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雲舒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有關於她的很多事季雲婉已經記不清了,唯獨對她的死印象深刻。
那畢竟是她的親姐姐,又是她親手謀劃害死的,她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睡不安穩,總是夢見她那張摔下山崖而面目全非的臉。
雖然她並未親眼看到過,但聽人說模樣是很可怕的,族中長輩就是怕嚇著他們,所以才不讓他們在祭拜的時候靠近細看。
但這不影響季雲婉在夢中想像出她血肉模糊的樣子。
可此時此刻,她腦海里浮現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那些因為時間久遠早已被她淡忘的其他其它記憶。
她記得最早的時候,自己雖心屬秦王,但因他已與姐姐定了親,所以並不敢流露出來,只私下裡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他。
直到後來數次撞見姐姐和許承私會,她篤定她還喜歡那個男人,這才大著膽子有意無意的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喜歡秦王的意思。
姐姐喜歡許承,她喜歡秦王,若是姐姐主動放棄這門婚事,讓她代替她嫁給秦王,那這件事就皆大歡喜了,他們都能得到各自所愛。
可當初的婚約指明了是季家長女,能否代替不是他們兩人說了算的,還要父母和秦王都同意才行。
或者說,要秦王同意才行。
對他們的爹娘來說將哪個女兒嫁給秦王都是一樣的,只要秦王開口,他們必會應允,但秦王不開這個口,他們絕不會主動去提,更不會因為姐姐不願意嫁就退婚。
可秦王卻認準了姐姐,自始至終未曾提過要修改婚約的想法。
季雲婉不甘心,一言一行都開始模仿自己的姐姐,盡力在他面前表現自己,可是沒用,他雖然待她也不錯,但並沒有娶她的意思。
後來在上川的時候她才知道,他對她的好,也不過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而已。
她那個時候更加氣惱,恨姐姐當初為了能跟許承在一起,從不拒絕她想要跟她和秦王一起出門的要求,還主動製造機會讓她和秦王相處。恨她讓自己誤會秦王對自己多少有幾分情意,這才自以為是地從京城追到了上川,最後卻被人毫不留情的當面羞辱然後掃地出門。
這些都是姐姐帶給她的,若不是她,後面的這些事情又怎麼會發生呢?
可如今仔細想想,她當年看到的所謂姐姐與許承私會的場景,確實都只是許承跟姐姐說話,遠遠看到她過來之後就匆匆離去了而已。
唯一一次真的看見他們兩個人相擁在一起,還只是一個背影,她因為羞惱而未曾靠近,單憑衣飾和身形就判斷了那是姐姐,匆匆瞥了一眼就趕忙離開了。
她因此篤定姐姐和許承有關係,還當著她的面故意說若是爹娘沒有答應秦王這門婚事就好了,她就可以跟許公子雙宿雙棲,不必為難了。
姐姐那時紅著臉讓她不要胡說八道,說自己與許公子之間清清白白,什麼事都沒有。
可她親眼所見,又怎麼會信?只當她是不肯承認罷了。
因此當她有一次無意在姐姐房中看到那封許承寫給她的相約一同私奔的信件,她當即便相信了,根本沒有懷疑過。
可若真如魏泓所說,許承是先帝的人呢?
先帝想要買通季家一兩個下人,故意引導她看到姐姐和許承相見時的情景,故意趁姐姐不在的時候讓她在她房中發現那樣一封書信,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若書信是假的,私會也是假的,那……
那姐姐每次都答應帶上她……豈不就只是因為她的懇求而已?
她刻意給她製造機會,也是真心想要成全她?
季雲婉呆愣許久,緩緩搖頭。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本就已經有些嘶啞的嗓音瞬間劈裂,抬起頭赤紅著雙眼看向魏泓。
「你騙我!你騙我!她跟許承就是有私情!她就是想要拋下我和季家私奔!她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我沒殺錯!」
魏泓看著她臨近崩潰的神情,臉上沒有半分動容,讓人將桌上兩份口供拿給了她。
那人將口供捧到季雲婉面前,道:「陛下是從廢帝身邊的一個內侍口中得知這件往事的,這內侍以前也伺候過先帝,是先帝的心腹,對他在世時做過的很多事都清清楚楚,因受不過刑才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都抖了出來,其中也包括許承受先帝之命故意引導季二小姐你誤會季大小姐的事。」
「許承後來也被陛下派人從任職之地帶了回來,跟那內侍對峙一番,承認了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
「但陛下不知道燕帝會將二小姐你送回來,查明真相後已經將他們二人處置了,不然可以讓他們當面說給你聽。」
「不過沒關係,人雖不在了,口供卻在,想來你對照自己的經歷仔細看一看,也能分得出是真是假。」
那兩份口供記錄得十分翔實,季雲婉自然分得清真假。
她只看了幾眼,兩隻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之後忽然將那口供撕得粉碎,邊撕邊喊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我才不信!我不信!」
