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合骨丹眼中的勒蘇罕不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
不過這無關緊要,因為沒有雄才大略的人比比皆是。
沒有野心,能當有野心的人的一把刀也是好的。
可最致命的一點是,羽揚部可汗最心愛的幼子,心地過於善良,連一把好刀都充當不了。
這在充滿傾軋的草原里,是最不可饒恕的罪。
依合骨丹並不覺得勒蘇罕能有什麼刺殺皇帝的好點子。
對那張紙上寫的東西,不抱期待。
李廣手裡托著紙張,小聲「嗯」了一聲。
嘿嘿一笑之後,咧咧嘴讀道:「強攻無望。」
依合骨丹皺皺眉頭,這句話和他想到的一樣。
不過這麼明顯的局勢誰都看得出來,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李廣繼續讀道:「獻舞之後,我向陛下敬酒,在酒中下毒。依合骨丹爺爺的牙齒里有毒囊,我可以稍後以獨處為藉口,向他要來。」
讀完,老將軍臉上褶子堆起,「有點意思。」
將紙張平平托出,展示給依合骨丹,「你自己看。起碼比你的主意有意思。」
依合骨丹口中的毒囊,是專門為了防備自己被俘虜所準備的。
活著被俘,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拷打,不說出對羽揚部不利的消息。
他知道的太多了。
被俘就只能死在敵人手裡。
毒囊的事可汗知道,幾個世子也都知道。
現在被點破,老辣隱忍的大祭司臉皮輕輕抖了一下,乾笑道:「怕是要換個法子讓自己體面點。」
但更讓他動容的,是勒蘇罕的主意。
下毒的想法並不比依合骨丹的想法高明多少,畢竟,皇帝吃喝,況且還是從他們這些蠻子手裡拿過的吃喝,怎麼可能沒人驗毒?
真正令依合骨丹意外的,是勒蘇罕竟然這麼快就能想到這樣的法子。
利用人性中的弱點和思考中的盲區,給出一條有些道理的謀劃。
——回不回草原所引起的爭吵中,世子和大祭司私下說話,並不突兀。
世子「說服」了大祭司,達成目的,獻舞之後再敬酒,表達忠心,利用蘇牧的這份信任做掩護,誰能想到他包藏禍心?
依合骨丹越想越激動,覺得假如表演的情真意切一些,說不定真能刺殺了烈朝皇帝!
接著,渾身冰涼的感覺襲來,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涼水。
「勒蘇罕……」老人喊世子的名字,眼睛裡神色複雜。
……你長大了。他用眼神說。
勒蘇罕有些無措的低下頭,用手絞著衣角,學依合骨丹的語氣說:「只是想想,不會真的動手……」
烈安瀾朱紅的唇角上揚,顯示出她此刻的心情極好。
水袖輕揮,不介懷的淡淡道:「世子是個聰明人。」
她的話點到為止,依合骨丹卻很清楚,聰明的含義在於懂得取捨,也懂得進退。
他還是不甘心,可到了這個地步,他得承認,烈朝的這位徹侯,確實教了勒蘇罕一些東西。
——至於提前透題這種事,他雖然也想過可能,但他看著勒蘇罕長大,從對方的表情里,找不出破綻。
這也是這個孩子最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他藏不住心裡的情緒……依合骨丹悶悶想。
李廣將第二張紙也燒掉,徹底銷毀證據,坐回椅子。
看著桌子上的酒水,咂巴一下舌頭,不滿的嘀咕:「多好的酒嘞,咋淨想著往裡下毒……」
收下去筆墨,蘇牧深邃的眸子注視依合骨丹:「勒蘇罕比你想像的聰明很多。許多書他看一遍就會背,背熟了就知道怎麼用。
「若不是出身草原,他也許可以位列公卿。」
短短四天的相處,蘇牧對勒蘇罕非常滿意。
依合骨丹眉頭深深皺起:「那又如何呢,還不是在烈朝做一個人質。」
哪怕是留在大烈學習,質子的身份也永遠擺脫不了。
除非有一天可汗身故,新王即位,將兄弟情誼拋諸腦後,不然羽揚部怕是永遠都不可能在烈朝面前抬頭了。
聞言,蘇牧淡淡一笑:「他可以先回一趟草原,處理好家事,再回大烈繼續學習。」
依合骨丹:「!!!」
他震驚的審視蘇牧,看不出對方的情緒起伏,心裏面不由得想,這是為何?!
「你要放世子回草原?」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他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
蘇牧頷首道:「他自願留下,也可以自願離開。」
依合骨丹不理解這樣大度的理由,於是直接問道:「徹侯就不怕老朽帶著世子一去不回?」
蘇牧智珠在握的反問:「你不如問問勒蘇罕,他願不願意一去不回?」
不需提問,勒蘇罕直接大聲說:「我一定會回來!」
他思念姆媽,雙親那裡可以有一個交代再好不過。
但學習先進技術的機會難得,這讓他根本就沒有想過一去不回。
依合骨丹張了張口,嘆息一聲:「學這些東西,勒蘇罕也想做羽揚的可汗嗎……」
勒蘇罕想也不想,堅定的說:「我要做草原的大汗。」
什麼?!依合骨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的一聲轉身,逼視著仿佛變了個人一樣的世子。
「你要做……什麼?」
勒蘇罕看回去:「我要做整個草原的大汗!」
這句話幾乎打碎了依合骨丹一貫的認知,他是一個極其睿智的人,一下子想明白為何烈朝如此看中勒蘇罕了。
帶著戒備質問蘇牧:「烈朝要借我羽揚部的手,統治整個草原?!」
話別說這麼重啊老兄……雖然道理是這個道理……蘇牧扯起嘴角反問:「羽揚部不想做草原的主人?」
「草原的……主人……」依合骨丹知道這五個字的分量,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多少草原部落可汗畢生的夢想。
可到如今,也只有金帳狼庭的狼主最接近這個夢想。
巨大的利益許諾幾乎沖昏了他的頭腦,但老人家畢竟心思老辣,將動盪不安的心神強行拉至平復。
他強調著問:「那到時候……草原真正的主人,是勒蘇罕,還是烈安瀾?」
直呼大烈女帝的名諱。
這種不敬的做法,讓滿屋子人一個勁的皺眉毛。
可蘇牧卻淡淡一笑:「也許……真正的主人,是草原上的每一個人自己呢?」