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豆子的軍醫很快便從馬車裡出來了,走到魏泓身邊對他耳語了幾句。
魏泓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因為他的話更沉了幾分,目光瞥向那仍舊跪在地上的將士,雖然沒有說話,卻讓對方頭垂的更低,幾乎俯在地上。
姚幼清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心中著急,又因為剛剛的事不敢去問魏泓,便去問那軍醫。
「豆軍醫,不知我那婢女如何了?」
豆子大名李斗,今年不過十**歲,是他師父李泰撿來的。
李泰撿到他的時候他瘦的像猴子一樣,正跟其他幾個小乞丐一起撿達官貴人們從二樓扔下來的豆子吃。
那些貴人以逗弄這些乞丐為樂,時常在豆子裡加些石子一起扔下去。
有些乞丐撿到豆子後為了不被別人搶去,當時便會看都不看便塞到嘴裡,往往因此被崩了牙,滿嘴鮮血,樓上的貴人便哈哈大笑,心情好時會讓人給崩了牙的乞丐拿幾粒碎銀去醫治。
這也是為什麼同樣的伎倆他們可以一直用,卻每次都有人來爭搶的原因。
對這些乞丐來說,嘴裡的痛忍一忍就過去了,不用浪費銀子,貴人給的這些銀兩他們可以拿去做別的,最起碼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用忍飢挨餓了。
但這些都跟李斗沒關係,因為他太瘦小了,根本擠不到前面,也搶不到幾顆豆子吃,只能趁著那些成年乞丐在前面爭搶的時候,撿幾顆滾到一邊沒人注意的。
李泰看到他時,他為了撿一顆豆子跑到了路中間,恰逢一架馬車駛過,險些撞到了他。
雖然他及時躲開了,但剛才抓在手裡的豆子卻掉了一地,立刻被另外幾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乞丐發現並哄搶。
他那瘦弱的小身板哪裡搶得過人家,到頭來手裡就剩一顆豆子了。
李泰路過,嘖了一聲:「撿到了怎麼不趕緊吃呢?被搶走了吧?」
小乞丐卻不理他,握著手裡僅剩的一顆沾滿泥土的豆子走了。
李泰一時好奇,跟過去看了看,就見他走進一條破陋的小巷裡,來到一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小女孩面前,把那豆子遞了過去:「妹妹,給,吃豆子。」
那女孩坐在角落,一身破衣爛衫,膝蓋上蓋著一條也不知哪裡撿來的破毯子,看著比李斗還要瘦,渾身只剩皮包骨頭了,最重要的是身上還有一股惡臭。
李泰皺眉,掀開那毯子看了一眼,當時便呆住了。
女孩小腿一片已經生蛆的腐肉,顯然受傷已久,且並未得到醫治。
他再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脈搏,最終給了小乞丐兩個字:「死了。」
剛死,身上還是熱的。
李泰幫著小乞丐埋了他的妹妹,小乞丐親手給妹妹墳上添了最後一把土,又把那顆自己沒捨得吃的豆子埋在了她墳前,從此以後就跟在了李泰身邊,隨了他的姓,取名李斗,小名豆子。
至於李斗這個大名,是李泰根據自己的名字取的,合在一起便是「泰斗」。
他希望這小子能繼承自己的醫術,將來兩人並稱為醫界泰斗。
這次秦王回京,李泰因為年紀大了禁不住長途跋涉,所以並未跟隨,而是讓自己的徒弟李斗跟著了。
李斗平常要麼被稱為豆子,要麼被稱為小李,還是頭一次被人認真叫做「軍醫」。
軍醫就軍醫吧,豆軍醫……
他心裡飛快的把這個稱呼咂摸了一遍,見魏泓並未說什麼,那就是可以對姚大小姐如實回答,這才道:「回小姐,您的婢女確實病的很厲害,已經不宜行路了,不然恐有性命之憂。」
姚幼清聽到最後一句,小臉頓時變得煞白。
她立刻轉頭看向魏泓,還未開口便聽他說道:「隊伍不能因此停下。」
略一停頓後道:「不過我可以派幾個人送你的婢女去最近的城鎮,在當地找最好的大夫診治,等她養好病再趕上來。你若不放心的話,也可以派幾個你的人跟著。」
姚幼清一顆心因為他的話大起大落,聽到最後總算鬆了口氣。
她本來就是想讓凌霜去附近的城鎮好好醫治,等治好了病再走。
眼下見魏泓也這麼說,趕忙點了點頭:「好,我這就去安排。」
說完轉身便走,走出兩步才又想起什麼,匆匆回身,施了一禮:「多謝王爺!」
魏泓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等她走遠後才抬腳來到那瞞而不報的小將跟前:「回嶺南後,自去領罰。」
那人點頭,不敢反駁。
魏泓說完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又加了兩句。
「領雙份。知道為什麼嗎?」
小將怔了一下,仔細想了想,明白其一是因為他擅作主張沒將姚小姐這邊的事上報,但其二……
他想不出所以然,正巧低著頭看見什麼,猶豫著回了一句:「因為……王爺的鞋?」
魏泓剛才已經把壞掉的鞋換掉了,本都將這件事忘了,冷不丁又被提起,眼角又是一跳。
他的部下什麼時候都變得這麼蠢笨了?