她徹底瘋癲了,再不理會座上的魏泓,只是不停地撕扯那兩份口供,撕到最後將滿地碎紙抓起來往嘴裡塞,口中還含混不清地重複著:「假的,假的……」
魏泓冷眼瞧了一會,擺了擺手,讓人把她帶下去了。
許是因為剛剛的氣氛的緣故,他覺得殿中有些憋悶,起身向外走去,在花園裡找到了正帶著孩子出來散步的姚幼清。
魏啟安如今已經快一歲了,正由乳母抱著跟在姚幼清身邊,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四周,見他過去還咿咿呀呀叫了幾聲,伸出手來要他抱。
魏泓看到他們母子倆,心頭的沉悶終於消散許多,走過去將魏啟安從乳母懷中接了過來,用額頭蹭了蹭他的小臉。
「有沒有乖乖聽話?沒鬧你母后吧?」
「沒有,」姚幼清笑道,「晨兒很乖的。」
魏泓笑了笑,親了孩子一下,又將他交給了乳母,道:「你們帶著太子到處走走,朕跟皇后有些話要說。」
為了鞏固姚幼清的地位,他一登基就將自己和她之間唯一的孩子立為了太子,讓魏啟安成了大梁開國以來年紀最小的太子。
這位小太子雖然年紀小還懵懵懂懂,但見乳母把自己抱回去,也知道這是要離開母后去別處了,頓時不幹了,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張嘴便要哭嚎。
魏泓上前一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後憑空變出一個拇指大小的布老虎。
孩子看到突然出現的布老虎,到嘴邊的嚎聲立刻咽了回去,咯咯笑了起來。
這是當初魏泓不喜歡聽姚幼清誇讚街上的雜耍藝人,就自己依樣畫葫蘆學來的本事,現在拿來哄孩子正合適,每次都能讓魏啟安忘了自己原來想要幹什麼,百試不爽。
乳母趁著這時候趕忙將小太子和布老虎一起帶走了,連帶著離開的還有烏泱泱一大推伺候的宮人,魏泓和姚幼清身邊只留了很少一些。
他和姚幼清單獨相處的時候不喜歡身邊跟著太多人,這個習慣到現在也沒改,僅剩的宮人便也只是遠遠地墜在身後,並未靠近。
春日的清風吹來,兩人手拉著手沿湖漫步,魏泓這才將剛才殿中的事對她一一道來。
季雲婉被連城送回來的事姚幼清是知道的,魏泓並未瞞著她。
她也知道他剛才去見了她,但沒想到這中間會涉及到這麼多往日秘辛。
這些秘辛其實魏泓早就已經知道了,但跟她沒有太大關係,他就並未跟她說,今日也是因為見了季雲婉一面,怕她誤會,這才跟她解釋。
魏泓說到最後輕嘆一聲,道:「我當年若早知道季大小姐有心儀之人,就不會去提親。我若不提親,興許也就沒有後面這麼多事了,她也不會被自己最心疼的妹妹害死。」
他雖惱恨過季雲舒明明不喜歡他卻從不直說,還依照家族之意在他面前虛與委蛇,也惱恨她為了幫助妹妹就故意給她製造機會,卻不問問他這個男方的意願到底如何。
可說來說去,季雲舒還是因為這場婚約才死了的。
若不是因為跟他定了親,先帝不會想方設法要除掉她,季雲婉自然也不會上鉤。
這正應了那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雖然知道這件事認真說起來跟自己其實沒什麼關係,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自責。
倘若當初他稍微多個心眼,提親前打探一下季雲舒是否有心儀之人,那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陛下不能這麼說……」
姚幼清道,結果剛開了個頭,身邊的魏泓腳下便一頓,站在原地面露不悅地看著她。
姚幼清回過神來,四下看了看,見周圍確實沒什麼人,這才笑著改口:「泓哥哥不能這麼說。」
魏泓滿意地點了點頭,拉著她繼續向前走去。
姚幼清也繼續說道:「聽你所言,季大小姐該是個知書達理溫婉賢良之人,除了對妹妹有些縱容,並未有其他不好的地方了,跟那個許公子也並沒有什麼真正的來往,最多只算是心中傾慕而已。」
「既然如此,你又怎麼能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心儀之人呢?」
一個不守規矩,與人私相授受的人可能會被查出馬腳,但一個恪守規矩,便是喜歡也只放在心裡,從不逾矩半分的人,又從哪查出她到底有沒有心儀之人?
查不出來,那魏泓還是會去提親,後面的事也一樣會發生。
魏泓也知道這點,但同樣的話拿來自我安慰,和聽她口中說出來的感覺還是不同,只覺得心中仿佛更寬慰幾分。
他笑著點了點頭,又故意玩笑道:「我當年雖求娶過季大小姐,但只是覺得她性子好,能跟我合得來,會是個很好的王妃人選,並未像對凝兒這般對她動過心,凝兒可千萬別因為這些陳年往事生我的氣。」
說著便想低頭親吻她。
姚幼清卻一本正經地回了一句:「我不生氣啊,就算泓哥哥當初真的對她動過心,我也不會生氣的。」
魏泓動作一僵:「……為什麼?」
「因為那是你與我成親之前的事啊,我們那時候都還不認識呢,我為什麼要生氣?」
魏泓眼角微跳,暗暗咬了咬後槽牙。
「可我那侄兒先前曾想娶你,我現在想想還是覺得生氣。」
姚幼清聽了眉頭微蹙:「為什麼?我不是跟你解釋過了,我對他從無男女之情嗎?而且他後來也沒娶我啊,是泓哥哥你娶了我。」
魏泓:「可我想到他曾覬覦你就會生氣,你想到我曾險些跟別的女子成婚,難道不會生氣嗎?」
姚幼清:「……不會啊。」
魏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