟,「趙秘書跟我說,她今天離婚了,下午去民政局拿了離婚證。終於脫離苦海。」
靳峯倏地抬頭,「離了?」
黎箏幽幽道:「你秘書不在公司,你不知道?」
靳峯:「還以為開庭了。」
黎箏剝好一個小龍蝦,剛想自己嘗一個,還沒送到嘴邊就被靳峯給夾過去。
黎箏拿過一隻,也沒剝,直接放在嘴裡嘬味道,「今晚開始,剝小龍蝦排到我最害怕的事情之首。」
江小楠閒聊,「那最害怕的第二件事呢?」
黎箏:「一個人在2046,還沒跟何老師對上暗號時,屋裡太黑,嚇得衣服都濕透了,我兩手扒著陽台,不敢回頭,感覺一回頭就有手把我給拽走。那幾個小時太難熬了。」
靳峯保存這小段視頻,po個朋友圈。
他吃了口蛋糕,隔了幾分鐘,他又發了今晚的第二條朋友圈,只有兩個單詞:
hownice!
很快有狐朋友狗友留言:
【你們去玩密室逃脫了?我長這麼大還沒去玩過,聽說很恐怖。】
【你怎麼光對著小龍蝦拍,不拍公主?】
【這個聲音好聽,不做主持人可惜了。】
那條只有單詞的動態下:
【今晚有什麼喜事?】
【要跟公主成親了?】
靳峯一條也沒回,放下手機,套上手套對黎箏說:「看來你也是有心裡陰影的人,我來剝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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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得衣服都濕透了,我兩手扒著陽台,不敢回頭...」會所酒吧有點吵,傅成凜放在耳邊聽了兩遍。
2046,其實是2406,就是那晚黎箏被關的樣板房。
當時他把她抱懷裡時,她額頭已經沒了汗,可能那時候早就跟何熠對上暗號,濕透的速干運動短袖早就被風吹乾。
把何熠救出來後,他們一道坐電梯下樓。
電梯裡,黎箏還唱了幾遍她自編的那首英文歌,他跟蔣城聿一直以為她和何熠早就知道彼此在哪。
蔣城聿還問她,怕不怕。
她搖頭,說很刺激。
他們以為她真的沒那麼害怕。
蔣城聿悶了最後一口酒,這是今晚的第四杯。
「不能再喝了。」傅成凜把他杯子拿到一邊去。
蔣城聿原本也不打算再喝,「你到樓上包間吧,我不過去了。」
傅成凜看手錶,「這才九點半,你就回去了?」
「我去看箏箏。」
「我送你過去。」
蔣城聿擺擺手,「我有司機。再說,箏箏不想看到你,她這次沒開玩笑,現在連我也不想理了。」
傅成凜拿上西裝起身,「我在車上不下來。」
開了蔣城聿的車過去,傅成凜沒喝酒,他充當了司機。
蔣城聿雖然喝了不少酒,酒量還不到醉的程度,兩人一路上聊了不少關於投資生物科技的細節。
到了出租屋樓下,三樓那個陽台黑漆漆的,兩個窗口都沒丁點亮光,黎箏和江小楠還沒回來。
花壇旁,兩隻流浪貓慵懶地躺在那裡,今天台子上沒有貓糧,不知道是吃完了還是沒人投餵。
蔣城聿沒敢給侄女打電話,怕她煩,他去樓下等著。
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車裡悶,他下來透氣。
傅成凜怕黎箏突然回來,沒下車,降下車窗,跟蔣城聿接著聊工作。
話說一半被向舒的電話給打斷,傅成凜以為她是告訴他問題地暖返工的進度,便接通了。
向舒聲音略顯焦急,「你認不認識報業集團的羅總?」
「認識,不熟,怎麼了?」
「千向地暖的問題還是被報導了,聽說是今晚採訪的,那肯定趕不上明天的報紙報導,要是後天的報紙,明晚就要排版定版。」
一旦被紙質報紙報導,沒有迴旋的餘地。
傅成凜:「你們不是早就開始解決這個問題了嗎,怎麼還有人找記者要曝光?」
「這我上哪知道,我也是在家庭群里看到的,我爸跟羅總沒打過交道,報業集團也不是一般的新聞媒體,我還以為你熟悉呢。」
向舒在心裡默默嘆氣,「那你幫我問一下,看有沒有人熟悉。」
傅成凜『嗯』了聲,掛了電話。
要說跟羅總熟悉的,那就是蔣慕鈞,黎箏爸爸。
他把手機扔到控制台上。
蔣城聿一直看路口那邊,沒注意剛才傅成凜說什麼。
兩分鐘後,有輛騷氣的越野車拐進來,靳峯常開的那輛車。
蔣城聿回頭對著車裡的傅成凜說了句:「箏箏來了。」他繞過車頭去等著接黎箏下車。
靳峯餘光瞄了眼黑色轎車的駕駛座,有車膜,路燈下反光,他看不見司機是誰,不過能讓蔣城聿站在車外聊天的,肯定不是一般司機。
「公主,你小皇叔來了。」
「啊?」
黎箏在跟江小楠說悄悄話,沒聽清靳峯說什麼。
「蔣城聿的車,他人也在。」
江小楠頭探到窗外,「小黎子,你說你什麼命,怎麼有這麼帥的小叔,換成我有這麼個有錢小叔,我成天就混吃等死了。」
靳峯停下車,后座兩位姑娘下來,他也下車跟蔣城聿打招呼。不過沒急著過去,到後備箱裡找了頂棒球帽卡頭上。
黎箏再不高興,當著江小楠的面她還是正常對待蔣城聿,「小叔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怎麼也不給我打電話?」
蔣城聿一直提著的心終於落下:「剛到。」
他輕輕抱了下侄女,心疼道:「怎麼瘦了。」
黎箏:「沒,還胖了呢。」
蔣城聿見侄女跟江小楠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罐東西,「什麼好吃的?」
「貓罐頭,今晚是個好日子,給貓咪加餐。」
蔣城聿點點頭,也跟著走去花壇邊。
兩隻貓認識黎箏跟江小楠,見到人忙爬起來,抖抖身上的毛,跳下台子,在兩人腳邊蹭著。
不時,還喵兩聲。
黎箏打開貓罐頭,蹲下來,「咪咪,過來吃了,生日快樂。」
江小楠剛才在路上說,還不知道貓咪的生日,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傅成凜一瞬不瞬,從後視鏡里看著餵貓咪的黎箏,突然鏡子裡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原來靳峯把自己的棒球帽掛在了倒車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