他吸了口氣,將心頭怒火強壓下去,道:「身為靖遠軍,隨身兵器竟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搶走,你本事不小啊。」
小將恍然,滿臉羞愧。
魏泓跟他說完,又轉頭看向郭勝:「你也是,回去後自己去領罰。」
至於為什麼他沒有說,郭勝自己心裡明白。
這小將跟姚幼清他們無冤無仇,就算知道自家王爺跟姚家不合,在沒有明確授意的情況下也不敢這般明目張胆的針對他們。
除非是有人對他說了什麼,故意讓他這麼做。
而這個人是誰,魏泓不用想也知道。
郭勝聞言低頭應是,也未辯駁,跟他一起離開了。
……
姚幼清這邊很快就把留下的人安排好了,周媽媽等人繼續跟著她,瓊玉帶著兩個僕婦一同照顧凌霜,等她病癒後再一起趕上他們的隊伍。
「若是趕不上就算了,路上慢慢走不要著急,千萬不要讓病情再反覆了!」
姚幼清仔細叮囑道,臨走前還想留下一些藥材,要讓人去找的時候才想起她的嫁妝還在後面沒有跟上,而那些藥材都在裝嫁妝的箱籠里,於是只得做罷。
兩隊人馬分開,由魏泓派出的十幾人帶著瓊玉凌霜他們前往最近的城鎮,其餘人則繼續向前趕路。
姚幼清一直在盼著凌霜趕快養好病回來,但她並不知道,李斗其實還對她隱瞞了一些事。
那就是凌霜的病比她想的還嚴重,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立刻去鎮上找大夫醫治,但即便去了,也不一定能治好,只能看命了。
姚幼清對此一無所知,接下來的行程雖然擔心,但並未往最壞的地方想過。
而魏泓在這次事情之後明顯讓靖遠軍放慢了趕路的速度,雖然仍舊可以說是日夜兼程,但馬車不再那麼顛簸了,休息的時間也比以往多了些。
他當然不是為了姚幼清,只是不想再出現類似的事情而已。
姚幼清卻因此覺得這位王爺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可怕,上次她差點砍了他的腳也沒見他發脾氣,現在還特地放慢行路速度,並非傳聞中那麼不近人情啊。
這讓她的膽子也大了些,休息時見不再有人阻攔,便讓人陪著她四處走走,看看周圍她從未見過的風景。
這日她與周媽媽一同下車散步的時候,忽然聽到前面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原來是十幾個靖遠軍在附近狩獵,打到了不少獵物,今日的午飯除了乾糧,大家還可以分到一口肉了。
這讓許久未見葷腥的男人們十分高興,鬧哄哄的開始起火準備烤肉,那些獵物也就地清理起來,放血的放血,扒皮的扒皮。
姚幼清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嚇得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她並非食素之人,自然也知道這些人這麼做並非殘忍,只是為了滿足正常的口腹之慾而已。
但她從小養在深閨,連只雞都沒殺過,偶爾下廚也都是下人提前準備好了東西放在那裡的,又何曾親眼見過宰殺的過程。
周媽媽知道她害怕,趕忙拉著她往回走,剛走出沒兩步就聽身後有人說道:「這隻兔子是用陷阱捉到的,身上一點傷都沒有,把皮剝了留著,肉就別分了,直接給王爺吧。」
兔子?
姚幼清腳下一頓,下意識回過頭去,就見一人手上拎著只雪白雪白的兔子,果然一點傷都沒有,還在他手中不斷掙扎著。
她看著那隻兔子,當時便站在原地,一步都走不動了。
她很喜歡兔子,小時候還養過一隻,但是最後病死了。
父親當時本想再找一隻來給她,但見她哭的實在厲害,這些小動物的壽命又普遍不長,怕她養出感情下次更加傷心,便索性不再讓她養這些東西。
現在看到這隻兔子,她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從前那隻。
周媽媽一聽兔子這兩個字就知道不好,正想勸她不要為了一隻兔子多生是非,她就已經掙開她的手,不顧那邊鮮血淋漓的場面跑了過去。
魏泓當時正要跟那拿著兔子的人說不用,都給大家分了,就見不遠處一個人影忽然跑了過來。
他眉頭微挑,心想這姚小姐又要做什麼?就見她一路衝到自己面前方才停下,指著那隻兔子道:「王爺,我……我想要這隻兔子!你可不可以把它給我?」
她聲音不大,語氣還有些忐忑,但這句話還是讓魏泓心中冒出了一股無名火。
身為姚鈺芝的女兒,就算不知道他和他父親到底因何結仇,也該知道他們兩人關係不好吧?
上次婢女的事是他自己的下人做得不對,他讓人陪同著去附近醫治也是應該,那這次呢?
她是哪裡來的膽子,竟敢開口管他要東西?
哪怕是一隻兔子。
魏泓面色陰沉,問道:「知道我跟你爹是什麼關係嗎?」
姚幼清是來要兔子的,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她有些莫名,但見他問的認真,還是小聲答了一句:「翁婿。」
周圍原本因為這邊的氣氛而緊張地停下了手中動作的人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仰倒一片,倒把姚幼清又給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魏泓愣了一下,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幾乎以為她是故意的。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她是真的覺得他跟他父親就是翁婿。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魏泓心頭怒火沒發出去還把自己給憋著了,沉著臉一句話都不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